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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0-01-17 09:23:14      字数:5685

  再过几日,时令就到了入伏季节,天气也愈加显得炎热了。不过,较之往年入伏前的这段时间里,气温似乎升高了几度。因此,那些在阴暗潮湿的土壤下面蛰伏多年的蝉的幼虫,大约受到地温的影响,开始了属于蝉类种群在这个季节里的蠢蠢欲动。它们或是黄昏或是于夜间迫不及待从地下钻出来,然后凭借动物遗传的本能慢慢爬到树上;蜕皮羽化之后,那些生命周期极其短暂的雄性的蝉,便以每秒上百次的高频率,不厌其烦地震动腹部的两片鼓状膜,继而发出尖锐刺耳的求偶声。于是,入伏的季节,便在那些蝉们此起彼伏的热情鼓噪声中提前开始了。伴随着蝉们的热情鼓噪,根植于广袤田畴里的绿油油的庄稼,也早已形成一片片茂密的青纱帐,将海拔较低的丁家堡村若隐若现地掩映其中。
  在这样一个季节更迭、万物轮回的夏日上午,病入膏肓的丁贵发,便被屋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搅扰得兴奋起来。他艰难地想从炕上爬起来,通过窗户瞧一眼院子里他所熟悉的景象。但他反复试过了几次之后,却终究还是没能爬起来;尽管他已使出了自己全身的气力,变换了各种姿势。无奈之下,他只好有气无力地朝外屋喊道:“秀……秀敏她妈……”
  “咋的啦?”旋即,秀敏她妈伸着两只沾满玉米面的手走进来——她刚刚和好了一盆玉米面,还没来得及把手洗干净。
  “你……把俺给搀起来。”丁贵发接连咳嗽了几声,“俺想……看一看外面的光景。”
  “外面有啥好看的光景……你看了好几十年还都没有看够?”秀敏她妈赶紧在腰间的围裙上擦干了手,将她形销骨立的丈夫搀扶着坐起来。
  “唉,俺现在是看一眼少一眼。再说,这日子……可真不经混,不知不觉就入伏了!”丁贵发颇为感慨地说。
  “还差几天才入伏呢!”秀敏她妈说,“不过,今年的‘知了’倒是出来得早几日,没到时候就钻出来穷叫唤……”
  “哦,俺还以为入伏了呢?”丁贵发有些怅然,将一双浑浊呆滞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院子里他所熟悉的环境当中。
  秀敏她妈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家的院子里和院子外面有啥好看的光景呢?鸡舍?猪圈?茅房?置放农具以及其他杂物的西厢房?抑或是之前那个藏匿“黄皮子”的草垛?不过,那个容身“黄皮子”在里面作祟的草垛,前些时候已被管亮给移到了院子外边。这些固化在他脑子里的缺乏生命活力的堆砌物,其实并不不值得一看;但是,他亲手种在南墙根的那棵已有十几年树龄的枣树,差不多是他每天必看的……
  回想当年栽种枣树的初衷,既是他笃信了“千年王八百年枣”的那一句深入人心的俗语,同时也祈盼家里未来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尤其是在枣子挂满枝头,或是秋后采摘的时候,他和他的家人心里都各自收获了一份沉甸甸的幸福感。可是眼下,那些挂满枝头压弯了树枝的枣子,却并未引起他以往饶有的勃勃兴致,甚至还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了些许审美疲劳的感觉。
  那么,他此刻究竟想看些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心里就是有一种想看的欲望。这或许是丁贵发的一种潜意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来自旷野的一声殷切召唤。总之,丁贵发此刻被一种神奇的欲罢不能的冲动驱使着,让他刻不容缓地去完成一项蝼蚁都不屑去做的任务——看一看外面不曾变化的光景。
  这当儿,好多只附着在枣树树干或枝杈上的“知了”,越发鼓噪得热情洋溢;它们似乎是在跟丁贵发传递入伏时节就快到来的信息,诠释随之而来的炎炎酷暑将会以怎样的热度炙烤大地,炙烤庄稼,炙烤那些成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丁贵发也似乎是心领神会,于是心生感慨地对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且又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的老婆说:“秀敏她妈,你好生听听,咱家枣……枣树上的‘知了’叫唤得多好听呀!”
