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肖彩霞在原地站了很久，她不敢再回到田里接受那些妇女的闲言碎语。等到她回家的时候，母亲她们已经从孙东叔家回来了。父亲蹲在屋檐下抽着烟，烟气从他的鼻孔里涌出。
　　母亲和肖秋霞快步走到肖彩霞跟前问她手绢拿了没，肖彩霞回答得支支吾吾，随意搪塞了一下便小跑到屋里了，只剩下母亲和肖秋霞两个人在原地偷笑。
　　母亲告诉肖彩霞婚礼时间被定在了十月一。国庆是个喜庆日子，王向凡也可以从学校回来，肖彩霞听了后没说行但也没说不行。那张裹着十块钱的手绢被肖彩霞叠放整齐与铅笔放在了一块儿。这算是王向凡娶自己的信物与凭证，是要收好的东西。
　　自那以后，两家一边忙着收玉米一边忙着筹备婚礼。要说筹备，也就是考虑当天要请谁上桌吃宴。至于嫁妆、彩礼，两家人也都知道对方的经济条件，随便意思意思就是了。
　　各个庄的人，都已经知道十月一的时候，王庄的王向凡要娶肖庄的肖彩霞。大家就像等着什么重要节日似的焦急等着他们的婚礼，心里想着那天去凑凑热闹，打发打发时间。
　　母亲父亲带着肖彩霞、肖秋霞下地收玉米的时候总是会被问及婚礼准备得如何如何。肖二媳妇更是夸张，总是旁敲侧击想凑个热闹当个主婚人什么的，但是母亲每次都是笑一笑给她搪塞过去。她知道，彩霞不喜欢肖二媳妇。
　　结婚的前一天，除去肖硕和肖晓霞，剩下的人都没睡。母亲悄悄在肖彩霞的大红上衣里缝了一个小兜，装了一张50元。父亲在屋檐下抽了一晚上的烟，他深邃的眼盯着院子里黑暗深处。至于肖秋霞，和自己的姐姐说了好久好久的话。这一夜，肖彩霞家的电灯竟亮了一个晚上，直到天边泛起鱼肚一般的白。
　　接近七点，母亲替肖彩霞扎头收拾。她给肖彩霞编着麻花辫，嘴里不停念叨着“长大了，出嫁了……”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的肖彩霞心中有些别扭。此时，她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心情，她已经忘却了成为家中焦点的感觉。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转悠，所有人都为自己忙碌。
　　“彩霞，到了人家家里，干活要勤劳一点……做事大方一点……他家只有母亲，你要好好照顾你婆婆。”母亲说着，说着沉默了，肖彩霞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抽鼻子的声音。
　　“到那里，要和向凡好好的，向凡是个好孩子，你以后也是要当妈的人……”母亲想坚持将话说完，可是要说的话就像流不尽的溪水，还没等说完，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屋子里只剩下母亲强忍抽泣的声音，屋外肖硕和肖秋霞正玩着“跑跑抓”叽叽喳喳地喊着。肖彩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盯着窗棂，想着自己将永远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屋子，夜晚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也不再是母亲和肖秋霞……瞬间，她想变卦。但是，当想起穿着白褂子、干干净净的王向凡站在自己面前递出手绢的时候，他飞快地在自己脸上亲吻一口的时候……厌烦结婚的心又“怦怦”直跳，又有些期待未来……
　　“妈，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说的我都记住了。”肖彩霞转过身，看着正在擦拭眼角的母亲。
　　“好……好……今儿是你结婚的日子，好日子……”母亲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痕。
　　“爸在外面干吗呢？”
　　“是不是还在抽烟？不知道，一会儿出去看看。”母亲把两根红头绳绕在编好的麻花辫上后，又到东屋把那套大红上衣和裤子拿了出来。这衣服是结婚前一个周，母亲托最好的裁缝店给做的。闺女嫁人了，像样的衣服是要有的。
　　母亲帮着肖彩霞将衣服整理好后，又在肖彩霞的脸上抹了些胭脂。那胭脂衬放在小麦色的皮肤上倒显得有些别扭。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了，肖彩霞挽着母亲走到院子里。肖秋霞、肖硕、肖晓霞盯着从屋里走出来的肖彩霞张大了嘴，“哇”了一声。
　　“她爸，看看你家闺女！”母亲忙喊着蹲在檐下的父亲，语气中填满了喜悦。
　　“可好看！”父亲边说边走到两个人面前，他一向不太会说这样的话。
　　“她妈，你去里屋把床下压的20块钱拿出来吧！”
　　母亲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便到东屋将枕头底下的那二十块钱拿了出来递给了父亲。
　　“彩霞，你是姊妹几个中最大的，也是最受苦的。你想上学，没能让你上成，天天不是跟着你妈俺俩下地，就是照顾他们姊妹仨……如今你要变成别人家的人了……你妈俺俩也没有啥可以给你的，这20块钱当做爸妈给你的最后一次压岁钱吧！到了那边别让自己受委屈，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买点像样的衣裳。结婚的日子，别苦着你自己……你从小不爱说话，干啥事都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到了那儿以后，多学着和别人聊聊，说说话。那天我也跟向凡说了，让他照顾好你，要是遇着啥委屈，跟你爸你妈说，千万别自己搁在心里。记住没有？至于家里的人，你也别担心，有你妈和我。倒是你，照顾好自己。”
