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深邃的黑夜中，两个身影出现在肖庄到孙庄的小路上。父亲手上的手电筒射出的白光是这条黑漆漆的小路上唯一的光源，白光随着父亲步伐在小路上不停地晃动。他们两人走过的地方慢慢变亮，再慢慢变回漆黑模样。两边的草丛、麦田都融进了黑暗之中。虫鸣、蛙叫不曾间断，夏季的夜晚才是它们的天堂。阵阵晚风呼呼地穿过村子里的每个角落，不曾停留。
　　母亲觉得有些凉，便将自己的领口拉紧了一些。
　　“你冷不冷？”母亲抬头问了问旁边的丈夫。
　　“不冷。你冷？也没想着拿件衣裳。”父亲低头看了看母亲。
　　“不冷，就是有点凉。”母亲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两人顺着小路走了差不多快10分钟就到了孙东家。孙东家就住在肖庄到孙庄的小路边上，父亲和孙东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两人一起上学又一起辍学一起找活干，父亲比孙东大两岁，干什么事都护着他。有一年上学，孙东被几个临庄的小孩欺负，父亲二话不说就朝其中最壮实的小孩脸上来了一拳，把其他人吓得再也不敢去招惹孙东了，学校老师知道后还狠狠地抽了父亲几下。打那以后，孙东天天跟在父亲屁股后喊着哥。
　　孙东家里的大门虚掩着，里屋的灯光晕到了布满灰尘的窗户上，显得更加模糊了。院子里的狗听着大门外有动静就疯狂地叫了起来。如果不是拴着绳，它可能会直接冲出去，咬住门口的人不放。
　　“这又是谁在门口嘞？”孙东媳妇连忙走了出来。
　　“妹子，吃饭了没有？”母亲和父亲已经走进来，狗扯着链子跳起来冲着父亲狂吠。
　　“别叫唤了！你这狗！自己人都认不得！”孙东媳妇朝着狗喊了两句。
　　那狗被骂得像是听明白一样，“嗯”了一两声，停了下来，讪讪地回到自己的窝里窝着。
　　“嫂子！你们咋来了？孙东！嫂子他俩来了！”孙东媳妇又朝着屋里喊了两声。
　　三个人一起进入屋子里头，看见孙东正扶着床准备起身向前走，但由于脚受伤不太方便，移动得格外艰难。
　　“你赶紧坐着吧！别动了！”父亲看了看他吆喝着。
　　“哥，你晚上来，下午那会儿也不说一声！”孙东便坐在了床边。
　　屋里的台灯的光印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显得他们更加苍老。此时，外面的风一阵一阵地咆哮，像是要把这座村庄带走似的。
　　“我跟你嫂子想来看看你的脚，再说今下午又坐着摩托回来，是不是又严重了？”父亲和母亲坐在床边的两个木凳上。
　　“没事，也没啥，医生说不让剧烈活动嘛！刚才也吃过药了。”孙东看了看靠在柜子旁的媳妇。
　　“哎……遇上这档子事，早知道这样还找啥活。赚的钱都不够医药费的。”孙东媳妇从门后边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母亲旁边。
　　“说啥废话呢！啥医药费不够！”孙东埋怨地看着自己的媳妇。
　　“哎！别吵了！你钱要是不够就跟我说，我那里还有。”父亲眼神向下，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就是，你钱要是不够了，跟你哥说，别不好意思。”母亲看着孙东，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她知道自己家也有难处，但应该还能应付应付。
　　“别！哥，你家我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上学不要钱？再说，那彩霞年纪到了，干活那会儿你就想着回来给她物色一个，她嫁人不要钱？”孙东皱着眉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埋怨她多嘴。
