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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2-18 08:32:39      字数:7474

  “嗡呜——嗡呜——”屋外枣树上的那些蝉,依旧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太阳继续懒懒地向上攀升。灿烂耀眼的阳光,此时变得更加炽烈,犹如流金铄石一般。轻拂而过的夏日暖风,也在这个时候忽然停滞下来——像是被阳光给熔化了似的。越是这样,附着在枣树上面的那些蝉,便越是聒噪得尖厉而热烈。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唤醒了昏迷中的丁贵发。他一边无力地喘息着,一边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却并未看见前来索命的“无常鬼”。于是他脸上便绽开一丝得意的微笑;接着他又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在心里斥骂刚才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一脸狰狞的“无常鬼”:“你个……狗日的‘无常鬼’,俺……阳寿未尽,就想来索俺的命?你想得美!俺……偏不随你去!”
  “咳咳咳,咳咳咳……”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终止了丁贵发在心里对“无常鬼”的声声斥骂。
  此时此刻,丁贵发感觉到自己真的就快死了——因为除了不断地咳嗽,间或还伴着吐出几口鲜血之外,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整个身子也都软的像是一滩烂泥。于是这种感觉便像突如其来的瘟疫一样,很快就传播并感染到了他的大脑以及身体里的五脏六腑。
  濒临死亡的感觉是绝望而恐惧的,难以用语言来表述。丁贵发当然也不例外。尽管此前他并不畏惧死亡这两个很不吉祥的字眼儿,也敢于直面出现在幻觉里的索命的“无常鬼”,可是当他即将敲开地狱之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心有不甘——家人们不在身边,他怎能一句话不留就走了呢?不行,说啥他都得咬牙放屁再坚持一阵子。或许秀敏她妈已经洗完衣裳,就快回来了呢;到时候,他说啥也得让秀敏她妈坐到自己跟前,拉住她那双粗糙的手,畅快淋漓地跟她说些心里话——自从她进了丁家的门,她就没有享受过几天清福,就一直跟他过着平淡无奇的清贫日子……
  有了这样的想法,丁贵发反倒不再抑制不住地“咳咳咳,咳咳咳……”,也不再吐血了。他为此颇感欣慰: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如果真是回光返照,那么,他也许还有为时不多的机会与家人们见上最后一面,从此就跟他们天人永诀、阴阳两隔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丁贵发突然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倏忽闪过一团红光;紧接着,他就像是一片羽毛似的被陡然生成的一股阴冷的旋风吹得飘起来,背贴着天棚向下俯瞰。
  “咦!真是咄咄怪事,我的身体分明是飘起来的,怎么这会儿炕上还会躺着一个我自己呢?难道这又是来自幻觉的叨扰么?”丁贵发心里一边画着问号,一边惊恐不安地张大嘴巴。不过,当他身不由己飘飘悠悠地落到炕上,瞪大眼睛注视着面前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面无血色的那个自己,他便完全相信这次一定不是什么虚妄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客观事实。显而易见,躺在炕上的那个他,不过是自己的一副皮囊而已,飘起来的却是他游离了肉体的魂灵。
  丁贵发触目伤怀,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唏嘘。
  不久,有人推开院门走进来。熟悉的脚步声,让丁贵发刚刚出窍的魂灵,重新回到他那副瘦瘦的皮囊里。
  “秀……秀敏她妈!秀……”丁贵发竭力呼喊着,可是从他喉管里发出的动静却很小,声若蚊蝇一般。“唉,她哪里能够听得见啊!就算是喊破了嗓子,秀敏她妈也听不见……”他嘴角抽搐着苦笑一声,便不再白费气力去呼喊秀敏她妈。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养精蓄锐,待会儿秀敏她妈晾完衣裳之后,自然就会转回到屋子里。到那时候,他再把心里要说的话,以及未曾了却的心思,一一跟秀敏她妈做个交代也不迟。
  不多会儿工夫,丁贵发老婆便晾好衣裳,一脸愁容进了屋子。
  “咋……咋又吐血了!”丁贵发老婆疾步上前,骇然问道。
  “秀敏她妈,俺……怕是撑不住了!”丁贵发有气无力地说,“你……赶紧去……去把秀敏给……叫回来。还有,你把管亮……也叫到咱家来。”
  “她爸,你……你可别吓唬俺!”丁贵发老婆夹带着哭腔说。
  “你看俺……现在这个样子,像是……吓唬你么?”
