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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苏公馆

作品名称:沽上风尘录      作者:寒塘瘦石      发布时间:2020-04-11 21:05:16      字数:4964

  春寒料峭的夜晚,天津沐浴在朗朗的月光之下,似乎沉睡了。座落在英租界墙子河西南的苏公馆,也沉浸在一片幽静之中。这一带是官僚买办的住宅区,别具一格的哥特式西洋建筑,比比皆是,透出了浓郁的异国情调。一幢幢式样各异的楼房轮廓,影影绰绰地显现在朦胧的月色里。
  这时候,一辆蓝色轿车驶进苏公馆,在院中停下来。车上跳下一位西服革履的青年人,三十开外的年纪,身材修长,举止潇洒。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庞上,闪灼着一双透着聪明才智的眼睛。此人名叫高兆铭,位居天津警察局副局长的要职,是警界有名的花花公子。高兆铭本是苏公馆的常客,行动自然随随便便。他走在楼前的花间小路上,忽然间,从楼上飘来一阵清心悦耳的钢琴声。那悠扬流畅的旋律,在静谧的院中回荡着。高兆铭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步,抬头向楼上痴迷地望去。那个宽大的窗口,遮着白色的纱帘,是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仿佛看见苏文婕正坐在钢琴前,轻舒双臂,不时地晃动着优美的身姿。记得去年夏天,高兆铭应苏尔钦的邀请,前来苏公馆参加为苏文婕举办的二十岁生日晚会。当苏文婕身着洁白华丽的礼服,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把个高兆铭惊呆了。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无论是容貌和身姿,都是那么叫人陶醉。整个晚会,高兆铭就像是中了邪似的,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苏文婕。尤其当苏文婕用英语向几位前来祝贺的外国人表示感谢时,高兆铭爱慕的简直无以言表。从此,这位倜傥的警界风流人物,便经常来苏公馆做客了。院中的树木,已经抽出嫩叶。清凉的晚风,徐徐吹过树梢。高兆铭站在花池旁,忘情地倾听着令他心驰神往的钢琴曲。这时,不远处的一棵丁香树影后,蓦地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向高兆铭走了过来。高兆铭只顾着迷地望着那个窗口,竟然没有查觉。
  “高局长,请到客厅里坐吧!”
  高兆铭不禁吓了一跳,忙扭脸望去,见是海乐山,不免有些尴尬地说:“啊,苏小姐的钢琴弹得太美啦!”
  海乐山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懂得西洋玩意儿。”
  高兆铭闹个没趣儿,不满地瞪了海乐山一眼,然后下意识地拽拽领带,悻悻地向楼房走去。海乐山站在那里,冰冷地注视着高兆铭走进了楼房。高兆铭挨了海乐山的奚落,心中由不得一肚子气,直到走进豪华而讲究的客厅,脸上才又恢复了笑容。此时,苏尔钦身穿华丽的睡衣,嘴里叼着吕宋雪茄,正坐在沙发上看当日的《大公报》。
  “苏先生,”高兆铭微微一鞠躬,不卑不亢地说道,“晚辈打扰啦!”
  苏尔钦抬头见是高兆铭,便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不失身分地寒暄道:“兆铭来啦,请随便坐吧。”
  高兆铭刚坐下,便有女佣人送上茶来。
  苏尔钦今年不到五十岁,是天津著名的财阀大亨,出身于仕宦兼大地主家庭,祖辈皆是科举人。至今,苏家为了炫耀祖德,在老家住宅的门楣上,仍然悬有“太史第”的匾额。那是苏尔钦的父亲,在光绪年间得第时挂上去的。苏尔钦在年轻的时候,一心向往涉足政界。后来因为在仕途上始终不得志,这才弃政从商。他的父亲原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的显要人物。下野之后,长期居住在天津,并购置了数目惊人的房地产。父亲死后,他和兄长苏尔杰共同继承了家业。但是,苏尔杰醉心学术研究,无意问津工商界,故而将自己的那份家产,划在了独生女儿苏文婕的名下,交由苏尔钦代为管理。去年仲夏,苏文婕的母亲不幸去世,苏尔杰悲痛之极,便将苏文婕托付给苏尔钦,自己独身去了英国,至今末归。苏尔钦虽然是巨富,却念念不忘自己是官宦人家子弟,又曾去过欧美留学,自以为不同于满身铜臭的商贾。他的举止言谈,透着一股英国绅士的派头。尤其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得温文尔雅。由于他自称奉行基督的博爱精神,所以,只准下人称他“先生”,不许叫他“老爷”。
  “苏先生,”高兆铭说道,“听说苏小姐在天后宫进香时,遭到歹徒欺侮,所以我特地赶来询问当时的情况,以便严惩歹徒,替苏小姐出气。”
  苏尔钦一怔,说:“发生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高兆铭说:“大概苏小姐怕您着急,所以将事情隐瞒起来了。以晚辈之见,像那种地方,苏小姐还是少去为好。一旦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陈妈!”苏尔钦生气地冲客厅门口喊道,“去把小姐请来!”
