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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9-12-31 14:04:38      字数:7628

  橘红色的夕阳,缓缓靠近巍峨挺立、葱翠茂密的棋盘山。不多会儿工夫,棋盘山便被一片璀璨光芒所笼罩。飘逸在山巅上空的云彩,也同时被夕阳耀眼的余晖染成一团团、一簇簇金灿灿的绚丽晚霞。顷刻之间,金灿灿的晚霞倾尽余力,又将夕阳赐予的色彩斑斓的万缕霞光,投洒在棋盘山周遭所能惠及到的地方。
  于是,那些受此恩惠,沐浴在霞光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心情多半也是愉悦而灿烂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美好感受。尽管此时农机站副站长赵连德也同样披了一身的霞光,但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愉悦灿烂的神情,反倒是把他那一张不忍卒视的苦瓜脸甩给农机站的两个唯命是从的汽车维修工看——下班之前,赵副站长给这两个维修工下达了一个不可违抗的指令:修理汽车引擎盖。
  “你们两个别给我磨洋工啊!”赵副站长嗔着一张苦瓜脸,没好气地催促那两个汽车维修工,“你俩啥时候把活干完,啥时候下班回家!”
  “放心吧——赵副站长!”其中一名维修工蛮有把握地回答说,“落黑之前差不多就能完活儿。”
  赵副站长没再吱声,背着手看那两个维修工给引擎盖做钣金。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脑满肠肥的身体上,让他感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之后不久,汗水便如蚯蚓一般,顺着他的前胸和后背蜿蜒往下流;直至流到臊气十足的裤裆里,浸湿了他的花裤衩。于是赵副站长便在心里愤恨地骂道:“狗日的吴庆义,我……我他妈的日你大嫂和二嫂!”骂完这句意淫的话,他心里感觉爽快多了。至于狗日的吴庆义究竟有没有大嫂和二嫂,那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他畅快淋漓地释放出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但如果这狗日的真有大嫂和二嫂,那他的嘴巴不就过了很大一个瘾么?活该他狗日的要挟我,趁火打劫给我添麻烦!但他转念又一想,这个麻烦是谁惹下的?还不是你自己惹下的么?要怪你也只能怪你裤裆下面的那根东西不老实,才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这回好了,你被人家抓住了小辫子,人家想叫你做啥,你就得乖乖地做啥,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还有啥可说的么?而且从今往后,你赵连德只能低着脑袋走路,夹着尾巴做人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赵副站长便越发惆怅得不行。
  这时候,农机站的侧门发出“咣当”一声响。赵副站长机械地转过身子,眯缝着眼睛循声望去。金灿灿的夕阳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无法清晰地看到对面走过来的人是谁。
  “……赵副站长不会是得了火蒙眼,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周干事打趣道。
  “哦,原来是周干事大驾光临!我……我哪里敢认不出你呀!我这是被狗日的西山太阳晃得睁不开眼……”赵副站长闻声辨出是人保组的周干事,便赶紧迎了过去。
  周干事的突然光临,让赵副站长顿生疑惑。联想到今日上午,几名治安小分队队员打扫公社礼堂那一幕;包括后来由此引发的那些不堪回味的惊悚幻觉,再一次搅乱了农机站副站长渐趋平静的心绪,让他条件反射地感到之前的忐忑不安重又附着在他的身体上。
  “是这样——赵副站长,明日上午公社召开批斗大会……大会结束之后,还要进行游街示众。”周干事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捂住嘴巴干咳了几声。
  “这……这跟我有啥关系?”赵副站长顿时紧张起来,做贼心虚地瞪大眼睛问。
  “当然有关系了。”周干事迎着赵副站长投射过来的忐忑目光,撇嘴一笑,“赵副站长能量大,在农机站里一言九鼎……所以,我过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看明日能否安排一台车……”
  “用不着商量……这就定下了!”赵副站长终于松了一口气——明日的批斗大会跟他毫无关系。眼下迹象表明,周干事果然兑现了他的口头承诺,没有将昨晚的事情汇报给人保组组长于震江或者党委书记唐兴业。此刻,赵副站长的心情陡然愉悦起来,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灿烂晚霞带来的无限惬意。
  “赵副站长到底是个爽快人,说话办事从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嘁哩咔嚓干净利落……”周干事故意说些恭维他的话。
  “不敢当——不敢当!周干事谬赞了!”赵副站长虽说脸上展现出一副谦卑的样子,但他心里却对周干事的一番恭维之词嗤之以鼻。他故作谦虚地搓着两只手,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怎么说,明日的批斗大会,它都是一次意义深远的政治任务;既然是政治任务,我赵连德理应积极配合才是。周干事你说呢?”