  丁贵发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强作笑颜地凝视着跟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的结发妻子,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酸楚。他此刻的脑子是无比清晰的。他深知自己就快与妻子、孩子们诀别了,从此永无相见之日。于是心里又生出许多的感慨——无论对他,还是他的家人来说,都无疑是一个残酷的难以面对和接受的现实啊!
  他在心里对妻子唠叨:唉,秀敏她妈,你可别怪俺撂挑子,不管咱们这个家了。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也舍不得就这么撇下你们不管了,俺也想陪着你过一过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可是俺身体里的那个病魔不答应啊!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俺丁贵发跟这个病魔斗了好多年也没能斗过它,这难道不是俺的宿命么?还有咱们老辈人流传下来的一句话:头纹开,鬼领人,不出三天离家门。以前俺并不在意这句话是否属真实可信,可是眼下俺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秀敏她妈,你可知道俺今早为何非要让你拿镜子照一照俺的脸么?不是俺的大脑突然发热想要在你面前臭美一回,说实话,俺丁贵发从娘肚里生下来到现在也都没有照过几次镜子呢!当然不是因为俺长得丑,自己都不愿意看见镜子里面的俺;俺其实就想看一看俺的抬头纹开了没有。你猜结果怎样?到底还是印证了老辈人流传下来的那句话:头纹开,鬼领人,不出三天离家门。当时瞧着镜子里的俺,脑门上的皱纹果真是展开了……那一瞬间,俺就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可是俺又怕你为此伤心难过,所以俺才张不开口对你说些生离死别的话。
  转念他又想到女儿秀敏,想到她和管亮还没有把结婚证领回来。(俩人原本打算下个星期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可是眼下他已没有更多的时间等下去了。对他来说,当下的分分秒秒都是极其宝贵的。)便对泪眼婆娑的妻子说:“秀敏她妈,俺让你……去把秀敏……管亮叫回来,就是想……让他们两个赶紧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俺也巴望着管亮……当面喊俺一声……岳父大人;那样,俺便……知足了!”
  想必丁贵发对于女儿和管亮登记结婚的事情过于心切,便止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遂又吐出几口鲜血。
  “她爸,你快别说了,俺……都知道了!”丁贵发老婆鼻子一酸,便背过身子失声痛哭起来。
  丁贵发见状,凹陷的眼眶顿时也跟着盈满了浑浊的泪水。他无力地抬起瘦成一把骨头的手臂,安慰并催促妻子,说:“秀敏她妈,你别再哭了行不?眼下,俺不是……还……没咽气么?趁这会儿工夫,你赶紧……把他俩叫回来啊!”
  “好,俺这就去把秀敏和管亮叫回来!”丁贵发老婆撩起腰上的围裙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走出家门,心急火燎地朝村民劳作的大田里奔去。
  此时,双山大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尽管门窗大敞四开,却仍旧驱散不尽弥漫在办公室里的一团团刺鼻的白色烟雾——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前,在这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大队书记梁增宽,临时召开了一次干部碰头会,主要是听取大队长汤家旺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各队的生产情况;其次是听取大队团支部书记刘建军关于团建工作的开展情况,以及大队治保主任虞子俊对时下存在于各个生产队的、一些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治安问题所提出的具体意见和解决方案。当然也包括一些民事问题。
  自从汤家旺接替纪明礼,担任双山大队生产大队长以来,下属五个生产队的劳动热情日渐提高,生产情况更是稳中见好。按照大队副书记秦忆军的话来说,今年的双山大队,定会是一个丰收年!