  没有多大工夫,苏文婕便款款地走下楼梯,进了客厅。她一看见高兆铭,以为叔父又是让她来陪客人说话,心里很不高兴。
  “文婕,”苏尔钦板着面孔问道,“你在天后宫出了事,为什么回来不告诉我?”
  苏文婕不以为然地说:“我并没有受到伤害,何苦让您着急呢?”
  高兆铭生怕闹出不愉快,忙替苏文婕打圆场,笑着说道:“苏先生,苏小姐不肯告诉您,也是她的一番好意。您若是怪罪她,倒是我刚才不该多嘴了。”
  “唉,你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苏尔钦也感到自己过于严厉了,便换成一种温和的口吻说,“文婕,你要体谅做叔叔的一番苦心。你父亲去英国考查,把你托付给我,做叔叔的就要尽到长辈的责任。你要去天后宫为父亲祈祷,我本不同意,但还是让你去了。没想到有海乐山和施强的保护,你还是差点儿出了事。将来你父亲问起我来,叫我如何回答?今后你要听叔叔的话,不该去的地方,一定不要去。尤其是在外面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如实地告诉我,决不准隐瞒。听见了没有?”
  苏文婕不瞒地瞟了高兆铭一眼,倒背着手,一言不发。然而,她的心里却在暗暗恼恨高兆铭,在天后宫发生的事情,何劳你来这里嚼舌头?高兆铭何等的乖巧,早已从苏文婕的眼里,看出了对他的不满。
  “苏小姐,”高兆铭连忙解释说,“请你不要误会。在天后宫发生那样的事儿,我做为警察局的副局长,是有责任的。我此番来到府上,只是要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以便惩办那两个恶棍,维护地方上的治安。”
  苏文婕连看也不看高兆铭一眼,面无表情地冲着苏尔钦说:“叔叔,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要没有别的事,我回房间去啦!”不等苏尔钦回答,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高兆铭感到十分尴尬,后悔不该自找没趣儿,便自我解嘲地说:“苏先生,我本来是想替苏小姐出气的,不想倒惹恼了她。早知如此,我……”
  “唉,”苏尔钦叹了一口气,说,“文婕这个孩子,生被娇惯坏了,任性得很。兆铭,你不要生她的气。我去把海乐山叫来,让他谈谈情况吧!”
  高兆铭连忙说道:“苏先生,这件事情我看就不要追究啦。不然的话,恐怕连海乐山也会恼恨我的。”
  苏尔钦也不愿让海乐山难堪,便顺水推舟地说:“这样也好。不过,你对我们如此关心,实在感激不尽。”
  高兆铭说:“您是天津工商界德高望重的泰斗,连外国人都对您另眼相看,晚辈略表关心,也是应该的。”
  “快不要这样讲。”苏尔钦说道,“我虽在工商界有些名望,但也并非事事如意。有些事情,还要仰仗你的帮助啊!”
  高兆铭说:“晚辈不才,愿为先生效力。”
  苏尔钦就势说道:“我准备在南市再开一家饭庄,地方已经选好,只是有一户人家不肯出让地皮,令我非常为难。”
  高兆铭问道;“是哪户人家?”
  苏尔钦说:“宝山房裱画店。”
  高兆铬似有为难之意地说:“关于宝山房的情况,晚辈略知一二。这家裱画店的主顾,多是一些社会名流。如果以警察局的名义迫他搬迁,恐怕要招来社会舆论。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免得惹出麻烦,大家都不好收场。”
  苏尔钦不悦地说:“既然你无法帮忙,我也不好勉强你。不过,那块地方我是要定啦!”
  高兆铭忙陪笑脸说:“晚辈只说此事需要考虑周全,并没说不肯效力。”
  苏尔钦说:“只要你能促成此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高兆铭说:“请苏先生放心。眼下晚辈手中有些拮据,待我缓过手气,立即就替先生去办。”
  苏尔钦微微一笑,起身来到桌前开了一张两千元的支票,递给了高兆铭。
  高兆铭心中欢喜,却虚让着说:“苏先生,这怎么使得!”
  苏尔钦说:“只要把事情办成,我另有重谢。”
  高兆铭忙说:“不敢,不敢。这个……我就愧受了。宝山房搬迁的事,全包在晚辈身上啦!苏先生,苏小姐那里,还望多替晚辈解释解释。”
  苏尔钦点点头,说:“好,你放心吧。”
  高兆铭的脸上禁不住浮现出笑容,并很坦然地把那张支票揣进了怀里。把一个靠裱画为生的小业主赶出南市,这对做为警察局副局长的高兆铭来说,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盘。他之所以在苏尔钦的面前强调如何如何难办,无非是想敲苏尔钦的竹扛。其实,高兆铭玩的这点把戏,苏尔钦再明白不过,只是装糊涂罢了。
  苏文婕离开客厅后,便走出楼房来到院子里,恰逢海乐山独自在院中赏月,便顺口打了个招呼。海乐山见到苏文婕,心中不禁十分欢喜。
  “小姐,”海乐山问道,“苏先生跟你发脾气了吧?”
