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尾声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3-24 14:06:54 字数:4491
拉拉杂杂地又过了些年头,情况就渐渐有所转变了。
先是虎子官复了原职,小胡的问题也得到了澄清;上山下乡的小孙子则重返父母工作的城市当了工人;接下来女婿刘松文平反的消息也传来了,说是已经从“五.七干校”返回了省城,准备重新安排工作了。
更让七老爷和草妮子感受到沧桑巨变的是原本以为难翻身的老林也迎来了曙光,那天中午,重新掌权的孙县长突然坐着吉普车来到李家房村,当着老林的面把一纸平反昭雪的公函交到了林夫人小姚手里,小姚看过后当即抱着草妮子和几个孩子哭成了一团。
老林一家子回北京的那天,草妮子早早就起来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小姚和几个孩子毕竟在李家房村生活多年,左邻右舍也都混出感情来了,所以天蒙蒙亮就你拉我拽地爬起来一家家地告别,生怕落下哪家留下什么遗憾,乡亲们也对这户外姓人家很是依依不舍,有人送来了针脚密实的手工布鞋,有人送来了纯粮食的新煎饼,让老林三个孩子高兴的是连平时胡打乱闹互不相让小伙伴们也突然变得大方懂事了,连宝贝疙瘩似的蛐蛐、蝈蝈、小狗小猫也送到家里来了,感动得小姚和几个孩子一次次地鞠躬道谢抹眼泪。
让人心酸的是,悲惨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否极泰来”,这悲剧里的主角——老林,却依旧沉浸在浑然无知的混沌状态里。
孙套子派来拉人载货的解放牌大卡车就停在大门外头,院子里人来人往道别珍重声不绝于耳,可林中溪仍是一脸无欲无求的样子蹲在地上划拉他的大字,七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喝杯茶,不料这老林却突然抬起头来冲着他说话了,说:“头发又长了吧,俺给你剃剃。”
老林的声音不大却语句清晰意思明了,七老爷的汗毛一下就立起来了,在李家房村住了那么多日子,这还是头一回听见老林又说话了,七老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老林,是你说话了?想给俺剃个头?”
老林就低下脑袋又划拉他的字去了,嘴上却说:“还是老办法,把镰刀磨快点就行。”
这回七老爷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赶紧跑到屋里找镰刀磨,再烧了热水找来板凳,老林就扔了树枝子按住七老爷的脑袋开剃了,周围自是一片惊讶,连跑来送行的老李家的爷们儿娘们儿都跟着抹了眼泪……
等剃完了头,人上车走了,送行看热闹的也散去了,七老爷就若有所失地抓起一把笤帚打扫起了院子,打扫着打扫着,七老爷就停下手来了,因为他看明白老林临走写的这一院子字是有名堂的,其实就是反反复复地书写了一句出自《吕氏春秋》的典故:“勿忘在莒”!
又过了些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算是偃旗息鼓了,好日子也渐渐走进了老百姓的生活,做生意的小孙子还托人买了台十五寸的“牡丹”牌电视机让爷爷奶奶娱乐解闷,也就是每天晚上看电视这个新养成的习惯让七老爷和草妮子又见到了老林的身影,电视里的老林白发苍苍一脸的笑意,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主持人说,书法大家林中溪老先生正应邀在日本什么地方举办个人书展,观看书展的有日本国的皇室成员和书法界翘楚泰斗,连大使馆的文化参赞都跑到现场陪同助阵了云云;没过多久,七老爷在报纸上又看到老林的消息,说哪个哪个拍卖会上,林中溪的一副墨迹拍出了上百万的价格;向老朱老牛这些好事的闲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老林早就成了书法界如雷贯耳的人物了,远的不说,泰城里就有不少林中溪墨迹,连县委的招牌、博物馆的门楣、火车站的站名都是老林题写的,七老爷忍不住悄悄到这些地方看了看,果然不假,真的都是老林的笔迹……
这个老林大哥,写信光说退休没事在家里写字养花带孙子什么的,咋就没说说写字还写出了这么大动静呢!
