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集（下）

　　1
　　上午。
　　龙泉岭。
　　杨明秀家。
　　杨明秀请吴启贵帮她扳包谷。
　　吴启贵是个忠厚的踏实人，无论跟谁干活都十分卖力，更何况杨明秀平时对他不错，还曾多次在他经济危难之时，慷慨相助，那就更不用说了。替杨明秀干活，他更是心存回报之意，干起活来更是如同拼命，一天的活路干下来，他已经是累得筋疲力尽。
　　晚上，杨明秀弄上一桌可口的饭菜，亲自把壶为他斟酒。吴启贵本来就不胜酒量，加之烟叶中毒尚未完全康复——三杯下肚，已经是头重屁股轻，坐在椅子上难以平衡重心，头歪脖子扭地活似陡然患上了痴呆症。但是，他的大脑还算清楚，意识到如果继续喝下去会更加糟糕——他伸手挡住酒壶:“酒再不能喝了，吃饭。”
　　“哎，贵兄弟！”杨明秀三杯酒下肚，已经是红光满面；假以媚笑，在灼亮的灯光下，可谓是楚楚动人，“你为我忙累了一天，嫂子我总得敬你一杯酒吧！不然，传出去，别人还说嫂子我，悭得连一杯酒也不给你这老实人敬——你说，叫嫂子这脸往哪儿搁呀？”
　　说罢，伸过一只手，捉住他那粗大的手腕。吴启贵触电似地抽回手，那酒，便准确无误地斟进了酒杯。
　　“来，兄弟，嫂子敬你一杯。”一仰脖子，亮杯斟酒。
　　按理，他是不至于被三杯酒就弄得头昏目眩的，往日再不济，也能喝上七杯八杯；今天出现这种现象，也许是太累的缘故。
　　年轻人的力气，比那电瓶充电还快，只要缓上一口气，那电就充足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叫那孱弱的女人小瞧？他接过杯子，豪迈地将酒喝清。他伸手提酒壶，却被女人挡住了。女人接过酒杯，自己斟满。
　　吴启贵这杯酒喝得太猛，胃里翻腾，像是立刻就有决堤的危险。
　　女人忙为他夹去一块腊肉，关切地说：“快吃点菜，压压酒气儿。”
　　吴启贵将那块腊肉吃下，觉得胃里平静了许多。这时他想，自己平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根本就没有放量喝，如果真放开量，说不准还真能喝个半斤八两！
　　杨明秀又冲吴启贵举起了酒杯:“来，兄弟，酒不单行，好事成双！嫂子我再敬你一杯。”
　　这一带喝酒就是这种习俗，接一不接二是不成的。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接下。
　　其实，他不敢放量喝的原因，是怕那烟草中毒尚未痊愈。这方面的知识他一点也不懂，他不知道这酒对烟毒会不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现在，他已经喝下了四杯，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可是，这杯酒喝下之后，杨明秀却倡导她的两个儿子：“给贵叔敬酒。”
　　这种礼节，如果针对那些具备一定酒量的人，真可谓是尊重有加、礼数备至。可对极少端杯而又大病初愈的吴启贵来说，无疑是出了一道难题。接吧，还真怕不胜酒力；不接吧，又怕引起那两个孩子的偏狭之想。
　　他虽然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冲动占了上风——宁肯拼将一醉，也不能让那两个孩子觉得面上无光。
　　于是，他又喝下了四杯。
　　“好酒量！”杨明秀说，“还真没看出，兄弟你还真是好酒量哩！”
　　他急忙站起来，双手捧住酒杯：“嫂子，这杯酒，我敬嫂子。”
　　“哎哟，兄弟，你不敬嫂子了，只还就行了。”杨明秀一脸妩媚，“还是嫂子敬你吧。”
　　吴启贵已经将酒喝干：“还是我敬嫂子，不然，嫂子还说我不知礼数。”
　　“好好，嫂子接受。”杨明秀欢喜得满面溢彩、灿若云霞。
　　吴启贵本想敬过了嫂子，再去敬那两个孩子。可是，光嫂子这边还没有摆平，已经是两眼昏花、人影绰约。当杨明秀还他的第二杯酒伸过来，他却连伸了几次手，也把握不准位置，最终还是将那杯酒弄泼，头也伏到了桌上。
　　“贵兄弟！”他矇眬地听见女人的喊声，也迷糊地应答：“嗯。”
　　女人关切地问:“你不要紧吧？”
　　“没事儿。”他头也没抬地哩哩啰啰，“再……再喝。”
　　“再不能喝了。”女人的声音，“我怎么就让你喝醉了呢？”
　　“没——事——”说是没事儿，却呼呼睡去。那鼻涕和涎水，犹如抽粉丝一样地往下流淌。
　　
　　2
　　晚上。
　　杨明秀家里。
　　杨明秀的房间里。
　　杨明秀的床上。
　　也不知道过了好长时间，吴启贵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赤身裸体的杨明秀身边——他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愣了片刻，扬起手照自己的脸一阵猛抽。
　　杨明秀被惊醒了，她双手死死地抱住那粗壮的手臂，泪流满面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那只右手虽然被抱住了，他却扬起了左手，抽打着自己的左脸。