  苏文婕说道:“你说那个高兆铭有多讨厌,简直就是一个马屁精。本来已经平息了的事儿,他倒拿来在叔叔面前讨好。”
  海乐山说:“不过,高兆铭在苏先生面前提个醒儿,也可约束一下小姐的性子。外面确实乱得很,像娘娘宫那种地方,小姐千万不要再去啦。”
  苏文婕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怕那个潘家大院吗?你们怕,我可不怕!”
  “小姐,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海乐山说道,“今天在娘娘宫闹出的事儿,直到现在我还后怕的不行。”
  苏文婕问道:“你说说看,救我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天津了呢,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走?”
  海乐山说:“看样子,他像是江湖上的人,四海为家,无所谓去留。”
  “江湖上的人?不对吧!”苏文婕摇摇头,说,“你那是根据他的穿衣打扮判断的,我可不敢苟同。”
  海乐山不禁问道:“莫非小姐看出了端倪?”
  “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谈不上看出些什么。”苏文婕说,“海乐山,人家救了咱们,咱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在外面的朋友多,别忘了好好打听打听他的下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说是不是?”
  海乐山说:“小姐的意思我明白。”
  苏文婕忽然问道:“海乐山,听说你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物,几乎没有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世,为什么?”
  海乐山忙说:“小姐,你这是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别人说?”苏文婕笑了笑,说,“我一直就有那么一种感觉,你不像是开过武馆的,也不像是入了青帮的。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来苏公馆当保镖?”
  “小姐,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海乐山说道,“我过去曾在一家武馆当拳师,后来武馆解散了,为谋生计,这才入了青帮。因我从来不做坑害百姓的事,所以经朋友介绍,便来到苏公馆当保镖。”
  苏文婕说:“这年月,恶霸逞强,绑匪做乱,有钱人家安危难保,所以常请武林高手当保镖,这我明白。可是,识文断字的拳师,并不多见。况且,你平日的生活习惯和言谈举止,可不像是个吃过苦的人,倒像一位见过世面的阔少爷。”
  海乐山说道:“小姐,你说得越来越离谱了。再这样说下去,我就成了潜入苏公馆的奸细啦!”
  “那也说不定!”苏文婕煞有介事地说,“听说占山为王的草寇,每当打劫富豪人家,都是先派奸细卧底,等摸清情况后再下手。”
  海乐山忍不住笑了,说:“小姐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有钱人家要是都像你这样想,我们当保镖的就没地方端饭碗啦!”
  “哼,”苏文婕笑着看了海乐山一眼,“反正我不相信你编得故事!”
  苏文婕说完,径自返身向楼房走去。海乐山深情地望着苏文婕的身影走进了楼房门口,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阵凉风徐徐吹来,树叶在飒飒作响。海乐山看见苏尔钦和高兆铭从楼房里走出来,便躲到了一边。他见苏尔钦送走了高兆铭,依然孤单地站在院中,便去房中取来一件风衣,披在苏尔钦的身上。
  “苏先生,”海乐山说道,“外面有些凉,请回屋吧。”
  苏尔钦问:“夫人去听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怎么还没回来?”
  海乐山说:“有施强带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苏尔钦又问:“少爷呢?”
  海乐山说:“跟艾娜去光明影院看有声电影去啦。”
  苏尔钦忧心忡忡地说道:“乐山,你在苏公馆多年,深知苏潘两家结下世仇,潘梦熊无时无刻不在寻衅。可是我竟粗心地让小姐去他的地面进香,想起来真叫我后怕啊!”
  海乐山低下了头,说:“这是我的过错。”
  苏尔钦说:“不,这不能怪你,是我太大意啦!”
  海乐山愧疚地说:“当时,幸亏有一个叫仇英的外乡人替小姐解了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乐山,”苏尔钦语气沉重地说道,“你要尽快摸清这件事情的背景,查明是不是跟潘家大院有关。同时,要特别加强公馆的自卫力量,这样才能消除来自潘家大院的威胁。”
  海乐山不禁问道:“苏公馆与潘家大院的仇恨,真的不可调和吗?”
  “是的,”苏尔钦斩钉截铁地说,“苏潘两家的怨恨,水火不相容。”
  倘佯不停的月亮,在墨篮的夜空闪着清冷的光。一阵晚风吹来,使苏尔钦由不得打了一个冷战。尽管他时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危险,正在威胁着苏公馆,却又无法把苏潘两家结怨的原因,告诉给别人。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内情。这使他苦恼,更让他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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