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回 钓秋雾肖战入梦尘 烟花夜锡维试探花

　　诗曰：
　　寒梅傲雪独自开，故人阶前久徘徊。
　　倚天把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
　　相逢未知离别意，人间难得几回来。
　　我心依旧是兄弟，送别夕阳为夜哀。
　　邓伦（字仲彦）死后，洪尧（字梓伦）最终在药碗里发现了鸩毒残余，碍于邓伦生前昏昏沉沉没说仔细的话，只得如实上奏下毒情事，玄锡维（字穹高）勃然大怒，下令将伺候他的所有内侍、医官尽皆处斩，武艺（字浩鹏）奏称弟兄二人相依为命数十年难以割舍，请求为邓伦守墓，玄锡维感念手足之情，允之，并请官员专司内务需求，三年后，雨季里武艺吃醉了酒，不甚跌落进古井里溺亡，洪尧奏请将二人相邻而葬。
　　秋雾蒙蒙，天渐凉了，清晨在芦苇丛中戴着蓑笠钓会儿鱼，可谓无比惬意，玄锡维也不免这些世俗的娱乐，既无朝会，只让蒙恩（字孝真）陪着到后山下湖岸边钓会儿鱼，正有所思时，何天君来了，蒙恩转眼看见了，只远远地对了个眼神，蒙恩忙悄悄过去了，只听何天君奏道：“御史台才刚在门口捡到一封告密信，没敢声张，请蒙护尉斟酌回奏圣上！”蒙恩一怔，忙打开来看，何天君奏道：“密信是举报济南肖家的，说是平南将军在川渝战场上违抗军令，私放了渚顺侯家里的幕僚肖罔济一家，还收留了肖罔济刚出生的孩子！”蒙恩松了口气问道：“肖罔济？就是平定南海之后回师途中刺驾的肖罔济？后来不是满门抄斩了？”何天君道：“肖罔济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活着，如今就在济南，习得一身好功夫，将来也是大患！”蒙恩喃喃问道：“天君说的是……？”何天君道：“肖战，字梦尘，去年武考的时候，圣上还赏了探花郎！”
　　蒙恩倒吸了口凉气，沉思片刻叹道：“一个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这肖家也是凭勋加了爵位的，这时候弄出这样一封告密信来，莫非有人故意陷害肖家？还是有意玷污陛下的圣明？”何天君道：“这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听内监里来往东南战区的人说起来，才知道这肖战还真是频繁回过渝中，有人见过他到渝中肖家的祖陵旧址凭吊，看样子不像是假的！”蒙恩忙摆手拦下了他的话，便道：“不管是真是假，这件事儿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你我权当不知，待查明了，再作计较！”何天君道：“圣上也要瞒着？”蒙恩苦苦叹道：“只能瞒着，这时候提出这样的事儿来，就是再逼陛下掀起大狱，东北的事儿还未有定，复兴刚有起色，这时候让陛下作难，咱们这些人就真该死了，这个难，咱们得担起来！”
　　蒙恩和何天君还议论着，玄锡维此时钓了尾鱼要喊蒙恩，正好回头看见了，便悄悄走了过来，虽未听清，大抵也听到了些什么，因忙问道：“什么作难？担起什么来？”蒙恩和何天君冷不防听见锡维的话吓了一个趔趄，锡维轻轻一笑，问道：“说的什么，吓成这样？”又见蒙恩手里拿着密信，锁紧了眉头，蒙恩知道瞒不住了，才递上来奏道：“何天君捡了一封信，满纸胡言乱语的，怕陛下看了心烦，正商量怎么查一查！”锡维接过密信看了一通，轻轻叹道：“朕知道了！……不过，你们别胡来，容朕想想该怎么办！先跪安罢！”