　　肖彩霞第一次知道，沉默寡言的父亲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母亲的乌黑的头发中已经冒出了好几根银丝，脸上的皱纹深深陷入脸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一块大石头突然出现，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口。“变卦”的想法在一次占了上风，在她的脑袋里徘徊。她觉得自己控制不住眼眶的泪珠了，可她又告诉自己不能让它们落下。她就这样挣扎着，艰难地挣扎着……
　　一旁的母亲又控制不住自己，小心抽泣了起来。肖秋霞见状忙叫肖硕和肖晓霞小声些。
　　“行了，这有啥好哭的，闺女今天出嫁，大好的日子。快把眼泪擦擦，一会儿就来接了。”父亲看着在一边偷偷抽泣的母亲忙说着。
　　转眼间快七点了，肖家这边的一些亲戚已经提着礼上了门，肖彩霞的大姨一家、二姨一家、孙东叔家……他们来帮着父母一块儿准备喜宴，本来挺宽敞的院落显得有些狭小。为了赶在王向凡接亲前准备完，大家也都加紧了脚步。
　　几家一起在院子里随意地吃了些烙馍，垫了垫肚子，便忙活着收拾院落，摆上桌子，准备女方家的宴席。等到新娘子被接走，女方这里也是要一起吃顿饭，好好庆祝的。快到九点半，大家才忙得差不多：桌椅碗筷都已摆上，门窗都贴上了大大的双喜。受邀的亲朋好友都已经到了，礼品堆满了角落：瓜果、布匹、鸡鸭……带什么的都有。
　　十点多一些，王向凡就推着一辆自行车，带着王家人来接亲了。从王庄到肖庄的路上，站着不少凑热闹的村民，小孩们手上拿着些小玩意儿在路边你追我赶。王家人中有提着鸡、鱼、鹅的，还有提着猪肉的，还有拿着香烟米酒的，有一个人挑着的担子里装着满满一担五谷杂粮。
　　肖秋霞和亲戚家的几个女孩们死死地抵住肖家大门。只听站在屋外头的王家人边敲门边喊着：“来接新娘子喽，快开门吧！”
　　“不行！可不能让你们轻易把新娘子接走！”里头的姑娘们嘻嘻地笑着，躲在屋里的肖彩霞和其他人看着都不禁笑出了声。
　　“哎呦！来来来！给你们的心意！快些开门吧！”外面的人忙将手上的一毛、五毛的纸币塞进门缝里。
　　“还是不行！”抵着门的姑娘们哈哈大笑着。
　　屋外的人听了也不恼，笑嘻嘻地问：“哎呦！还是不行？那你们说咋办？”
　　“新郎唱首歌听听！”肖秋霞想也没想就喊出来了。
　　王向凡有些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唱得出口？连忙摆着手表示拒绝。“那新娘子还要不要了？赶紧唱！又不是不会唱？”提着鸭子的王建国推嚷着，勉强将王向凡推到门口台阶上，站在一边儿的人连忙叫好！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王向凡硬着头皮唱完了，村里没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露出羡慕的眼神，大家连声叫好，一边的王建国点着头嘿嘿地笑着。
　　里头的姑娘们听得入了迷，乖乖地将大门打开。门外的人又拥着王向凡进了院子。里屋的门依旧是关着的。
　　王家人站在门口又喊到：“新郎来接新娘啦！快些开门吧！”
　　“新郎来接新娘有什么诚意呀！”屋里的二姨高声喊着。
　　“有！有！有！肖家人出来看看吧！”王家人将一张10块的纸币塞进门缝。
　　“那要看新娘子愿不愿意开门喽！新娘子开门吗？”屋里的人将10块钱递到肖彩霞手中。
　　肖彩霞在父母和亲戚们的簇拥下将门打开了，屋外的人一看新娘开了门，忙将王向凡往门里推，正好和肖彩霞撞了个正着。屋内屋外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倒是肖彩霞和王向凡有些不知所措。
　　“好！好！好！肖家人快看看带来的礼吧！好让我们把新娘接走！”
　　父亲母亲扫了一眼一边堆放着的“礼”，笑着点了点头。
　　“哎呦！新郎接新娘喽！”王建国看着父亲母亲扯着嗓子喊着。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村民鼓着掌，喊着“好”。
　　一群人拥着王向凡和肖彩霞走到大门外，又拥着肖彩霞坐上停在门外的自行车。王向凡带着肖彩霞慢慢骑着自行车，剩下的人一边在边上快步走着，一边扯着嗓子喊着“王向凡接回肖彩霞喽”。几个庄的寂静荡然无存，街上都是来看新娘子结婚的人。
　　接亲的队伍已经走了老远，母亲站在门口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家里的亲戚都上来劝，肖秋霞忙到母亲跟前替她擦拭泪痕，可谁知擦着擦着竟也跟着抽泣起来。
　　“秋霞，孩儿她妈，别哭了，家里还有人呢！再说你姐出嫁又不是不回来了。三天后就回门了，快别哭了！”父亲低声劝着止不住的两个人。
　　众人听了，也都开始附和，家里还有不少朋友、邻居，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大家又说了一会儿才入了席。母亲、孙东媳妇领着几家媳妇儿给入座的客人们上了菜，父亲带着肖秋霞姊妹仨问候亲朋们。热闹的气息飘到了肖庄的各个角落，久久不能散去，惹得没参加酒席的人直伸着脖子朝肖彩霞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