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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20-04-29 13:06:59      字数:5252

  士别三日,如隔三秋。猫耳洞中两位昔日的“仇敌”,经过敌人炮火的洗礼,成了无话不谈的“情人”。两人席地而坐,面面相觑,形似路人;片刻,握手拥抱,热泪盈眶,形如牛郎织女七七鹊桥相会。或许,两人感动了敌人,敌人再次为他们开枪鸣炮,以示“敬意”。良久,两人开怀大笑,笑声冲出猫耳洞,冲破枪炮声波,直上云霄,气吞山河。
  “老包!”
  “老潘!”
  两人再次拥抱,彼此拍打对方背部,好兄弟!好兄弟!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过后,两块条形弓子钢断裂,大小不一的石块骤落。不好,包成双手一推,用力过猛,自己后背撞到洞壁上;潘美身子后仰倒在地上,后脑勺立时起了个包,两人疼得呲牙咧嘴,瞪眼一看,脚下一堆乱石。乖乖,自己险些砸在乱石堆下。
  “山鸡,山鸡,我是虎头,听到请回答!”洞里两米处的报话机里传来排长急促的呼叫。
  两人同时伸出胳膊,手指尖似乎触到报话机,终究无济于事。报话机仍旧传来排长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叫。等两人挪到报话机旁,听到的只是排长低沉沙哑的呼叫声:“山鸡,山鸡,听到请回答!”
  “我是山鸡,请指示!”潘美、包成两张嘴似乎是同时张合,吐词清晰坚定,“保证完成任务!”
  立即点射敌人炮兵观察哨!排长嘉奖他们后随即下达作战命令。命令急不可待,潘美、包成卯足劲,牙“咯嘣”一声脆响,屏着一口气,身子一挺,双脚一登,忽地站起。右手闪出,两人同时抓着了阻击步枪枪托,异口同声,吼到:“让开,我去打鬼子!”
  “祖宗包拯刚正不阿,英明决断,美名传天下!”
  “祖宗潘仁美英勇善战,战功显赫,宋朝开国功臣!”
  二人争执不下,抬出老祖宗比高低。
  石头、剪子、布!
  石头、剪子、布!
  三局两胜定胜负!
  三局两胜定胜负!
  二人最终选择了古老的裁决方式决定去向。石头、剪子,布儿时常玩的定输赢的游戏,在他们的记忆里,石头、剪子、布,三局定输赢,公平合理,无私无弊。何止孩子,就连好多大人之间的争执不也是用它解决的吗?
  潘美直挺挺地躺在碎石堆旁,像只撒了气的皮球,仰望露天的洞顶,感到自己无比的绝望。自己倒霉透顶,连老天爷也给自己作对;他更狠自己的右手,连包成一支粗糙的黑手都斗不过,为什么他包成每次都走运逢时?他“啪,啪,啪”连三下拍打石壁,手掌现出殷红的血迹。
  “打得好,连队为你们请功!”敌人的炮火已成哑巴,高地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报话机里再次传出班长的声音。潘美并没有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烦恼。他恼恨自己无缘上狙击点打掉敌人炮兵的观察哨。奶奶,风光都叫他包成占绝了!
  “帮把手……”听声音是包成,潘美扭头望去,果然是包成回来了。他是爬过来的,斜挂着阻击步枪,确切地说是将阻击步枪拖拉回来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头上、手勃上缠绕的不规则布带已成红色,他身后有一条断断续续弯弯曲曲的爬行痕迹,鲜红的爬行痕迹。
  潘美猫腰几步,向前扑去,一把将包成抱在怀里,左看右瞧。包成浑身上下已无完好,伤痕累累,右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张咧着,几只苍蝇趴在上面,贪婪地吮吸着。潘美赶了几次,它们仍旧留连忘返。潘美干涸的眼眶里,忽然喷涌如泉,眼泪如扯不断的风筝似的滴在包成的脸上。
  “潘班副,俺怕不行了!”包成脸已蜡黄有些扭曲,语调低沉缓慢尤为绝望。
  “包班副,你福大命大,别瞎想!”潘美双手捧着包成的塌陷的脸庞,“庙里抽签你可是上上签,连里立功你是头一个。”
  “俺心里有件事,总觉得讨悔!”