  这位总是喜欢哗众取宠、自我标榜的大队副书记,他在大队长汤家旺还没有汇报完毕,便抑制不住自己油然而生的亢奋情绪,言之凿凿地释放了一个亩产超过五千斤的大“卫星”。
  “……就眼下杂交玉米的长势情况来看,秋后的收成定会不错;而且亩产超过五千斤也根本不成问题。”秦忆军胸有成竹地跟在座的每一个人说。
  “啥?亩产超过五千斤?这……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嘛!”汤家旺不屑地乜了秦忆军一眼,“咱们双山大队从过去到现在,即便是逢上最好的年景、最肥沃的高产良田,粮食亩产也没有超过一千斤的时候。当然,如果说打下的玉米不脱粒,加上玉米棒子芯,超过三千斤恐怕也不成问题。”
  “那可不一定,今年的杂交玉米可是响当当的新品种,粮食高产无可争辩!说实话,亩产超过五千斤大关,我这还是保守估计呢!”秦忆军鄙夷不屑地对视着汤家旺投过来的质疑的目光。同时他也对刚刚坐上生产大队长交椅的汤家旺嗤之以鼻。
  “保守估计?”汤家旺蓦地站起身,“我看你这个保守估计缺乏事实根据。光凭自己的主观想象估算粮食产量,这跟大跃进时期的浮夸作风有啥区别?”汤家旺情绪有些激动。他原本就对跟自己同龄的大队副书记秦忆军浮夸的自以为是的工作作风横竖看不惯;尽管他本人担任生产大队长没多久,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必当在他面前谦卑自牧、唯唯诺诺地小心行事。
  虞子俊十分欣赏汤大队长的这种率真性格,看不上大队副书记秦忆军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便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刘建军,捂住嘴巴小声嘀咕道:“建军,你不觉着秦忆军这个人喜欢高谈阔论么?而且总觉得自己比别人更聪明!”
  “我早就看出来了。”刘建军轻声附和道,“所以说,太过聪明的人,总是自以为是。”
  秦忆军瞪了汤家旺一眼,嗤笑道:“汤大队长,你还不如直接说我秦忆军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算了!”
  汤家旺也不甘示弱,说:“大跃进时期,有人还违背马列主义的哲学观点,不切实际地叫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罔顾事实说什么粮食亩产超万斤……但事实总是胜于雄辩的!”
  梁增宽故意咳嗽了几声。之后又朝眼前这两个年逾不惑、辅佐他工作的“左膀右臂”摆了摆手,皱着眉头说:“算啦算啦!你俩现在唇枪舌剑地争论这个问题有意思么?倒不如把正经心思全都放在生产上面。”接着他又熟练地卷起一根“亚布力”纸烟,擦着火柴之后猛吸了两口。于是,一股劲道十足的“亚布力”味道,便恣意窜入在座的每一个人的鼻腔里。过了几口烟瘾之后,才又把目光移到刘建军和虞子俊俩人身上。“该轮到你俩发言了……”梁增宽舒展眉头微笑道。
  于是,刘建军和虞子俊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跟大队书记梁增宽先后汇报了最近一段时间各自分管的团建、治保工作情况。
  在听取汇报的整个过程当中,梁增宽一直是面含微笑,而且听得认真仔细,惟恐漏掉了其中的片言只语。不言而喻,他对刘建军和虞子俊俩人的工作情况汇报表示十分满意;同时也对这两个朝气蓬勃、积极向上的年轻干部说了一些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之类的话。
  碰头会结束之后,刘建军和虞子俊率先离开了办公室,分别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汤家旺原本还想再跟梁书记聊上几句,但是,当他看见秦忆军好像也有事情想单独跟梁书记谈,便索性抬起屁股走了出去。
  “梁书记,有件事情想跟你反映一下。”汤家旺离开不久,秦忆军便神秘兮兮地对梁增宽说。
  “啥事情?”
  “丁贵发要跟管其昌结亲家。”
  “这有啥问题么?”
  “你可别忘了,他管其昌横竖都是‘四类分子’队伍中的一员呢!”