  秀敏她妈撇了撇嘴,嗔怪道:“有啥好听的……天刚放亮就开始嗡嗡乱叫,都快把俺给吵昏了头!你要是愿意听,你就支愣起耳朵好好的听吧!”接着便让丈夫靠着炕柜坐稳当了。她马上要去河边浣洗一堆脏衣服。
  丁贵发望着老婆离去的身影,唉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咕哝说:“唉,秀敏她妈,难道你……还听不出来俺……说这话的意思?其实,俺不光是跟你说‘知了’的叫声……有多么的好听,俺只是想暗示你:也许……俺再也听不到几回‘知了’吵吵嚷嚷的叫唤声了!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光景了!也许挺不几日,俺……就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二人阴阳两隔……你和孩子们就再也见不到俺了——那个时候,俺已经埋在西洼子的坟茔里了;就算是你和孩子们想我想得不行,去了西洼子坟茔……找到那块用花岗岩凿成的写着故先考丁贵发之墓的墓碑;烧了几道纸钱,念叨几句思念俺的贴己话,恐怕俺也听不见看不着……但是如果到了‘清明’和‘中元’这两个属于我们鬼的节日,想必我就能够看到你和孩子们了,也能听得见你们说些如何思念我的话;但是变成鬼的我,却无法跟你们说话……”
  这样一想,顿时便有两行浊泪,顺着丁贵发形如枯槁的脸颊徐徐流淌。
  兀自唏嘘了一阵子,丁贵发重新将目光落在南墙根的那棵枣树上。
  旋即,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一只蝉,没头没脑地围着枣树转了几圈之后,就附着在灰褐色的树干上停歇下来。
  那是一只个头稍大些的淡绿色的蝉,看上去像是刚刚蜕皮不久——它那一对晶莹透明的薄翼,在炽烈阳光的折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尽管周遭蝉鸣不绝,甚是刺耳,但是它却岿然不动,置若罔闻。过了一会儿,那只漂亮的蓄满了一身能量的蝉,开始骄傲且从容地振动了几下翅膀,接着便“嗡呜”——“嗡呜”——地鼓噪起来。那抑扬顿挫、有如金属般的声音,不知是跟大自然诠释它生命存在的非凡意义,还是在向人类传递昆虫对于入伏季节的感知程度。
  丁贵发被这只蝉的热情鼓噪感动不已。他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嗡呜——嗡呜——”的蝉的世界里。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只刚刚蜕皮的蝉,融会贯通了蝉们的思想,蝉们此起彼落的美妙音符;在他自己的心里与它们一起热情地共鸣与交融。
  他与它们热情地鼓噪了一会儿之后,那只蝉忽然停止了鸣叫。受此影响,隐匿在枣树当中的其它同类,也都戛然止住了鼓噪。
  丁贵发于是便觉得有些沮丧和失落。心想:它们为何忽然就步调一致不再热情洋溢地叫唤了呢?是不是因为我的唐突出现而影响到了它们的勃勃兴致,破坏了它们亢奋情绪的恣意宣泄?这种想法只在丁贵发的心里如流星一般倏忽闪过,并未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当他换了角度思考这个问题,他便不再纠结蝉们因何戛然终止了它们乐此不疲的热情鼓噪……
  “一念一世界,一梦一轮回。”这句哲理很深的禅语是谁说的呢?丁贵发当然不知道,也参悟不透;他只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恍如被年轻女人的柔嫩纤手摸过一般,麻酥酥的难以言喻……
  总之,此时的丁贵发,他的肉体和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质的变化。他现在已然脱胎换骨般地置身于蝉的世界里。
  另外,丁贵发之所以非要看一眼自家院子里的光景,并不仅仅为了满足他一时之间任性的冲动,其真正原因在于他与蝉们前世构建起的心有灵犀的热情互动,同时也是他四十多年的人生过往里最后一次与蝉们难舍难分的共鸣与绝唱。于是恍惚之中,最初看见的那只骄傲地振动一对漂亮薄翼且又鼓噪得最热情最悦耳动听的蝉,忽然就“嗡”的一声振翅飞过来,落在了油漆斑驳的窗棂上。丁贵发好奇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只蝉。那只蝉也毫无惧色地与他相对视,于是,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个体以最为友善的态度默默打过招呼之后;那只蝉便把丁贵发视为它的同类,开始了新一轮的热情洋溢的鼓噪。这或许是蝉们的一种推心置腹的交流方式。
  丁贵发阖上眼皮,尽情地陶醉在美妙绝伦的蝉鸣声中。
  这当儿,两只灰喜鹊追逐着飞到院子里。嬉闹了一会儿之后,又砉的一声飞到枣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于是,蝉鸣戛然而止。
  丁贵发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对蝉说:“你这个‘知了’,咋不叫唤了呢?”