  “觉着讲出来好受,你就讲出来。”
  “你可不要笑话俺!”
  “那是当然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你记得三个月前潜伏时的枪声吗?”
  “当然记得,真是神枪手,三发子弹,三位女鬼子命丧黄泉!”潘美竖起大拇指,“你开的枪?”
  “是啊,”包成蠕动着嘴唇,眼角里滚出泪珠,“现在想来肠子都悔青了。俺他娘的不是东西。”他抬起左手左右开弓,脸上立马出现七八条手指印,“一个个如花似玉、风采照人,娶回家做老婆,绝对顶呱呱。”
  “那你又为啥开枪?”
  “开枪?俺端着枪的手直打哆嗦,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一个个带有三分妖气,俺可是第一次见女人,尤其是赤身裸体的女人洗澡。特别是那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光溜溜圆滚滚的,煞是讨人喜欢,不瞒你说俺想娶她当媳妇。听奶奶说,屁股大的女人好生男孩,俺家已三代单传。奶奶还说,到俺这一辈,要么光宗耀祖,要么断子绝孙。爷爷说,要娶就娶个大腚腄媳妇,生他个十个八个的带把的,看谁还敢欺负咱!爷爷还叮嘱俺,家里难找媳妇,当兵能划拉个就划拉个。”
  包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话吃力,但没有停顿的意思。潘美一再提醒他少说话,他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即使拼命张嘴出声细微,他还是不停地张嘴。
  “爷爷托人写信告诉俺,相中的媳妇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大白天里赤身裸体河边洗澡,不知有多少男人看见。就拿咱班的战士说吧,有几个没看到的?哪个不是看直了眼?这样的女人能要吗?”
  包成是当天傍晚抬下阵地的,他脸上已显现些红晕,临别时他拉着潘美的手,断断续续地嘣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俺什么都没说。”潘美拨开包成的手,没回一句话,眯缝着双眼,注视渐渐远去的包成,眉头紧锁,像是细细地在琢磨着什么。
  包成与战区姑娘处对象了!魏指导员板着脸瞪着眼,一字一字吐出来,掷地有声:“包成回来,立马叫他过来!”
  包成正值荳冠年华,谈情说爱处对象本是无可厚非。这是战区不是灯红酒绿的大后方,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更何况部队有铁的纪律——不许与当地异性谈恋爱。魏指导员反复强调,包成不是普通战士,是全连乃至全团的典型标兵,一等功臣。他的一言一行,稍不注意,都会影响全团的声誉。
  “他在不?不在,赶紧找去,两小时之内见不到,拿你班长开刀!”
  包成是在半山坡阿芬家找到的,离指导员规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五公里的路程,还要翻山越岭,连辆破自行车都看不到,半个小时内赶到连部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阿芬的父母强拉硬拽非要留我们吃饭不可。当时不像现在信息顺畅,隔上千山万水,发个短信通个视频也就一目了然。我急得拍屁股跺脚,无济于事,饭菜已端在面前。
  阿芬的父母坐在上首,我和同去的三位战友分列两旁,包成、阿芬坐在下首。阿芬的阿爸热情好客,饭菜自不必说,还特地将保存了十几年的两瓶老酒拿上桌,亲自给我们每人斟满一杯。“来,喝一杯,愿你们人人杀敌立功。”阿芬的娘也随和着自己的丈夫:“你们大老远地从北方来到边境,打仗吃苦甚至拼命,别客气,想吃啥叨啥。”说到包成与阿芬的婚事,夫妻俩牢骚满腹。
  谈到指导员的命令,我咬词准确,语气坚定,不许包成与阿芬谈恋爱,影响军民关系。
  “都啥年代啦,还老封建。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早就提倡婚姻自由吗?部队上啥都好,就这一样不招人待见!小伙子大姑娘谈个恋爱影响咋就影响军民关系啦?”