　　女人双手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抽打：“要打就打我吧，这全是我的错！”
　　“嫂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呀？”吴启贵悲愤交加地哭叫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呀嫂子！”
　　“嫂子是个女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呀兄弟！”女人说完这句话，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吴启贵擦干了眼泪，默默地穿上衣服，不顾女人的哀求与挽留，愤然地离去……
　　
　　3
　　早上。
　　龙泉岭。
　　吴启贵家里。
　　第六炉烟烤得非常成功，使吴启贵那揪紧的心松弛了下来，同时，也为他今年的烤烟增添了信心。
　　烟叶烘烤结束，烟叶叶片极为焦脆，一碰即碎，碎成碎片，碎成粉末。所以，当一炉烟叶烘烤靖工之后，还得让烟叶在炉中退温返润，润得不容易碰碎之时才可以出炉下架，否则，将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回润起码要两天两夜。这两天里，吴启贵可以松懈一下喘口气了。
　　这天天气晴好，太阳也格外明媚。吴启贵对母亲说：“妈，我想到街上转转。”
　　母亲说：“你到街上转转去吧，家里的一些小事儿，有我和你妹妹哩！”
　　
　　4
　　上午。
　　龙泉街。
　　于是，吴启贵就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和鞋袜，来到了乡政府所在地龙泉街上。他不想随意转悠，而是想到供销社里瞅瞅。
　　好多次，吴启贵话到嘴边都没有讲出来，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对母亲讲明这事儿。既然原先都没有讲明，干脆索性不讲了，到时候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自己也能从母亲和妹妹的惊喜中分享到一份乐趣与喜悦。
　　供销社的货柜上摆出的好东西很多，令吴启贵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糖果烟酒是好吃好喝的好东西，吴启贵不爱那道道；各色衣服鞋袜是助人体面的好东西，吴启贵家境薄弱，岂敢非份地受用摆阔？再说，人好又岂在衣服鞋袜的妆扮？人孬打扮得再时髦也脱不了那孬样儿！扑克麻将是好玩的好东西，吴启贵紧赶慢赶总有忙不完的活路，哪有闲工夫玩那玩艺儿！供销社的女营业员年轻漂亮，吴启贵望上一眼便立即把头低下，五尺多高的汉子比大姑娘的脸皮还薄，动不动就羞红了长满粉刺的脸，让人一见不由得联想到那出“豆花”的少儿。
　　吴启贵想看那电视机哩！
　　
　　5
　　上午。
　　龙泉供销社。
　　吴启贵来到摆电视机的柜台前，认真地看那电视机的牌子及产地。
　　上海的自行车是名牌产品，畅销全国供不应求；上海的衣服鞋袜是名牌产品，男女老少一经穿上便上眼了许多；有人说，上海的姑娘也是名牌产品，娶回家去生儿帅气生女秀丽！毫无疑问，上海的电视机也是名牌产品，信誉好、效果好、质量可靠、实行三包。吴启贵翻弄着那金晃晃的“合格证”，看是否有不合格的地方？
　　可是看来看去，愣是看不出半点儿毛病。
　　“这是金奖产品，效果好得骇天！”营业员自然不会那么傻地放过这笔买卖，这里边的利润不光是上交国家，而且还有营业员的奖金！
　　金奖！鬼知道是金奖银奖还是铜匠铁匠？如今招揺撞骗的事儿多着哩！鬼知道那张硬纸片是掏几毛钱从哪儿买来的？应该知道啊，这几百块可是来得不容易哩，那是一滴汗一滴汗积攒拢来的哩！万一掏几百块买个冒牌货回家，钱背了时，那铁嘴妹妹更是少不了一顿挖苦与嘲笑。
　　“哎，你买不买呀？”先前还十分友好的和善面孔，陡然却阴云遮日头了。
　　“嗯，我怕，买了冒牌货！”
　　营业员说:“怕买冒牌货！我看你是怕花钱吧？”
　　吴启贵说:“我当然怕花钱。”
　　营业员没好气地说:“怕花钱就别进供销社。”
　　激将法是如今生意精们发明的最新产品，质量高效果好实行三包——包你心理逆反赌气掏钱买去並不满意的东西，包货销出利润到手，包下馆子吃得油水直淌乐得嗬嗬哈哈！吴启贵不懂得什么叫“逆反心理”，也不懂得什么叫“经济哲学”；但是他懂得什么叫“激将法”，更懂得挣钱的艰难。他不买那帐！
　　“你这个同志，咋就这么急呢？就是要买嘛，也得让我看个清楚呀！（吴启贵陪着笑脸说。可他的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活动：真是，瞎子买针也要摸一摸有没有穿线的窟眼哩，买这几百块的电视机，我起码也得看看有没有开关啊！他咽了咽涎水，对那气嘟嘟的白净小脸说）先放下试下子看，满意我买了。”
　　营业员问:“哪台？”
　　吴启贵说:“凯歌。”
　　可是，没等室内的电视机开演，外面却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