  “……赵副站长的政治觉悟不低嘛!”周干事似乎看出他的矫揉造作和虚伪的一面。于是借机敲打他几句,“当然,空有政治觉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政治觉悟代替不了思想改造……有些错误,绝不可以文过饰非,必须要从灵魂深处彻底纠正。这就好比是稻田里的稗子,必须连根拔掉,否则还会在你内心的不良土壤里重新发芽,恣意生长!”
  “这……”赵副站长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周干事对他的一番旁敲侧击,倒是真正悟出啥叫授人以柄;同时他也切肤感受到被人抓住小辫子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血色残阳慢慢向西天坠下去。晚霞也变得越发绚烂。不久,夕阳就与棋盘山拥吻在了一起;短暂的亲热之后,便倏忽隐没在了棋盘山后面。
  吃过晚饭,丁贵堂便准备去趟“四类分子”管其昌家,探一探管亮对秀敏是个啥态度。假如管亮心里果真装着秀敏,对她有那份意思,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当然,除非秀敏对管亮并不感冒,也没那个意思。因此踏出家门之前,丁贵堂对他老婆王桂枝嘱咐说:“秀敏生性木讷,脸皮又薄得像一张纸……到时候你可别把话问的太直接喽。”
  “这话还用得着你来教俺?难道俺在你眼里在你心里就是个笨嘴笨舌的蠢女人?”王桂枝嗔怪道。
  “唯有两厢情愿最牢靠……拉郎配的事情千万做不得。”
  “你老婆不痴也不傻!俺知道……”
  “那……权当俺刚才放了一串屁!”丁贵堂咧着嘴巴“嘿嘿”一笑,“回头你就待在贵发家里等我消息啊!”
  “看你磨磨唧唧的样子,哪里还是丁家堡村生产队长共产党员丁贵堂的风格啊?”王桂枝推了丁贵堂一把,“行啦,你赶紧去管亮家探他的口风吧!”
  夜幕徐徐拉上。丁家堡村变得朦胧起来。
  快要走到丁玉财家门口时,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迅速闪进院子里。丁贵堂心想,谁呀这是?就不能坦坦荡荡正大光明地跟他这个生产队长打声招呼再进去么?还用得着这般慌里慌张跟个做贼似的;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中共地下党的交通员,反而把我丁贵堂当成国民党蓝衣社的特务了?啊呸!中共地下党可没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人。再者说,丁家堡村的年轻人都像是丁贵堂自己的孩子,哪一个他不熟悉?就连他们聚在一起打嗝放屁咳嗽,他丁贵堂蒙着眼睛都能准确分辨出是从哪一个人的身体里面释放出来的动静。于是,丁贵堂便把村里的年轻人包括青年点里的八名男知青在他脑子里认真细致地过了一遍筛子。终于,他把目标锁定在了青年点知青——周炳忠身上了。
  “妈了个巴子!怪不得这小子最近总是跟丁秀凤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原来是想给丁玉财当上门女婿啊!”丁贵堂像是侦破了一起颇为棘手的重大刑事案件,心里美滋滋的有种成就感。“不过,如果他俩真能修成正果、结为百年之好的话,倒是给丁家堡村开创了一个先河……不管咋说,这毕竟是一桩姻缘好事,而且在适当情况下,我这个生产队长也得帮衬这两个年轻人促成一段美好姻缘;但如果周炳忠这小子日后愧对了丁秀凤,或者对她始乱终弃变成了人神共愤的陈世美,那我丁贵堂就会毫不客气地敲断周炳忠的两条狗腿……”丁贵堂一边嘟嘟囔囔兀自唠叨着,一边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管其昌家走去。
  这个时候,管亮已经吃过晚饭,正光着膀子挥动铁锨往猪圈里添些干土。看见队长丁贵堂进了院子,赶紧放下铁锨,面含微笑跟他打了声招呼:“您来啦——贵堂队长。”
  “吃过饭么?”丁贵堂明知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个时间段里,还有哪家没有吃过晚饭呢?