　　“彩霞今年多大？”孙东媳妇看向边上的母亲。
　　“20了，确实到了年纪了。”母亲看了看斜对面的父亲。父亲不曾抬头，不知道他是在听大家说话还是在沉思。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院子里的狗听到了墙外的脚步声，不停地向上跳，不停地叫。脖子上的铁链死死地拽着它，每每跳起又被无情地扯回来。
　　“哥，嫂子你俩渴不渴……哎呀，你咋不给哥和嫂子倒杯茶嘞？”孙东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一样。埋怨着自己的媳妇一点礼数都不懂。
　　“没事！没事！兄弟……别麻烦了，这么客气干啥？”母亲边说边用手招呼着孙东媳妇让她快别忙活了。
　　“别忙活了……你表哥不是在秋霞那个学校里当老师吗？”父亲抬头看了看孙东。
　　“是，咋？”
　　“秋霞不想去上学了，我想让你跟你表哥说说，让你表哥跟学校里的老师说一声。”父亲的声音很平静。屋子里只有他的声音伴着屋外隐隐约约的虫鸣和断断续续的风声。
　　“这闺女像谁？上学多舒服，不想上学了？中，明儿我那表哥正好来，我顺便跟他说一声。”
　　“还有，你俩认识的人多，你也帮我问问彩霞的事儿，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小伙子。这闺女年纪也到了，在家干的活也够多了……”父亲看了看孙东，又转头看看旁边的孙东媳妇。
　　“哥呀，你说你家这仨娃呀，都可懂事！可好！不孬！你呀，就等着享福吧！”孙东的眼神里带着羡慕看着父亲。想想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在外面漂了多久也不肯回家。心里就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心头。
　　“你的也中，年纪轻轻就敢在外面闯荡。将来也有出息！”父亲的嘴角微微笑了笑。
　　大人们也知道对方的话没有太深刻的含义，就是在唠嗑的时候说一说罢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中就是美滋滋的，就是有一点自豪，他们自豪把自己的孩子养这么大，自豪他们被人夸，自豪他们是自己孩子……
　　屋外虫鸣、狗吠、风声依旧不断，但村庄在黑夜的怀抱下仍不被打扰，仍然做着平静的梦……
　　转眼间，夏天这场戏的高潮也上演了。小麦在烈日下，伴着滚烫的风卷起阵阵金黄的麦浪，等着孕育它们的人来收割。但凡是有力气、腿脚好使的，都下地去了。为了收麦，学校也放了假，这样一来家里就剩下年幼不懂事的孩子和走不动道儿的老人了。
　　和其他人一样，父亲、母亲天不亮时就会起床，拿着镰刀、沾着小道野草上的露珠走进田里。宽松的浅灰色裤脚总是会被露水打湿变成深灰色，等到日头出来时就又会悄然变回原来的模样。
　　肖彩霞会在父母起来之后再起，每次起床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边上还在熟睡的秋霞他们。洗漱完毕后，肖彩霞会将放着前一天的剩菜和烙馍的碗放在蒸屉里，就着底下的面糊一起烧着。趁着热菜的劲儿，她会将院子和屋子都扫扫。以前家里养了鸡的时候她还会给鸡喂喂食儿，可是自从为了给他爸治腿那年把鸡都卖了后，家里就再也没养过了。这倒是为肖彩霞腾出一点闲空，她不是坐在厨房里看着灶火发呆，就是坐在在院里看着天空发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她觉得这样放空自己时感觉很轻松。等到饭菜馍都热好了，她就随便吃了点儿，又拿了铁缸子给在田间的父母装上满满一碗，又往缸子上面的小碟子里舀了点儿热好的菜。父母不喜欢吃泡在菜里的烙馍，他们总觉得软塌塌的，再加上有时候会沾上些许淡淡的菜汁儿不怎么好吃，所以肖彩霞每次都会拿塑料袋兜上两三个没热过的烙馍带到地里。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了，她又悄悄走进西屋，轻轻拍了拍还在熟睡的肖秋霞的肩膀，低声叮嘱睡眼惺忪的她锅里有做好的面糊，还有热好的菜和馍，一会儿起来记得吃，照顾好晓霞和肖硕，别让她俩上学迟到了。
