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黄草洼子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23 10:19:39 字数:3720
原来,今天一大清早,家里揭不开锅的李兴贵牵着他的柴狗“小黑”到老北山底下的黄草洼子里准备打点野食儿。
这“小黑”瘦骨嶙峋的,却是个打野食儿的好手,因为家里穷,除了秋夏大忙季节能跟着打短工的兴贵混点残汤剩饭之外,平时要想填饱肚子基本上得靠它自己,所以这东西自小便练就了一套捕猎活物的能耐。
据说某一天“小黑”遇上了一群在雪地里蹦蹦达达觅食的麻雀,饥肠辘辘的东西竟突然发力,风驰电掣地逮住了一只,这事儿恰巧让蹲在墙根儿里晒太阳的主人兴贵看见了,就吆喝过来把麻雀从它嘴里劫下了。
不料这“小黑”颇通人性,知道自已馋肉兴贵也馋,往后竟隔三插五地将捕到的飞禽走兽往家里叼。
兴贵试着带它到野地里走了一遭,这狗东西竟连蹿带蹦地逮住只肥头大耳的野兔子!
打这往后“小黑”就成了兴贵手里的宝了,凡挂锄猫冬,总要带着“小黑”到荒山野地里转悠转悠,逮着的活物,皮、肉归兴贵,肠子肚子骨头架子则归“小黑”自己,人和狗均乐此不疲。
日上三杆的时候,兴贵尾随着追捕野兔的“小黑”钻进了一片小树林子里,“小黑”伸着脖子嗖嗖地在前面跑,兴贵则连蹦带跳地在腚后头追,前面的“小黑”突然停下来汪汪了几下,兴贵寻摸着是碰上啥对付不了的大家伙了,就攥紧手里的锄头跑过去帮忙……
也就一纵身的功夫吧,就听见树林外的大道上传来一阵吱吱悠悠的大车轱辘动静,扭脸一看,竟是一溜好几辆满载着货物的骡马大车。
兴贵觉得好奇,就驻下脚想看个究竟,不料脚底下一绊,竟一个踉跄被人捂嘴抠眼地摁在草棵子里了!
紧接着,一张喷着老咸菜味儿的嘴对着耳根子吓唬他,说:“别动,弄出半点声响来就要了你的命!”
兴贵本来就是个老实疙瘩,连摔带摁地一折腾,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弄出声响?心里就琢磨:这是遇上劫道的土匪了,千万别坏了人家的买卖,坏了买卖小命可就赔上……
兴贵正心惊肉跳地瞎琢磨,就听见耳边轰隆轰隆地滚了几个响雷,紧接着,压在他身上的人就声嘶力竭地大喊:“打呀,打狗日的,往死里打!”
于是前后左右便砰砰叭叭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吓的兴贵俩眼一闭脑袋往草棵子里一埋,压根就没敢看发生了啥情况。
等睁开眼睛从草棵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土匪的活已经干完了。
兴贵发现大道上的骡马大车全都四仰八叉地翻倒在了地上,呛鼻子的烟尘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些牲口,还有不少穿黄衣裳戴铁帽子的死人……
劫道的土匪也有伤着的,有个穿黑袄的青年好像腿打折了,被两个庄户男人架着往山里走,每挪一步,都疼得他嗷嗷乱叫唤。
那些没伤筋动骨的,就大呼小叫地搬运散落了一地的东西,里面有刷着绿漆的木头箱子、鼓鼓囊囊的麻袋包等等。
虽然场面散乱得厉害,但土匪们手脚很麻利,扭脸的功夫就手提肩扛地把大车上掉下来的东西全都搬光了。
这当口,兴贵看见一个手里拎着枪鼻梁上架了副玻璃眼镜的“瘦高个”,正连呼带喊地催着土匪们往山里跑,路过兴贵藏身的地方,“瘦高个”看看兴贵拴在腰里野兔子说:“兄弟,你也得快走,大车劫了,小鬼子一会儿就会过来。”
经他这么一点拨,兴贵才算回过神儿来,心想,乖乖的,原来劫的是日本人啊!这帮土匪胆儿可真不小……
这么想着,便想起了半天没见动静的“小黑”,就“小黑小黑”地四下里乱喊,也就这当口,兴贵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人来,心想:乖乖的,俺说咋眼熟呢,这戴玻璃眼镜的“瘦高个”不就是河东高家台子的大舅老爷嘛!