  “嗯呐,吃过一会儿了。”管亮一边回答,一边请丁贵堂到屋里面坐。
  “我就不进屋了。”丁贵堂掏出烟口袋,迅速卷起一支旱烟,擦着火点上。接着又对管亮说:“你去拿两个板凳过来,咱爷俩就在院子里唠会儿磕。”
  管亮很快就从厢房里拿了两只破旧的小板凳过来。坐下之后,丁贵堂并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吸着旱烟。
  一弯皓月悬在当空。璀璨的繁星镶嵌在辽远而巨大的夜幕上面。
  “你喜欢秀敏不?”丁贵堂吸完烟,突然开门见山地问管亮。
  “我……我……”管亮顿觉有些慌乱,心里突突突地毫无规则地乱跳,像是有七八只耗子在里面上蹿下跳;同时他又感到一阵阵窃喜溢满全身——怪不得他这几天早上总是看到喜鹊飞到家门口的树枝上喳喳喳的叫个不停,原来真有喜事落到他身上。于是,管亮便装作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挠着后脑勺嗫嚅起来。
  “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丁贵堂嗔着脸催促说,“……你小子别把脑袋夹在裤裆里不吭声,好歹给句痛快话!你心里若是喜欢秀敏的话,那你就点个头,也算是同意了。”
  管亮讷讷地回答说:“俺……同意有啥用,关键秀敏……她是个啥态度?”
  丁贵堂瞪了管亮一眼:“我问的是你,不是秀敏。真叫你愁死了!”
  “唉,即便俺没意见,那又能怎样?终归是门不当户不对啊!”管亮忧心忡忡地说,“秀敏根红苗正,人又长得水灵长得俊,而且贵发叔他还是一名老党员,老革命;可是……我们家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父亲是个‘四类分子’,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之下进行劳动改造,他啥时候‘摘帽’还都是个未知数。贵堂队长您说,作为‘四类分子’子弟的我,哪一点能配得上人家秀敏呢?说句实在话,攀高枝的事情对俺来说,分明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甚至俺在晚上做梦的时候也都不敢奢想这样的好事啊!”
  “妈了个巴子!‘四类分子’咋啦?‘四类分子’子弟就没有资格吃‘天鹅肉’啦?就他妈的活该找个聋子哑巴瘸子傻子丑八怪做老婆?哼,看你那点出息!”丁贵堂每说一句话,就用他坚硬粗粝的大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膝盖。于是,“噼噼啪啪”的声响便传进了屋子里。
  “管亮,你在院子里闹啥动静呢?”管亮的父亲——“右派分子”管其昌从屋里走出来。见是丁贵堂坐在院子里跟儿子管亮说话,赶紧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打招呼说,“哦,是贵堂队长来了呀!”
  “老管,正好我也想跟你说件事。”
  “您……有话尽管说,您有话尽管说……”
  多少年来,管其昌被他头上的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子压得抬不起头;殃及了他的家人不说,更是觉得自惭形秽。因此除了家人之外无论同谁说话,他总是以“您”字开头,而且自始至终态度谦和——想必是他在灵魂深处恪守并遵循了《论语•学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的道德规范;或者在他蜕变成为一名不齿于人类的“右派分子”之后,又雪上加霜被革命的铁扫帚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那一刻,他这个百口莫辩的阶级敌人就变得像现在这样“温良恭俭让”了……加之年复一年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使得管其昌早已忘却自己曾是省城某科研所里的一名研究员。现如今,他的灵魂深处,他的骨髓里面,他身体当中的动脉血管静脉血管以及密密匝匝的毛细血管无一不奔窜着丁家堡的魂。倘若摘掉他头上那顶“右派分子”的“桂冠”,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木木讷讷老实巴交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普通农民,甚至要比丁家堡村的那些原住民还要原住民。
  尽管这样,管其昌和他的家人一直忍辱负重,谨言慎行地苟活在丁家堡村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每当国家掀起一场新的政治运动,无论其规模有多大,他们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就都成了惊弓之鸟;尤其是“右派分子”——革命群众眼里和心目当中的阶级敌人管其昌,便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并且随时随地做好被革命群众拉出去批斗的思想准备。好在丁家堡村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心地善良而宽容,并未因此而歧视“右派分子”管其昌和他的家人们,也从未把他当作阶级敌人来对待;但是戴在管其昌头上的那顶沉重的“右派分子”大帽子,却始终压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透不过气……
  正所谓:“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你又何从捉摸。”
  “别的不说。”丁贵堂咽下一口吐沫,“咱眼下就说说你们家管亮。”
  “管亮?”管其昌以为他儿子又在队里惹了祸,丁贵堂是来他家兴师问罪的,便瞪大眼睛问,“您快说,贵堂队长,管亮他……”
  “我说老管,你先别急好不好?”丁贵堂示意管亮把他屁股下的小板凳让给他父亲坐。“我今晚到你家来,其实就想给管亮当个保媒拉纤的人……”
  “哦,是……这么一回事啊!”管其昌既感到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同时又觉得十分的意外;貌似天上掉下一个巨大的香喷喷的肉夹馍,不偏不倚地砸在“四类分子”的儿子管亮头上。他张大嘴巴愣怔了片刻之后,便忍不住问丁贵堂,“贵堂队长,您……说的都是真的?”