　　待何天君去了，蒙恩扶玄锡维到亭下坐了，才见锡维仔细打量了一番蒙恩，叹道：“自从紫翔殁了，朕想了很多，那年出了若敏的事儿，朕放你们哥儿几个到了外任，实是想保护你们，可能懂得朕的心思？”蒙恩紧低着头，连忙点头饮泣道：“臣等明白，明白！”锡维抚摸着蒙恩的肩膀，又道：“可真放你们走了，朕才发现，根本离不开你们，所以把你和梓伦又留下了，可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你们殚精竭虑，连个家室都没有，这都是朕的罪过！”蒙恩一惊，扑通跪在递下，急道：“陛下……？”锡维一把扶起了他，含泪一笑劝道：“起来起来，你别多心，朕不是赶你走，朕只是觉得，你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梓伦还病着，这样对你们……太不公平了！”蒙恩忽然一闪念头，这才明白了锡维的心思，低声问道：“陛下莫非是要……？”锡维笑着点了点头，答道：“是！朕的意思，你们还留在内廷，这是旨意，永远不会改变！可这个肖战，朕也不杀，这封信，权当根本就不存在，传朕的话，就让肖战充掖内卫！”
　　玄锡维这个态度，着实让蒙恩吃了一头雾水，可他的话又掷地有声，看样子信心已决，便也不再多劝，只顾虑道：“可如果他真有了异志，岂不是更便利了？”锡维摇头笑道：“真有异志，真要杀人才能解决不成？你就按朕的意思安排，日后自见分晓！”蒙恩将信将疑的躬身一拜，只得应声去了。
　　当夜，玄锡维到了内廷值房，洪尧（字梓伦）刚服了药躺下，自然也睡不着，见锡维进来便要起身，锡维近前劝道：“躺着躺着，不要起来！”就近坐到榻前，又慰问道：“可好些了？”洪尧轻轻一叹，答道：“劳陛下挂怀，已大好了，再歇几日，就回殿上当值！”锡维摆手笑道：“不忙，安心歇几日罢，那里毕竟还有孝真伺候着，再说军国大事，太子也都能独自处置了，朕不那么劳累，也用不着劳师动众的都伺候着！”洪尧点了点头，才见锡维拿出那封密信来递给了他，洪尧看了一遍，再看锡维若有所思，已明其意，只点头道：“陛下不会杀肖梦尘！”锡维轻轻一笑，问道：“那你说说，朕为什么不杀肖梦尘？”洪尧答道：“杀其身不能俘其心，反让陛下落得个不教而诛的骂名，凭陛下圣明英断，不会做这样的事儿，此其一！其二，肖梦尘敢冒风险回去尽孝，未见得就是要重蹈肖罔济的覆辙，如只是一片孝心，留下他这样至孝的人，对国家反是好事！其三，当日肖罔济是将帅出身，各为其主，想着为旧主报仇，冒犯了陛下，不是不忠，而是对我天朝无知罢了，今肖梦尘是在天朝这片沃土长大成人，于当日情形截然不同，陛下能将他留在身边，设身处地感化之，保不齐能为国家拉拢人才，对将来治理天下有百利而无一害，岂有滥杀之理？”锡维听到这里，不由笑道：“让你这一说，朕是想杀他也杀不成了！”洪尧紧咳嗽几声，苦苦笑道：“说良心话，臣若去了，这样的人真能接替罪臣服侍陛下，臣……死而无憾也！”锡维听到这里心头一颤，不觉一阵辛酸，握紧了洪尧的手，连连劝慰道：“不会的，不会的！”
　　三日后，洪尧带着万般不舍在西苑含泪永远闭上了眼睛，遵从他生前意愿，蒙恩亲自护送他的灵柩返回浙江安葬，追谥为敛芳君安东将军，是年年关，肖战以武探花职充掖内宫宿卫，单看这肖战进宫，确不似蒙恩先前担心的那样，而是同其他未成年的孩子一样，这也好奇那也好奇，除了按时在廊下站班，整日只是贪玩，或是仗着武艺精湛，戏耍那些一同进宫的高贵子弟，锡维看在眼里，偏怜惜起这个孩子来，见蒙恩来了，锡维不禁摇头一笑，问道：“看这情形，孝真之前是否过虑了？”蒙恩咳嗽几声，低声答道：“既陛下与梓伦都想得深，孝真便也无条件信服，只是……！”话虽未完，意犹未尽，锡维凝眉问道：“只是什么？”蒙恩道：“只是他越这样，是否更有掩饰之嫌？”锡维这才点头一笑道：“朕知道！”