这么想着,心里顿觉轻松了不少,便站起身来朝着“瘦高个”的后脊梁喊:“俺的个娘耶,这不是高家台子的大舅老爷嘛,差点没认出来。”
这戴眼镜的“瘦高个”,果然就是高家台子的大舅老爷高盛德。
高盛德闻言不由愣怔了一下,遂收住脚步隔着厚厚的眼镜片朝兴贵喊:“你是李家房村的?见过俺?”
兴贵一下就来劲儿了,说:“可不是嘛,俺叫兴贵,推着俺娘到大舅老爷家看过病,还和你打过招呼呢。”
盛德蹙了蹙眉头说:“真是巧了,这种时候还能碰上熟人。”
兴贵人老实,脑子却不笨,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赶紧说:“大舅老爷你放心,咱们是亲家,今天的事儿俺谁也不说,不说你在这里拉杆子劫大车的事儿。”
“不是拉杆子,”盛德纠正他,“我们是专打日本人的抗日游击队。”
这时候,一个扛着木头箱子的络腮胡子走了过来,说:“高队长,这人认得你?”
见盛德点头,络腮胡子把肩膀上的箱子往草棵子里一撂,上去就把兴贵的胳膊拧住了,说:“既然暴露了,不能放他走,先带回去关两天再说。”
络腮胡子说着,抓住兴贵的手就要用绳子捆他,盛德连忙上前拦住说:“别急,这人是俺姐那个村的,俺先和他拉两句呱看看。”
盛德让兴贵跟着队伍一块往山里走,边走边说:“兴贵,青黄不接的,逮野兔子熬饥荒啊?”
兴贵哆里哆嗦地说:“嗯。”
盛德说:“你的小黑狗不错,兔子是它逮的吧。”
兴贵有些紧张地说:“你看见‘小黑’了?这畜牲汪汪乱叫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盛德说:“那小东西挺通人的,见俺不理它,叫了两声就卧住不吭气儿了。”
兴贵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好歹没祸害了,俺还指着它吃饭呢。”
盛德说:“是啊,就你腰里这只野兔子,大集上能换升高粱米呢,听说日本人河口大集上扔炸弹的事儿了?”
兴贵说:“咋没听说,俺姨家的二表哥那天正赶集,就让狗日的炸死了。”
盛德说:“俺就是要给你表哥这样的人报仇,专杀祸害咱的日本鬼子。”
兴贵说:“俺听见了,你们放的那个大炮真厉害,一下就把日本鬼儿屁股底下的大车掀翻了。”
盛德笑笑说:“哪来的大炮呀,是地雷,对付日本鬼子,还不得弄点厉害的让他尝尝?”
兴贵说:“刚才吓蒙了,要知道你们打得是日本人,俺也扔块石头解解恨。”
盛德说:“就日本人做的那些孽,谁不恨呀,你要愿意和俺一起干,俺欢迎。”
兴贵闻言不由愣了一下,说:“跟着干也不是不行,就是上有老下有小,一时半会儿的离不开呀。”
盛德说:“那也没关系,只要捂住今天的事儿,别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咱就算是一个心眼了,一样是朋友。”
兴贵说:“不敢不敢,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事儿还不懂?俺谁也不说。”
这时候,一直跟在身后的络腮胡子就插嘴,说:“不光谁也不能说,就是亲爹亲娘老婆孩子也不能说,要是露了俺这些人的底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小心拿你当汉奸论处。”
兴贵赶紧回过头去说:“不说不说,亲爹亲娘老婆孩子谁都不说,你们拼死挣命地打日本鬼子,俺咋能坏你们的事呢?天打五雷轰啊!”