  那蝉似乎听懂了丁贵发的话,微微振动着它的薄翼,嗡嗡地回答道:“我……叫唤累了!”
  “哦?”丁贵发惊愕地瞪大眼睛,“你……会说人话?”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那只蝉就对丁贵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激动: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来生……”
  丁贵发心头一颤,差点晕倒在炕上。
  少顷,那蝉又嗡嗡地对他说:“……万物皆有轮回。也许过不了多久,你将变成我,我将代替你。”
  丁贵发眨巴眨巴他浑浊的眼睛,诧异地问道:“你这个蠢‘知了’……就那么喜欢……变成人?”
  “当然了!”
  “可是,你知道人这一生有多不容易么?知道一年当中的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又是多么的难以煎熬么?”
  “我乐意!”
  “唉,你可真是个傻‘知了’!”丁贵发哀叹一声,“你……瞧瞧我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再看看我家里家外……还乐意变成我么?”
  “哼,我可不乐意变成你现在这个样子!”
  “那么,你想变成个啥样子?”
  “……有权有势有钱!反正不会像你这般穷困潦倒!”
  “你……你这个反动透顶的‘知了’!”丁贵发气得怒发冲冠,浑浊的眼睛里喷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我……我他妈的掐死你!”
  没等丁贵发伸出手,那蝉便迅速振动薄翼,“嗡”的一声飞走了。
  丁贵发下意识地朝窗外啐了一口。又怔怔地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感觉刚才恍如做了一场梦。
  自打丁贵发出院回家,诸如此类的幻觉有如洪水猛兽一般不断啃噬他的心魂和病笃的身体,让他这个苟延残喘的病人无以为继、苦不堪言……
  枣树上的两只灰喜鹊终于唧唧喳喳地飞走了。“知了”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鼓噪。院子里暂时安静下来。
  愣怔了好一会儿,丁贵发终于支撑不住快要散架的身子,同时他也没心情再去“观赏”院子里的光景。于是便将目光收回,缓缓地歪倒在炕上,张着嘴巴急促而又无力喘息着。间或,他还要忍受剧烈咳嗽带来的胸腔撕裂的痛苦。
  盛夏的阳光斜映在丁贵发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让他陡然犯起了浓浓困意。尽管上下两片眼皮不停地“打架”,但他还是努力抗拒着阳光带来的催眠效应——最近几天,丁贵发感觉自己特别的困乏,浑身上下软软地没有一点力气;甚至连喘气都觉得十分困难,更别说是自主地从炕上爬起来,稳稳当当坐在窗边看自家院子里的光景了。
  一想到这些,丁贵发就觉得心里无比的惆怅……他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他深知自己来日无多了,他已经看到披发高帽、口吐长舌的“无常鬼”出了阴曹地府,由远而近向他走过来。
  但是他并不惧怕死,更不惧怕“无常鬼”来索他的命。尽管他还差四个春夏秋冬才知天命,可那又怎样呢?有生就有死,只不过是寿命因人而异,或长或短罢了;更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又能左右得了根植在身体里的毒素不发生病变,不去啃噬他们的肉体并且残忍地褫夺了他们的宝贵生命?