　　蒙恩听罢吃了一头雾水，问道：“可是陛下？”玄锡维摆手阻道：“你们哥儿几个在朕身边凡数十年了，朕的心思你们都知道，可你是最单纯不过的了，你能看到的事情，朕就看不出来？”蒙恩恍然大悟，忙点头笑道：“原来欲擒故纵！”锡维道：“也不尽然，朕的意思，还是攻心为上，真能让他放下个人恩怨，为天朝效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现在世人受那些南派理学之人的蛊惑，对朕、对天朝还有诸多误会和怨言，想要让他们彻底消除这些影响，是该有个人站出来为朕、为着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说句公道话，这个人，必须是他们信得过的人！”
　　转眼已是新春佳节，举国上下共度新春，鞭炮齐鸣、烟花烂漫，不管是部队军营还是寻常百姓之家，无不开怀畅饮、其乐融融，独自在廊下站班的肖战此时反更觉冷清之至，可回头见紫玄宫里还掌着灯，好奇之心顿生，又犯起了老毛病，竟悄悄绕到后窗偷窥起玄锡维批阅奏疏来，只是一不留神碰到了一页窗扇，惊动了里面耳清目明的玄锡维，锡维大抵也猜到了是他，凝眉问道：“谁在外头？”肖战一惊，松了口气慵懒的到了门口，扑通跪在了当下，低声拜道：“陛下！”便不再言，锡维有些生气，轻轻瞥了一眼，又亲自挪过灯来继续批阅奏疏，随道：“跪那儿做什么，进来罢，那外头冷，进来把门关上！”肖战这才放松了孩子似的一笑，进来亲自为锡维掌起灯来。
　　玄锡维见肖战能过来掌灯，心里算松了口气，至少明白他还没有杀心，因只做自己的，也不多话，等到肖战憋不住了，才忍不住问道：“今日新春佳节，王侯将相、文武百官都放例假回家过节，不再处理政务，陛下因何不歇息几日？”锡维听到这里，捋须咳嗽几声，苦苦笑道：“想着让外头的将士们、举国上下的老百姓们每年都能这样高高兴兴过个好年，朕不敢歇！”肖战一愣，锡维又道：“也别愣着了，寅时初了，外头马上就要放鞭炮设坛祭天了，朕也没准备别的，只要御膳房熬了些粥，炒了几样小菜，想着天下还有贫困潦倒的人，咱们今儿也吃素，等朕批完了这些奏疏，你亲自送到内阁值房去，让他们尽快发至各省，然后回来咱们吃了粥，换了便装出去看看，烟花虽然好看，可今冬毕竟雨雪少，干燥的厉害，防着点好！”肖战急道：“这样的事儿，皇帝也要亲自去察看？”锡维轻轻笑道：“你才刚不也说了，都放例假回家过节了，咱们不去，谁去？”
　　肖战听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愣神间看玄锡维批阅完了，心里还是一片空白，锡维递过一摞奏疏来，问道：“怎么？你不愿去？”肖战才回过神来，忙接过奏疏答道：“愿意……！”因转身去了，到内阁值房交了奏疏，才见秉笔的仙官翻着奏疏叹道：“到底是皇恩浩荡，国家毕竟富足了，陛下批给各战区过年的物资，竟比当日连年征战时一个月的军需还有余！”肖战原本走到了门口，这一切却听得真切，不禁哼了一声，讥讽道：“他能有这么大方？”这话让值房门外的仙官听见了，忙拉了拉他的衣衫，劝道：“你才来罢，可别乱嚼舌头，你们这些高贵子弟，虽是陛下近臣，可毕竟这样的话显得太不恭敬，还是少说才好！”肖战是个憋不住事儿的人，摇头叹道：“也别拿我消遣，才刚见你们席上撤下的也是有酒有肉的，你可没见打我进宫后每日吃的，除了稀粥、白饭，就是几碟小菜，本想着过年有所改善，可好，又是稀粥和素菜，再这样下去，我都瘦得不成人样了！”那仙官道：“快别说了，都说进宫是享福的，我们也是一样，只不过今日过年才改善了一餐罢了，陛下常说天下百姓还有草根树皮都吃不上的，怎么会让我们这些人每日都锦衣玉食的？也就过年这一顿好饭罢了，原本陛下过年也有八个菜的，可自打前年西北吃紧，陛下那里过年就不换餐了，我们也请示过不换了，可陛下说，操劳国事，都很辛苦，过年都不能回去阖家团圆，理应吃顿好的，所以才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肖战松了口气，不知怎地傻傻一笑，便转身去了。