  “两个孩子你情我愿,谈情说爱,有啥子错?俺就想不明白,阿城违反了那家子规定?不行,我和她阿爸到部队评评理去。”
  “叔、婶,你们二老消消气,您们不为别的,也得为阿成想想。阿成目前处在节骨眼上,连队已为阿成申报一等功,一旦上级首长知道这件事,我挨训受批事小,阿成立功的希望就要泡汤!”
  “要不得,要不得。”看来阿芬的父亲十分关心阿成的进步成长,听说影响阿成立功,双手摆成芭蕉扇。两个青年人年龄尚小,好日子早着那?莫急,莫急。停个三年五载,阿芬耐心等待。包成头往右摇,阿芬头往左摆,四目相对,泪水盈盈。转向阿芬的父母,微笑鞠躬:“谢谢父母大人。”阿芬父母乐不合口,我们笑得前张后合,汇成一曲美妙的交响曲,随风飘向远方。
  我把包成带到指导员跟前,一同到达指导员行军帐篷里的还有阿芬及其父母。包成说了句“我错了”,就卖粥不喊焖起缸子来。耷头耸肩,两手笔直贴于裤缝,哭丧着脸,一副准备挨训的样子。倒是身旁的阿芬,衣着朴素,青春四射,俊美的脸庞略显微黑,一副毫不在乎大义凛然的样子。她面带微笑时而还向围观的战友扮个鬼脸:“是我主动疼她的,有错我担着,不要为难阿成,他情我愿错在哪?”
  “……”指导员嘴里咕咕哝哝好一会儿,脸涨成了红布,没吐出一个字。
  “指导员,对不起,我们向您赔罪了!”阿芬的父母向指导员深鞠一躬,扭头转向女儿,脸一沉,“当哑巴卖不了你!”
  为数不少的战友像是看西洋景,把指导员的军用帐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前面的蹲着,后面的双手扒着前一排的肩膀,踮起脚尖,从人头空隙中往里瞧。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轮战后,我们各奔东西,我和包成退伍回乡各自进厂工作,唯独潘美这小子“考”上了军校。
  连队里战友之间最有出息的当数潘美,每每谈起他,一个个眉飞色舞,甚为自豪。别看战场上他只立了个三等功,全班他排倒数第二。江苏兵亚非排最后不假,原因是亚非一到阵地就与一颗压发雷吻上了,结果丢掉一只脚,阵地生活满打满算不到半天。可他时运好,偏偏又长了一副能说会道的伶牙俐齿。军校毕业后,用他的话说,他这匹千里马遇到了百乐。他留在了百乐老首长身边,尔后,指导员、教导员,团政委;刚过不惑之年,就踏上了师政治部主任的位子。更令人羡慕是他得到了百乐老首长的千金。
  你别说总是有特别的,这人就是包成,即使潘美飞黄腾达之时,包成也是不以为然,众人面前常常自言自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包成长了张臭嘴!”“麻嘎子”曲义快人快语,在连队上参战三十周年聚会上他悄悄地告诉我。
  “老潘啦?”我没在意曲义的话,期盼见到潘美,便左顾右盼,终究没有望见潘美的身影,便急切地问。
  “都传疯了,就你书呆子不知道?”曲义故弄玄虚,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有屁快放,我还要找老潘去!”
