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来者

　　张兰妮中断了对往事的回忆。
　　她把目光从那张她跟丈夫善祥和大儿子俊山在青岛栈桥上的合影上移开，拿块抹布把整个镜框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又把镜框小心翼翼挂到了墙上。
　　此刻，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可她依然没有睡意。她又坐到沙发上，又开始抽烟，喝茶，想心事。刚才镜框里的那些照片，每次看见，都会在她脑海里复原当时照相的情景。特别是那张唯一的全家福，也时常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在那张全家福上，一家六口人，丈夫王善祥和她，婆婆，大儿子俊山，二儿子俊水，小女儿俊红。
　　照这张片照的时候，是婆婆来部队不久，为了纪念，张兰妮跟丈夫王善祥商议，照张全家福作为留念。善祥同意了。于是，在善祥休礼拜的时候，一家人到驻地的一家工农兵照相馆照了这张十分珍贵的全家福。
　　在这张全家福中坐在前排中央位置，一双小脚的婆婆，时常勾起她对婆婆来部队寻儿那段往事的回忆：
　　张兰妮依然清晰地记得，有一天，门岗警卫连的一个小战士来家里告诉她说，门岗有两个人来找王善祥家，说是从山东惠民来的，让她赶紧去门岗看看。小战士走了以后，张兰妮既纳闷又感觉奇怪，山东惠民？谁啊？她老家是沂蒙山区的，惠民是善祥的老家啊，可善祥老家什么人也没有啦。听善祥说，他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他娘也死啦。他离开家乡到沂蒙山找八路军游击队给爹报仇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孤儿啦，怎么惠民老家还有人来找他呢？是村里的邻居呢？还是远亲？她一脸狐疑。
　　善祥也从没跟她说过他老家还有跟他们家关系不错的近邻和远亲啊。
　　于是，她就抱着小女儿俊红从家属院急匆匆来到门岗值班室。那个刚才去家里叫她的小战士对坐在值班室里的两个人对张兰妮说，就是他们来找你家的。
　　张兰妮仔细打量了一下来找她家的两个来者，一个一脸皱纹，头发已经花白，脖子上围着一根黑围巾，身穿一身蓝布裤褂，膝盖上各有一块明显补丁，左胳膊上挎着个碎花粗布包袱的小脚老妇人；另一个是二十多岁年纪男青年，一头蓬乱的长发，一脸憔悴的容颜，穿一身洗的已经发白的绿军装，肩上交叉背着已洗的泛白的军用挎包和一个碰掉漆的旧军用水壶。
　　见她抱着孩子进来，俩人忙站起身来，老妇人马上对她开口笑着说：“你就是俺钢蛋他媳妇啊？”
　　“你们是谁啊？是不是找错人啦？”张兰妮感觉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问。心想，谁是钢蛋的媳妇啊？
　　那个男青年看张兰妮一眼，然后亲切地说：“嫂子，我是铁蛋啊！俺哥钢蛋没跟你说我吗？”
　　“你们到底是谁啊，什么钢蛋，铁蛋的？我真不认识你们啊。俺孩子她爸爸是孤儿啊。他叫王善祥。”张兰妮依然皱着眉头，看着俩人说。
　　“我跟俺娘来的时候，我去县民政局打听了，俺哥就是王善祥，他小名叫钢蛋。”男青年兴奋地说。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这个航空师好几千号人，肯定有重名重姓的，你们再去仔细打听一下吧。”张兰妮感觉他们肯定找错人啦，肯定还有一个跟善祥重名重姓的人。
　　“嫂子，没有错！”那个青年人肯定地笑着说，“俺们刚才去飞行团打听好了，王善祥就是俺哥，祖籍就是惠民王家庄的。他们说俺哥到外地飞行训练去了不在家，团里一个干部让俺们来这里家属院找你。”
　　“不对啊，善祥一直说他是孤儿，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啊！”张兰妮依然不能接受面前的两个来者。
　　张兰妮就打电话到飞行团值班室，值班室那边讲，确实刚才有两个农民去团里打听王善祥的情况，听他们说的情况属实，所以就让他们去家属院找你家去了。
　　张兰妮搁下电话，对两个来者说：“孩子她爸爸转场飞行训练去了，不在家，他不在我也不好证明你们是不是他的家人，他一直跟我说，他是孤儿，家里没人啦。”
　　“闺女，要不到家里先住下，我再跟你仔细说说吧……”老妇人说了半截话。
　　“那怎么行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还没弄明白呢；再说，俺家里也住不开啊，两个儿子住一小间，我跟女儿住一大间，你俩去了往哪住啊？”张兰妮皱着眉头为难地说，“这样吧，你俩先回家，吃了饭，我领你俩先到招待所住下，等她爸爸训练回来再说吧，我是没办法确认你们是真是假。”
　　于是，张兰妮就抱着女儿俊红领着这两个陌生人来者回到家属院自己家里。老人是一双小脚，走路很慢，男青年搀扶着她走。