　　肖战回到紫玄宫，玄锡维已换了便装，肖战有心上去帮忙，又抹不开，站在原地愣了会儿，锡维毕竟上了年纪，伸起胳膊却够不着肩上的系带，见他那么吃力，肖战才忍不住赶忙上前帮着系住，锡维摇头一笑，道：“老了，说起来也是可笑，任你年轻时多么风光，总会有这一天的！”肖战心头一颤，松了口气没有搭话，帮着锡维系好衣带，整了整斗篷，才摸着锡维在这大冷天里，穿得如此单薄，不禁低声问道：“虽然没下雪，这几日外头更是清冷，我再去给陛下拿件厚衣裳罢！”锡维摆手一笑道：“不必不必，没那么娇贵，打了几十年仗，什么日子没过过，不妨事的！”肖战也不便多言，只得应声随他出去了。
　　好一个建元五十四年的除夕之夜，烟花灿烂、灯火通明，不管是深宫内院还是市井巷道，一到丑末寅初，都开始设坛祭祀天地三界，鸣放鞭炮，玄锡维照旧例先带肖战到紫玄阁去，那里早有皇太子、监国玄恩泽（字彦麟）率诸王子王孙领各部当值的堂官恭候，值门护尉高呼万岁驾到，众人谨奏陛下万福，然后一齐跪迎，锡维从中道三拜九叩之后，起身到殿前上香，同时刘皇后在后宫率诸妃嫔及各司当值的女官在内院设祭品叩拜天地三界神位，随后，锡维令恩泽到各部衙门慰问值夜的将官，自己只领着蒙恩、魏圣坤（字仲琳）、肖战亲自出宫到街道上察看防火情况，直到天亮时分，才紧赶着回宫，受百官贺岁，然后着手开始了新一年的政务。
　　这一切肖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明白这是作秀还是真实的皇帝起居，但今晚的一举一动，身为郎官的自己必须如实记录在《皇帝起居实录》里，写完了盖了手戳封存起来，又累又困打了个哈欠，再看偏殿里锡维确实还在批阅新春百官递上来的贺表，因不自觉的端上一杯奶茶来，斗胆劝道：“陛下也劳累了一夜，该歇歇了，贺表无非都是天下臣民对陛下的一些祝福，不急在这一刻就看完了！”锡维摆手笑道：“有些字迹小的，已看不清了，不然些许奏疏，也不用这么吃力的看！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些贺表，有一些还是必须要看得，比如说御史台，他们都是直臣，不会只恭维朕，有些话就会实奏，一概不看了，反误了事，岂不是朕的罪过？”肖战叹道：“有些事儿，不妨让太子爷去处理，还有有秉笔的仙官，都可以疏理出来再奏，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岂不太过劳累？”锡维苦苦笑道：“御史台的奏疏，大部分是得罪人的差事，这样的事儿，朕不想让后世儿孙去做，还有你们这些近人，朕也不想让你们染指，世人都说朕是把权力看得过重了，他们可知，谁有了权，就会陷入众矢之的？你们还年轻，担不起的！这个骂名，还是让朕自己担起来罢！”说着说着，见肖战连连哈欠不断，因轻轻一笑，吩咐道：“你们年轻，不喜欢我们这样唠叨，乏了就去大殿外头眯一会儿罢，吃了这碗茶，朕也躺一会儿，午朝时藩国和各省述职的人就该来了，撑不住！”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