也就是得知老林成了书法大家没多久,草妮子生病了。
和以往有所不同,这次病来的急促且凶猛,住院没多少日子病危通知就下来了,接下来便是昏迷不醒心力衰竭……
因为病势凶猛发展的太快,七老爷都没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呢,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了半个多世纪的草妮子就撒手人寰了。
开追悼会的时候天南地北涌来了不少的亲朋好友,老林一家和南京的磨棍儿老两口自不必说,连大上海的倭瓜、远赴哈尔滨的周二牛、扎根福建前线的疙瘩,落户广东的刘满囤,南京的同事老查、老盖,再加上虎子、丫头两大家子和墩子、解放、已经当了某部坦克师师长的土改、李家房村和高家台子众多的族人以及老牛、老朱为首的一干街坊邻居,追悼会开得也算是规模盛大轰轰烈烈了。
悼词是林中溪亲自撰写的,念悼词的是已退居二线的老县长孙套子,缓慢沉痛的哀乐和着嘤嘤的啜泣声孙套子一脸凝重地说:“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各位远道而来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是个重逢与悲伤交织在一起的日子,我们胸怀着相同的心境和无限的思念,从泰城,从河东河西,从祖国各地汇集于此,为的是与一位饱经沧桑的时代女性、慈祥的母亲、勇敢无畏的战士、亲密的大姐执幡送行……”
前来给草妮子送行的还有一个人,此人即非同事也不是老战友,跟河东河西也没啥关系,所以送帐子写挽联什么的就以“小妹”自称,因为这个,磨棍儿和孟美娟两口子还很是别扭了两天,觉得好朋友了这么多年的徐媛媛咋一下子就差辈儿了?
别扭归别扭,办完了丧事,磨棍儿还是找机会把徐媛媛想说又开不了口的意思转告给了七老爷。
磨棍儿说:“俺七奶奶走了,七老爷你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七老爷看看墙上的遗照说:“咋过?一起过了小六十年,以前咋过还咋过。”
磨棍儿说:“话是这么说,可人走了日子就变了,徐校长徐媛媛可是到现在还没嫁过人呢,明天就走,你不得和人家好好拉拉?”
七老爷就到县招待所里找徐媛媛拉呱,说:“心思俺明白,俺也敬重你,可事情没这么简单,俺姐人没了,可抬头低头的全是她的影子,晚上做梦也从没离开过,九岁上就相依为命的一个人,生生死死的快六十年了,离不开了。”
徐媛媛就掉眼泪了,闷哧了半天说:“敬佩、理解、听从,其实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过习惯了,这回来也感觉到气候和饮食都不太适应,要是没别的事我明天就和美娟他们一起回去了。”
七老爷就说:“好、好,明天让虎子丫头他们到车站送送你。”
送走了一拨拨奔丧的亲朋好友,望天胡同十一号里就剩下虎子、丫头两家人和老林小姚老两口了。
这天清晨吃过了早饭,老林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宣纸要给七老爷写副字,说:“这些日子天天有人找我写字,就是你没吭声,也不管喜不喜欢了,写副楹联留个念想吧。”
林中溪说完就把宣纸往院子里的小饭桌上一铺,写了起来。内容是事先酝酿好的,所以稍一凝神便挥起笔来一蹴而就,上联曰:“青梅竹马患难夫妻最喜小儿无赖;”下联为:“同舟共济革命伴侣难得初心不改。”
不料七老爷看了说:“光有对子咋行呀,不得添个横批?”
老林本没打算写横批,所以就有点不知所措的意思,摸摸脑门说:“我还真是没想过横批,这样吧,让我想想,想好了回北京写好给你寄过来。”
说完这话老林就收拾起笔墨准备回北京了,七老爷想想说:“老林大哥,再剃个脑袋吧,大老远的见个面也不容易。”
老林就瞄着七老爷的脑袋说:“光顾忙了,倒把这事给忘了?老法子,磨镰刀去吧。”
旁边的小孙子听了就去屋里找镰刀和磨刀石,等东西拿来,七老爷往磨刀石上泼了点清水,三下五去二地一打磨,锈迹斑斑的镰刀就锋快无比了,然后老林接住试了试锋刃,再把小姚递过来的围裙往七老爷的脖子上一围,摁住脑袋轻车熟路地一通比划,一颗铮明瓦亮的光葫芦就呈现在望天胡同十一号的天井里了。
剃完了脑袋,老林跟着小姚到屋里收拾行装,七老爷就凑在饭桌子上观看老林写的字,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鼻子底下的字也不知不觉洇湿了一片,正不知如何是好,老林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了,说:“洇了也好,洇了,倒透出了背后的岁月和情怀。”
七老爷听了就抹抹眼眶子里的泪水叹道:“都说两口子是百年好合百年偕老,咋就不能再往前一步呢?转眼就是百年啊……”
不料老林听了一拍自己的脑门说:“行了,横批有了,我这就补上。”
老林说着就重新拿出笔墨纸砚开写了,也就一转眼的功夫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便出现在了眼前,七老爷上前一看扑哧就乐了,因为这横批写的正是他刚刚顺口说出的那句话——“转眼就是百年”!