  “瞧你这话说得……”丁贵堂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俺丁贵堂啥时候打过诳语?”
  “贵堂队长,我知道您为人正直、率真耿直,从来都不打诳语;我也知道您平日里很喜欢我们家管亮……”管其昌叹了一口气,“可是……像我家这种情况、这种条件,有哪个姑娘敢嫁到我们家里呢?”
  丁贵堂再次用他粗粝的大手拍打自己的膝盖,同时嗔怪着唉声叹气的管其昌:“老管呀老管,叫我说你啥好呢?你头上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不假,可是丁家堡人却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四类分子’、当作阶级敌人来对待……”
  管其昌感动得热泪盈眶。他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那倒是……那倒是……”
  说话的工夫,管亮的母亲也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笑吟吟地跟丁贵堂打过招呼之后,便默不作声地立在她丈夫身后。这位曾经面容姣好并且干着体面工作的国营职工,而今摇身变成饱经风霜满脸褶子的农村妇女,四十几岁头发就已经开始花白了;这一切都得感谢睡在枕边的“右派分子”、她的丈夫管其昌——从她丈夫被定性为“右派分子”那天开始,命运多舛的她,就为这个风雨飘摇的五口之家操碎了心,更是为风声鹤唳苟且偷生的“阶级敌人”管其昌操碎了心。
  眼下,除了管亮的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的两个妹妹正在屋里写作业之外,他和父母都在洗耳倾听生产队长丁贵堂诚心实意发自肺腑的媒妁之言。听过丁贵堂的一番媒妁之言之后,管其昌夫妻二人顿时就高兴的啜泣起来。管亮则把脸扭过一边,借着月色暗自窃喜,他感觉此时此刻秀敏已然成了他的新媳妇。
  丁贵堂见管其昌夫妇以及管亮本人都很乐意跟丁贵发家结成这门亲事,便抬起屁股,说:“行啦,该说的我都已经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这就去趟秀敏家,看看那边是个啥情况……但愿是个好结果!”
  临走时,管其昌夫妇再次对保媒拉纤的丁贵堂千恩万谢。
  星月交辉。村落周遭洒下了一层银色。
  丁贵堂踏进本家兄弟家里时,他老婆王桂枝正跟秀敏她妈手扯着手坐在炕梢相谈甚欢。丁贵发有气无力地靠在炕柜旁,佝偻着身子不断咳嗽;女儿秀敏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轻轻拍打他越发瘦骨嶙峋的后背。
  王桂枝没等她男人坐下来,便急着问道:“贵堂,老管他家是个啥态度啊?”
  丁贵堂瞟了王桂枝一眼,卖着关子说:“看把你给猴急的,好像秀敏立马就要上轿似的。”
  “行啦,别磨叽了,你赶紧说说老管他家的情况!”王桂枝急不可耐地催促丁贵堂,“你要是再磨叽一会儿,俺就得让你给急得尿裤子了!”
  “那好,”丁贵堂咧着嘴嘿嘿一笑,“等你尿了裤子我再告诉你。”
  “你呀你,一到节骨眼就没了正型。”王桂枝伸着指头嗔怪她男人,“你就不怕秀敏笑话你这个长辈的!”
  丁贵发老婆忍不住“噗嗤”一笑:“我说贵堂呀,你能忍心看你老婆尿湿了裤子?”
  实际上,丁贵堂平时很少开这种玩笑。但是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其实就想故意开几句玩笑话,藉此缓解一下本家兄弟病恹恹的情绪,以及秀敏对于婚姻二字所产生出的羞涩与紧张。
  丁贵堂于是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出两个字:“妥了!”