说着话,已经翻过山梁,钻进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里了,“小黑”也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了,远远地朝着兴贵直汪汪。
盛德就停住脚说:“兴贵,就在这里分手吧,千万别往回走,小鬼子吃了亏,说来就来,你从这里往南绕着走吧。”
“是了是了,”兴贵忙不迭地答应,“不回去,就从这往南走。”
兴贵说罢,招呼上正冲着他使劲儿摇尾巴的“小黑”就要走人,不料络腮胡子又冒出来了,拍拍他的肩膀头子说:“兄弟,俺再嘱咐一遍,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能说,要是说出去了,小心拿你当汉奸论处。”
兴贵赶紧说:“你就放心吧大哥,今天的事儿俺就算烂在肚子里了,打日本鬼儿俺高兴还来不及呢,绝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儿。”
听兴贵说到这里,七老爷捶了他肩膀一拳道:“没出息的,你这不还是没憋住,告诉俺了吗?”
兴贵说:“这不是你和俺七奶奶嘛,换别人,俺一个字也不说。”
七老爷说:“在黄草洼子你就没透个话,说俺和你七奶奶回来了?”
兴贵说:“可不是嘛,和大舅老爷照了回面,连这都忘了说,光顾害怕了。”
七老爷听着就笑了,说:“你也真够出息的,知道是大舅老爷还害怕个啥?这要告诉他俺和你七奶回来了,俺那大舅子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赏你几个呢。”
兴贵说:“那俺不敢想,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俺和‘小黑’能囫囵着回来就烧高香了,还想那好事儿。”
俩人正说着,远处的夜空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叭勾叭勾”的枪响,紧接着各家各户的狗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狂吠了起来,七老爷一下蹦到院子里说:“坏了,听着咋像是日本鬼子的动静呀!”
兴贵说:“不能吧,听说南边马泉庄有办喜事儿的,兴许是放‘二踢脚’呢。”
七老爷又竖着耳朵又听了听说:“不对,这是枪响,和济南府小鬼子放的枪是一个动静,‘叭勾叭勾’的,比炮仗响,比关大哥他们的汉阳造脆生……”
话音未落,找麦穗儿拉呱的草妮子突然连拉带抱地带着俩孩子跑回来了,说:“可不得了了,日本兵到了马泉庄了,镇上的人黑灯瞎火地就把全有侄子给领走了!”
这马泉庄离李家房村有十好几里地,据说日本人正兴师动众地在那儿盖炮楼,已经起来大半截了。
七老爷扭过脸来对兴贵说:“俺说的没错吧,就是日本兵放的枪!”
兴贵吓得脸都白了,说:“咋弄的呀,正好好的,咋就来日本鬼儿了?”
草妮说:“听镇上来的人说,黄草洼子那边有人劫大车打死了日本兵,日本人正挨村挨户地查呢,凡是家里藏大车轱辘木箱子的一律带走,几户人家里翻出来了马肉骡肉,当场就给枪毙了!”
听草妮子这么一说,兴贵的两条腿儿当时就软了,一屁股蹲在地上说:“坏了、坏了,白天俺没听大舅老爷的话,顺原路又回去了,正好碰上拆车轱辘割牲口肉的,俺也忍不住割了一条后腿……”
草妮子有点蒙,忙问七老爷:“兴贵是啥意思?他去过黄草洼子?”
七老爷说:“咳,待会儿再和你念叨,现在赶紧让兴贵回家把肉埋了,再耽搁日本人可就真的来了。”
兴贵也回过神儿来了,连忙站起来说:“俺这就回家,把那东西埋了。”
兴贵说完扭脸就往门外走,草妮子追着屁股嘱咐他:“找个远点的地方埋,别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