写好楹联剃了头又补上横批,老林和小姚就真的回北京了,虎子两口和丫头刘松文小孙子他们还要上班,所以紧跟在屁股后头一个个都走了,也就是最后一拨离开的丫头和刘松文刚刚把脚迈上火车的那一刻,望天胡同十一号的正房里突然传出了七老爷低回的哭声,自从草妮子合上眼的那一刻起,这人还不曾放开嗓门伤心一回,或许是憋得太久了,这一哭就收拾不住了,恰巧又赶上外面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的老天爷陪着孤家寡人的七老爷整整痛哭了一宿。
拉拉杂杂地又过了些年头,七老爷的年纪就过八十了,身子骨却一直很硬朗,除了前两年走路不小心跌断手臂住了一阵子医院之外,竟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生活上也是完全可以自理,连踩着梯子爬树剪枝上房顶换瓦这样的活计都不在话下,小孙子掏钱请来的保姆才干了三天就让七老爷轰走了,说一个人随便惯了,家里多个人闹得慌。
这天中午,七老爷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浇花弄草,就听得大门外面一声吆喝,一个手持拂尘的道人双手合十地走了进来,说:“老人家,寂寥山夫乃是玄门出家之人,云游至此不求一菜一粟,只求重建多年前毁于一旦三清宝殿,重塑无量天尊的道场,恳望老人家解囊相助,无论多少皆为善缘。”
七老爷耳朵有点背,也没听清楚具体说了些啥,但“善缘”二字却是听明白了,就说:“来了个游方道士劝俺“善缘”,可俺这辈子尽是血光之灾,就不信奉这个了。”
道士闻声诧异,说:“老人家不可能吧,看你慈眉善目的,哪来的血光之灾呀?”
七老爷嘿嘿了两声说:“看不出来吧,不但有过血光之灾,还杀过人呢!”
道士闻言大惊,倒退两步说:“这把年纪了,杀过啥人呀!”
七老爷就把脸抹下来了,一脸严肃地说:“日本鬼子呀,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杀过鬼子,也杀过汉奸。”
道士一听就乐了,说:“唉呀,吓了俺一大跳,原来杀的是鬼子汉奸呀,这便是大善了,拯救苍生为民除害,如此说来俺不但不该进门乞捐,等道场落成天尊重塑之日,还要为你老人家诵经祈福呢!”
七老爷听得有点发蒙,说:“至于吗,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俺也不信奉这个。”
道士说:“至于,当然至于,知道重修道场是为啥吗,好几十年前,有个叫本尘的恶道勾结日本人杀害了俺老北山白云观的一代宗师玄明道长,还毁了俺相传数百年的古道观,现如今祖国振兴盛世太平,出家人岂不该为您这样的抗倭老英雄诵经祈福?”
又过了几年,七老爷的身子骨就真的不行了,送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虎子趁着人还清醒,就趴在七老爷的耳朵上问还有啥嘱咐没有,七老爷说:“把你林大爷写的楹联拿来再让俺看一眼吧。”
虎子听了连忙招呼小孙子回望天胡同十一号拿来了那幅装裱一新的楹联,并亲自附在耳边念给七老爷听:“青梅竹马患难夫妻最喜小儿无赖,同舟共济革命伴侣难得初心不改”……
不料念诵至此,却忽闻七老爷叹了口气把横批背出来了,说:“咳,转眼就是百年啊!”
再念楹联,七老爷却懵懵懂懂地啥都听不见了。
弥留之际,七老爷突然回光反照地又清醒了一回,遂附在虎子的耳朵根子上清澈无比地说:“百年之后都扬了吧,把俺和你娘搀和搀和,扬到咱老家的大河里,沙窝岭里,老北山也得扬一把,只要青山还在,绿水长流,老李家的香火断不了,俺就能找到你娘,你娘,她走不远……”
草妮子走的那年周岁七十三,七老爷掉过头来寻找她的这一年,恰巧八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