  秦忆军把“四类分子”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这个原本是一块做政治教师的“料子”,应该站在三尺讲台上口若悬河地传授马克思列宁主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革命理论,可他偏要“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在劳动生产的第一线;心心念念“脚踏实地”又红又专地做了一名政治挂帅革命意志坚定的大队副书记。在他看来,或许只有跻身于干部队伍当中,才能充分发挥他过人的聪明才智,才能更好更彻底更加轰轰烈烈地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才能全心全意地为双山大队广大革命群众谋福祉。当然,这并非是他秦忆军所要的一个最终结果。
  梁增宽笑了笑,说:“纠正一下,管其昌跟咱大队的那些‘四类分子’有所不同,也不属于‘四类分子’队伍当中的一员,他只是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罢了。”
  秦忆军义正辞严地说:“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这类人的属性都是一样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都是企图破坏和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而我们跟他们则属于两个不同阵营里的人。是敌我之间的矛盾,不是人民内部的矛盾;这两者之间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照你这话的意思,他们这类人根本就没必要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直接押到大沙河那边枪毙不就得了!这样的话,也省下不少的口粮给那些家口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革命群众吃;革命群众吃饱了肚子,攒足了力气,便可更好地学大寨、赶昔阳,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梁增宽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遂又补充了一句,“忆军,我这么理解没啥错误吧?”
  “你……你这不明摆着强词夺理偷换概念么!”秦忆军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
  “我梁增宽其实就是个大老粗,没你秦忆军那么有文化,也不懂得啥叫偷换概念。”梁增宽不温不火地说。
  “我……跟你说不通!”秦忆军气急败坏地说。
  “说不通,那咱就不说。”梁增宽并不在意秦忆军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较劲,依旧心平气和地说,“但是,你也别忘了毛主席说过的话,‘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虽说管亮背负着一个‘右派分子’子弟的‘包袱’,可他却并不是‘右派分子’啊!而且我也听说管亮这小子为人诚实忠厚,劳动态度热情积极,平日里他又特别乐于助人,其它方面据说表现的也都很不错。忆军你说,像管亮这样的好青年,难道就该必须应当应分地替他父亲分担罪责?让他再给自己糊一顶‘右派分子’子弟的帽子戴在脑瓜子上;跟他父亲一样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脱胎换骨地接受革命群众的劳动监督改造?难道他就不应该拥有一份公民应有的权利,跟其他根红苗正的适龄青年一样谈婚论嫁?”
  “总之,我还是觉得丁贵发跟管其昌两个结成亲家十分不妥。”
  “有啥不妥?”
  “丁贵发丢掉了党性原则,丧失了阶级立场!”秦忆军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我认为必要时,他得在党员会上深刻检讨一下自己的这个荒唐行为!”
  梁增宽乜了一眼秦忆军:“那你知道丁贵发现在到底是个啥情况么?”
  秦忆军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问么?想必他这会儿工夫正在跟‘右派分子’商议如何操办俩家儿女的婚事呢!”
  “你也太过武断了吧!”梁增宽猛地站起身,疾言厉色地说,“身为大队副书记,你不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便妄下结论,这不符合我党一贯主张的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
  秦忆军愣怔一下,继而怏怏不乐地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同梁增宽慷慨陈词地争辩关乎共产党员跟“右派分子”结为亲家的严肃的政治话题。不过,对于梁增宽刚才那一番缺乏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基础的平庸言论,他是很有些意见和看法的;同时他也为梁增宽毫无原则地袒护丁贵发以及丁贵发辱没共产党员荣誉称号的行为深感忧虑。总之在他“极其敏锐”的政治头脑里从未储存过像梁增宽一样荒谬绝伦的观点和想法。因此不管怎样他都得以一个大队副书记的身份找丁贵发严肃认真地约谈一次,让丁贵发从思想上从灵魂深处反思他的错误行径;从而悬崖勒马重新回到革命队伍当中。并使其立即斩断他与“右派分子”管其昌结成亲家的错误念想。
  秦忆军敏锐的政治头脑里之所以突然冒出对丁贵发予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强烈欲望,其主要原因在于他最近工作中遇到的诸多烦恼和不如意。尤其是顶头上司梁增宽对他的态度日渐冷落,动辄对他日常工作吹毛求疵,横挑鼻子竖挑眼;相反,他对新近拔擢的生产大队长汤家旺,团支部书记刘建军,治保主任虞子俊等人却是关爱有加……这样一来,他在双山大队的领导地位也就显得岌岌可危了。当然,他也不能就这样无动于衷、坐以待毙。最为行之有效的自我保护便是化被动为主动,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
  因此,整饬双山大队的党纪党风,纠正丁贵发丧失党性原则,丧失阶级立场的工作迫在眉睫。同时这也是他秦忆军为党建功立业,重塑个人威望的最好机会。他对这个鲜能遇见的“天赐良机”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但是,秦忆军这般煞费心机的想法仅在他的政治头脑里昙花一现,很快便凋敝在双山大队破旧的办公室里,凋敝在他油然而生的缺失自信自负自以为是的低落情绪里了。
  秦忆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此刻居然会想起了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挣工资吃商品粮的纪明礼。于是妒火中烧地在心里骂道:狗日的纪明礼,你小子是王八走了鳖运呢!