  “就那个潘美,今天让你老兄失望了。”
  “没来,他又要开重要会议?”战友聚会,很少见到他的尊容,每每问起,潘美大都以重要会议搪塞过去。这次他没来,我仍以为他有重要会议。
  “重要会议,你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恐怕以后重要会议与他无缘了,奶奶的,玩嘴皮子,早晚会露踢脚。”曲义吐沫星子乱溅,连珠炮似地放个不停,“混了个副师级就尾巴翘上天了。当兵那阵子俺就看着他不顺眼,不就沾个多识几个字会拉呱的光吧。老天爷有眼,潘美终于得到报应,乖乖,这回可够他喝一壶的。”
  “老潘怎么啦?快讲!”无论潘美如何,他毕竟当过我的副班长,三十余年从未某过面,偶尔通上一次电话,也是寥寥数语,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说他出事,我总不相信,潘美处事为人一向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又有老岳父这颗参天大树撑着,谅谁也没有恁大本事,“老潘能出啥大不了事?”
  “你说大事小事?昨天上午潘美坐上了被告席,命该他有此一劫。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首长的千金老潘的妻子,不但要他净身出户,还叫他赔偿10万元的精神抚慰金。出庭作证的是他唯一的女儿潘莲,庭审中娘俩儿历数潘美的劣迹,一唱一和,慷慨陈词,把潘美批得体无完肤。没想到吧,老潘婚外情竟搞到国外,铁证如山,听人说外国妞小他二十多岁。不知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是他女儿发现后告的密。那还了得,他潘美竟敢老虎屁股挠痒痒,不知天高地厚!老首长的女儿,眼里能容下沙子吗?”
  老潘的为人我知道,老潘典型的妻管严。小道消息称老潘抱着妻子的“三寸金莲”按摩被警卫班的战时撞了个满怀,为此事,老首长严厉批评了自己的女儿。我极力辩解。
  曲义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做戏给他人看呗!你知道吗?那个兵当年就卷铺盖回家砸坷垃了。法院的特案特办,当庭宣判,当庭送达判决书。老首长的女儿拍手称快,当即送给法院一面锦旗。老战友,咱这平民百姓别操这份闲心了。他老潘当不当官,给咱有啥关系。来,碰一杯!”
  老包!
  班长!
  三十年未曾某面的老战友格外亲热,握手拥抱问候,举杯换盏,昔日生龙活虎的小青年,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再也追不回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岁月。人生穿梭,看今朝暮年已近,更忆当年峥嵘岁月;弹丸之地,权当戏剧舞台,炮火纷飞视作布景,炮声枪声手雷爆炸声戏为配音,演奏出一幕幕人间高歌。
  包成一条小腿丢在阵地上,我们六人接过担架时,他人处在昏迷状态,右小腿已不知去向,代之的是纱布缠绕的半截小腿。复员后,县政府高度重视,民政局长亲自登门八百方。他分配到城关粮所上班。一个农村娃,端上了铁饭碗,还成了城里人,他全家人兴奋得几宿没合眼。上班第一天,就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找上了门,非要他搞几斤粮票不可。上班第十天,大队支书亲自上门提亲,将自己千金许配给他。没钱办酒席,支书大手一扬,他全包!
  老包是在战友聚会三年后离开我们这些生死弟兄的。我终究没有分身之术,无缘参加老包的追悼会。参加的战友短信告诉我,现场十分隆重,县委副书记主持追悼会,来自附近县市的六十余名“猫耳洞人”参加悼念仪式。我是当天子夜与老包不期而遇的。
  老包穿着一身崭新的作训服站在我跟前,头发稀疏,胡须花白,一脸沧桑,目光暗淡,无精打采;唯独胸前挂满的军功章、奖章及纪念章彰显他曾经的风采,足有十多枚,有好些模糊不清,但一等军功章仍然金光熠熠,耀眼夺目。我觉着内心十分愧疚,对不起包成,刚要张口,一只冰凉的大手盖在我嘴上,直觉一股冷飕飕的凉气直逼肺腑,浑身透骨,禁不着打了个寒颤。看不见他有丝毫的悲痛感,一改过去的豪情壮志,慢条斯理,声音也变得沙哑陈腐:“俺坐在骨灰盒里,看到好多战友,唯独没瞧见你的身影。放心不下,看你一遭,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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