  丁贵发听到这两个字之后,貌似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即刻便停止了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太……太好了!这回俺……可就把心放下了!”丁贵发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清澈了许多。于是就侧过脸,爱怜地瞅着他的宝贝闺女丁秀敏,“管亮这小子……他……对你爸的心思呢!想必他……也会对你好!”
  丁秀敏羞答答的脸上顿时就绽放出难以掩饰的笑容。心里美滋滋地想:管亮当然会对她好的……
  “贵堂啊,俺……替秀敏谢谢你!”丁贵发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就又开始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同时他又示意秀敏她妈,把上次吴庆义留给他的半包香烟拿给丁贵堂抽。
  “行啦,贵发,你就别跟俺说外道话了,俺听了不舒服。”丁贵堂伸手接过本家兄弟媳妇递给他的烟卷,坐在门口的一条“吱咛”作响的小板凳上有滋有味地吸起烟来。
  “就是嘛,一家人哪里有说俩家话的道理……”王桂枝也帮衬她男人责怪起丁贵发。
  “唉,你本家兄弟的脑子都咳嗽糊涂了,两句话没说完就开始颠三倒胡言乱语,哪里还有过去两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乏的精神头儿!”秀敏她妈打趣说。
  丁贵发忍住咳嗽,对他老婆说:“秀敏她妈……你就尽管拿我开心吧!反正……这样的机会……以后恐怕也不多了。”
  秀敏赶紧用手捂住她爸的嘴,带着哭腔说:“爸,俺不许你胡乱说话。你啥事也没有,你身体好着呢!”
  “傻闺女,你爸……也想啥事都没有。可是眼下……俺都已经跟鬼做邻居了。”丁贵发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俺自己得的啥病俺知道……”话没说完,便将一口鲜血吐在手心里。
  秀敏见状,赶紧从炕柜里拿出一卷质地粗糙的浅红色卫生纸,将她父亲手上和嘴边的血渍擦拭干净。
  “依我看,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王桂枝压低嗓子对秀敏她妈说。
  “贵发也是这么想的。”秀敏她妈神色黯然地小声回应着,“他这几天一直都在咳血……”
  看着本家兄弟咳血时遭罪的样子,丁贵堂心里感到十分难过。随即站起身,强颜欢笑走到他本家兄弟跟前,轻声问道:“贵发,秀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丁贵发微微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定下了!”
  “既然这样,你们两家就赶紧找个时间坐到一起商量一下……”丁贵堂此刻像是一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
  “首先……我得声明一点,咱不能跟管亮家……索要彩礼。”丁贵发不容置辩地看了他老婆一眼,“一切从简……”
  秀敏她妈委屈地说:“话说得轻巧,可俺就秀敏这么一个闺女啊!”
  秀敏在一旁忍不住低声啜泣。
  “是啊,再怎么从简,那也不能白白送给老管他家一个儿媳妇……他们家得捡多大的一个便宜啊!”王桂枝也跟着秀敏她妈一起鸣不平。
  丁贵发长叹了一口气:“唉,这门亲事本来就很特殊:一门是贫下中农……共产党员丁贵发的女儿;一门是‘右派分子’阶级敌人管其昌的儿子。你们……都转动脑筋想一想,共产党员和‘右派分子’结成亲家,这档子事在咱们棋盘山公社……难道不是……蝎子粑粑毒(独)一份的大新闻么?还有那些……热衷政治挂帅,天天高喊革命口号的人,他们……肯定会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呢!”丁贵发忍不住又咳出一口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到那时候,他们口诛笔伐我丁贵发无所谓,只怕管其昌也会跟着遭殃;到头来再给他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大帽子’……那样的话,咱可就对不住人家……管其昌了。眼下我不求别的,我只求管亮……对咱秀敏好就行!”说完这番话,丁贵发便又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秀敏止住哽咽,昂起头对她父亲丁贵发说:“爸,俺一分钱彩礼也不要,俺只要管亮对俺好就行!”
  丁贵堂赞许地看了秀敏一眼,说:“既然秀敏也是这么个意思,那就一切从简。咱不收彩礼不请客,俩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得……”他同时又征求了本家兄弟媳妇的意见,“秀敏她妈,你个人还有啥其他想法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俺还能有啥其他想法。就照他爷俩的意思办吧!”秀敏她妈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王桂枝也在一旁宽慰丁贵发的老婆秀敏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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