　　回到家里，张兰妮赶紧烧了壶热水，让俩人洗手洗脸，然后又给俩人下了面条并打上了荷包蛋。
　　俩人吃完饭后，老妇人要跟她说说儿子钢蛋的事和她跟小儿子铁蛋的事。张兰妮就忙说：“你就甭说了，说了我搞弄不明白，还是等孩子她爸爸回来，你们去跟他说吧。”
　　于是，她就把俩人领到招待所住下，然后就回了家。
　　丈夫王善祥训练回来后一进家门，张兰妮就跟他说：“善祥，你可回来了，你老家来了两个人，一个小脚妇女，说是你娘；另一个男青年说是你弟弟。俩人来了十几天啦，一直在招待所里住着等你呢，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嘛，老家惠民王家庄没人啦？怎么老家突然又冒出两个人来，一个你娘，一个你弟弟。怎么回事啊？”
　　王善祥听了她的话，迟疑了一下，脸色阴沉地说：“我不认识他们，我就是孤儿，老家惠民王家庄没人啦，俺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俺娘也死了……我也没弟弟……你去招待所跟他们说吧，我回来了，但不想见他们，他们是冒牌的，让他们赶紧走吧，再不走，住招待所的费用让他们自掏腰包。”
　　张兰妮听着丈夫冷冰冰的话语，看着丈夫阴沉的脸色，欲言又止。
　　王善祥转身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着问：“红红，想爸爸吗？”
　　“想爸爸啊！”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女儿俊红稚声稚气地说。
　　“猜猜，爸爸手里有什么？”他把握着东西的右手在女儿面前晃了晃说。
　　“糖！是糖！”女儿高兴地拍着小手说。
　　“猜对了。”王善祥亮开自己手掌里的一把糖果笑着说。
　　“我都要。”俊红用自己的一双小手抓走了全部的糖果。
　　“把糖都给妈妈，待会我接你两个哥哥回来，一块分给你们三个吃。”张兰妮对女儿说。
　　女儿把攥着糖的一双小手藏到了背后：“我不给。”
　　“把糖给妈妈，快点！”张兰妮虎着脸对女儿说。
　　王善祥看了妻子一眼，挤挤眼，那意思是别这样对待女儿。张兰妮对丈夫说：“善祥，不能从小惯她这种毛病。”
　　王善祥点点头，就跟女儿商量：“红红，把糖先给妈妈，等两个哥哥回来，再一块给你们分怎么样？”
　　“都给你吧，我不要啦。”俊红撅着小嘴把手里的糖都放到了爸爸手里。
　　张兰妮把上小学一年级的大儿子俊山和上托儿所的二儿子俊水接回家后，把丈夫拿回来的巧克力和大白兔奶糖，四个苹果和两瓶橘子水放在铺上，对三个孩子说：“这是爸爸发的东西，他没舍得吃，拿回来给你们吃，山儿，水儿你俩是哥哥，先让着妹妹挑，然后是俊水挑，剩下的是俊山的。”
　　于是，俊红就高兴地挑走了自己喜欢吃的两块巧克力和两块大白兔奶糖，剩下的让两个哥哥分了。看着三个孩子高兴的样子，王善祥跟妻子对视一笑。从此以后，每周他拿回来的糖果之类的东西，都是这样分配，三个孩子没有任何意见。
　　张兰妮去招待所把善祥的话跟那两个来者说了后，老妇人很激动：“是我这个当娘的有错啊，俺对不住儿子钢蛋，不该领着他弟弟铁蛋走了……可是，那也是没办法啊！”
　　张兰妮发现老妇人哭了，老泪横流，不住地用手巾擦拭着眼泪。
　　“嫂子你跟俺哥好好说说吧，要不我去家里跟俺哥说说吧，他一定能认出我来，小时候，俺哥对我可好啦……”那个男青年也泪眼朦胧地说。
　　张兰妮有些心软了，眼睛也湿润啦。她想安慰他们，但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她没再说什么，扭头离开了招待所回家。
　　丈夫问她：“你让他们走了没有？”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可能已经走了……”张兰妮说，她没敢看丈夫的脸，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丈夫撒谎。
　　晚上躺在床上，张兰妮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俩人挺可怜的，我让他俩走的时候，俩人都哭了。老妇人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是俺对不住大儿子钢蛋的，不该撇下他，领着他弟弟铁蛋走了……那个男青年呢就哭着说，要来跟你说说证实一下，他就是你的亲弟弟铁蛋，说小时候，你对他可好啦，经常背着他上山去放牛……我就说，你们肯定认错人啦，俺孩子他爸爸是孤儿，爹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娘也死了，也没有弟弟。你们去别的部队问问吧，这样他俩就走了……善祥，我估计他们肯定是找错了啦，你说是不是？”
　　丈夫王善祥并没有回答她，过了会，让张兰妮没想到的是，丈夫王善祥竟然扭过脸去，用被角捂住脸，轻轻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