  对于病入膏肓的丁贵发来说,这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眼下,他心里还装着许多放不下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现在已力不从心去解决这些事情了。他担忧自己“驾鹤西游”之后,家里的日子可能会过得每况愈下……既然想到这个问题,那就必须抓紧时间认真考虑一番——他首先想到的是,让大儿子玉庆辍学回家务农,帮衬家里挣些工分;因为秀敏马上就得跟管亮结婚、离开这个家了。
  实际上,这个问题在他住院那会儿就已经跟儿子玉庆谈过了,而且玉庆也满口答应下来。当时,玉庆肃然站在病床前,眼里盈着泪水对他承诺说:“爸,俺听您的!下个学期俺就不念了,去队里干活挣工分;反正现在上学也没多大意思,而且老师也不按照课程表讲课……除了礼拜天,剩下的六天时间,其中有两天的劳动课程;学校还要让我们做到劳动和考试两不耽误。”玉庆抹去眼角的泪水,抱怨地说,“俺们班级上个星期的数学和语文考试,都是利用劳动的休息时间呢……爸,你说,这不是在剥削我们学生的劳动力么?那干脆还不如到生产队挣工分的好!”
  “那是两码事儿。”丁贵发嗔怪地瞥了儿子一眼,接着又轻叹了一口气,“唉,我说玉庆,你这样的想法可要不得啊……”
  “俺……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玉庆嗫嚅道,“但话又说回来,就算学校不搞这种半农半读的教学形式,到头来俺不是也照样得辍学回家务农么?”
  “……”丁贵发无言以对。心想:儿子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尽管玉庆刚满十六岁,但是他的思想较之同龄人则更为成熟一些。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在他离世之后做一根结实的“顶梁柱”,撑起家里的“一面天”。
  当然,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秀敏的事情。
  虽说秀敏和管亮的婚事已经确定下来,但是他们两个还没有去公社民政部门办理结婚登记。
  丁贵发心想:即使两家商定这个月底就把事情办了,可是照他目前越发糟糕的身体状况,怕是等不到这个月底了。同时他又担心在此期间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上纲上线大做文章,横加干涉这件婚事呢?
  想想也是:共产党员怎能和“右派分子”结成亲家……
  总之,夜长梦多……秀敏的婚事说啥也不能再往后拖了。明天就让俩人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了。
  丁贵发思忖这些事情的时候,枣树上的“知了”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情洋溢的鼓噪。
  不过,此刻的丁贵发,已经没有兴致聆听“知了”们“嗡呜”——“嗡呜”——的鸣叫声,也没有心情去感受他人生最后一个盛夏的炎炎烈日;他只觉得喉咙里面像是扎了一根坚硬的鱼刺,既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紧接着他就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多会儿工夫,丁贵发就被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咳咳,咳咳咳……”震得胸腔撕裂,甚至喘不过气来。
  接连不断的咳嗽,把丁贵发折腾得头昏目眩、四肢乏力;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感觉自己脆弱不堪的心脏已被咳嗽引发的强烈气流裹挟出瘦骨嶙峋的胸腔。
  “狗……狗日的……咳嗽!”丁贵发一边咳嗽,一边有气无力地诅咒咳嗽给他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
  “咳咳咳,咳咳咳……”丁贵发感觉自己就快死了。剧烈的咳嗽,把他瘦弱不堪的身子折磨成了一个虾状。与此同时,丁贵发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恍惚之中,耳畔再次响起刚才与他对话的那只蝉“嗡呜——嗡呜——”的鸣叫。那蝉似乎对他重复之前的那句话:“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来生。”
  “……”丁贵发无力驳斥蝉的谬论,只是不停地“咳咳咳,咳咳咳……”眼前骤然腾起一团白雾。
  忽然,他感觉喉咙一热,便从嘴里喷出几口鲜血。黏黏的热血,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脖颈,浸湿了他的衣襟。
  “秀……秀敏她妈……”
  “……”
  丁贵发绝望而无力地呼喊着,但却没人回应。
  “嗡呜——嗡呜——”
  “咳咳咳,咳咳咳……”
  白雾渐渐散尽。丁贵发的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过,在即将陷入昏迷的那一刻,他依稀看见那个披发高帽、口吐长舌的“无常鬼”飘然而至,一脸狰狞地站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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