  实际上,秦忆军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是谁给纪明礼创造了这么好的一个外因条件,让他摆脱了困境之后又堂而皇之地当上了一名令人羡慕不已的工人呢……
  屋外的阳光越来越炽烈。大地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热浪滚滚。盛夏里慵懒的微风也被火一般的骄阳给熔化了,青纱帐也不再婀娜起舞沙沙作响。
  这个时候,在丁家堡村南甸子的一条田间小路上,管亮和丁秀敏俩人一前一后,顶着炎炎烈日疾步而行。
  几分钟前,秀敏她妈站在地头儿扯着嗓子呼喊秀敏的名字。秀敏她妈在生产队门口遇见了刚从南甸子运送化肥回来的三愣子。三愣子告诉她说秀敏此刻正在南甸子那片玉米地里干活呢。
  那当儿,秀敏和管亮两个正跟社员们一起在玉米地里松土施肥。
  “秀敏,听声音像是你妈喊你呢!”丁家堡村妇女主任丁秀莲对埋头施肥的秀敏说。
  “哦?”秀敏直起腰,“我……咋没有听见呢?”说完这句话,秀敏脸上便泛起一片红晕。心想,我若是听见才叫怪呢!那时候她正心无旁骛地想着管亮,想着再过两天她就要和管亮一道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想着办完结婚登记手续之后她就成了管亮的媳妇了,想着日后她就是两个或者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于是她就在心里美滋滋地乐个不停。
  丁秀莲对秀敏说:“秀敏,你的脸咋红了呢?”
  秀敏讷讷地回答说:“俺……是让头顶上的毒日头给晒得。”
  “俺也跟你一样被毒日头晒。俺的脸咋就不红呢?”
  “那是你的脸皮糙,日头晒不透呗!”
  俩人正调侃着,便听见远处的地头儿又传来秀敏她妈扯着嗓子在呼喊:“秀敏——秀敏——”声音穿透了青纱帐,传递到丁秀敏的耳朵里。
  “听——见——了!”秀敏随即大声回应了一句。转过头又对丁秀莲说,“可能是家里出了啥事情……俺先回去了。”
  “那就赶紧回吧!”丁秀莲催促说,“需要帮忙的话,你就知会一声。”
  “好的,俺知道了!”秀敏一边匆匆回答,一边急急忙忙顺着玉米地垄沟往外钻。
  不多会儿工夫,秀敏满脸是汗地钻出玉米地。
  “妈,家里出啥事情了么?”秀敏气喘吁吁地问她母亲。
  “是你爸,他看上去情况不太好……”秀敏她妈难过地想抱住女儿哭几声,但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抬手抹了一把挂在眼角旁的泪水,轻声问道,“秀敏,你瞅见管亮没有?”
  “他在玉米地里耪地呢。”秀敏神色黯然地指了指眼前的这片玉米地。接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抽泣了片刻,秀敏才想起来追问了一句,“妈,你找管亮做啥?”
  于是秀敏她妈便将丈夫的迫切愿望归纳了几句重点对女儿说了。
  “行,俺这就去把管亮叫出来!”秀敏不经思索便答应下来。在她心里,父亲的话,比啥都重要;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更得遵从父亲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个迫切愿望。至于先前定下的什么狗屁的良辰吉日,眼下已经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争分夺秒刻不容缓地去完成父亲心里的夙愿:让她和管亮抓紧时间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
  “你让管亮顺便回家一趟,洗把脸,换身新衣服。记得让他带上户口本啊!”秀敏她妈遂又叮嘱说,“你俩抓点紧……我先回去了!”
  “那您就先回吧!”秀敏踅身钻进了玉米地。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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