　　待她觉得家里的所有的事都收拾完后，沿着那条小道上向地里走去。肖彩霞出来的时候太阳早就骄傲地挂在天边了。但那阵阵微风却还存留着些许清凉，在人们的胳膊上停留一会儿又向前飘去。
　　肖彩霞已经走进麦地里了，远远地就看见父母在田间起起落落的身影。金黄麦田淹没了她的小腿，她顺着地里狭窄的小道向父母走去。
　　“彩霞，咋还把饭提过来了？你喊一声我跟你爸就过去了。又多提了这一段。”母亲直起腰抬头正好看见已经走到跟前的肖彩霞。
　　“没事，又不沉。你俩赶紧吃饭吧。”肖彩霞将母亲手中镰刀接了过来。
　　“爸，先别忙活了，你们赶紧把饭吃了。”肖彩霞催促着还在弯腰割麦的父亲。
　　“没事，先让你妈吃吧，我还不饿，再干会儿。你孙东叔的脚还没好彻底，家里又没什么人，下午我还得去看看。”父亲跟肖彩霞说完，又弯着腰继续劳作了。
　　肖彩霞知道她敌不了父亲的执拗，于是转身也开始割麦了。
　　地里只有风吹麦苗发出的簌簌声，人们的力气不断被汗水稀释，身体就像工厂里有些老旧的机器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将麦子割下转身扔向一旁的麦堆，每个人在烈日的烘烤下变得有些迟钝，耳边的嗡嗡声阴魂不散。一上午时间每家每户的麦地也都被割出来了一片不小空地。
　　太阳渐渐走到人们的头顶上。接近晌午的时间，大家都在等着家里人来喊自己吃饭。有的人干脆就往地上一坐开始了闲谈。肖彩霞的后背早已湿透，深蓝色的布衫时不时地往身上贴，她那乌黑的麻花辫总是随着她一起一落的动作滑落到一边的肩上。母亲身子本就不好，干活的速度与另外两个人比慢了不少，喘息声是愈来愈沉重。而父亲从头到尾都在闷头地割着他面前不断出现的麦子。
　　“你别干了，领着彩霞到一边儿喝点水。”父亲看了看边上的母亲，并将手上的一把麦子扔向靠近自己的麦堆。
　　“是啊，妈，你去歇会儿吧。天儿这么热，喝点水。”肖彩霞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看着她的母亲。
　　在烈日之下，硕大的汗珠从母亲的额头顺着侧脸滑下。她不停地喘息着，两颊变得通红，就像是有人紧锁着她的脖子一样，背也不自觉地驼了。
　　“没事，一会儿晓霞喊吃饭我再歇吧。”母亲看着肖彩霞笑了笑。
　　“你看你都累成了那样了。我和我爸弄就行，你去歇会儿吧”肖彩霞看着劳累的母亲，内心有些不忍。
　　“没事！没事！你赶紧干你的吧，或者先去喝口水再说，你也干了快一个早上了。”母亲弯下腰又打算将眼前的麦子割了再说。
　　“行了！”父亲一把将自己的镰刀丢到一边，转身将母亲的手中的镰刀夺过。并将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搭在了母亲肩上。
　　“剩下的我来吧，你带着彩霞去边上喝点水，不差这一会儿。”父亲看着母亲，那平静的眼神中透着几分严厉。
　　“彩霞，带你妈到边上歇会吧。”父亲将母亲推向正在给一堆麦子打结的肖彩霞。
　　肖彩霞娴熟地将打好结的麦子丢在一边，和母亲一起走到刚割出的空地上随意坐下。
　　父亲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头顶的汗，拿着从母亲手上夺过的镰刀继续投身于广阔的麦田之中。他也知道，面对这一大片的麦田，不拼了命的劳作是不行的。万一再遇上一个下雨天，那这麦子就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