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绿檀木梳

　　白露姥姥家是同里村的，有个阴天下雨的时候，姥姥就会在学校门口等着白露。
　　同里乡中是在同里村村西的一所乡镇中学，白露他们这一届初二有六个班，每班五十多人。学校去年翻修的二层教学楼很是气派，红墙蓝瓦，学校的操场顶白家村三个那么大，最主要的是学校西面是一片梨树和核桃树树林。白家村除了被砍伐了的杏树林是再也没有别的经济作物。一下雨，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清香，各种树木和花草的香气。
　　姥姥家在村东。
　　“姥姥，这个是什么啊！好漂亮！”
　　六十岁的苏月月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新鲜感了。“白露啊，啥东西啊？拿过来姥姥看看！”耳不聋眼不花就是最大的福报了。接过白露手里的东西，苏月月的心沉了一下。
　　流年似水，这小巧的木梳，还是那种沉绿色，着手冰凉并且沉冷，就像那个人一样。
　　那年那月，苏月月读高中，婆娑的树影撒下斑驳的陆离的影子，一个个英语单词读过，默念着那些字母的组合。
　　“嘿，你快撞墙了！”
　　“sorry！”
　　“是墙，不是我。”推一推快滑到鼻梁骨的黑框眼镜，苏月月这才看清楚面前的少年。蓝裤白色短袖衬衫，一头卷曲的黑发桀骜不驯地挺立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左侧嘴角微微咧一列。
　　“刘水，谢谢！”这是本班学霸级人物，苏月月虽然在文科班认识不了几个人，但是这个帅帅的学霸她还是知道的，因为，班级名次表上，苏月月、刘水的名字一直在最前面，只是有时这个在前，有时那个在前。
　　“喏，这个拿去。看看你那一头乱发，跟茅草垛子似的，将来谁敢娶你。”
　　少年摊开细长的手掌，红润的掌心里是绿莹莹的小发梳，不大，刘水的手掌心完全可以握紧。发梳上雕刻着月亮流水的图案，很是精致。苏月月只看一眼就喜欢上它了。只是，因为是刘水的东西，苏月月不敢伸手。
　　“我的头发不用你管。”冷冷地一句，但是脸已经红了，低垂下头去。
　　“我是说，你需要它。”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和你不熟。”
　　“如果我喜欢你呢？”
　　“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好了，不斗嘴了。老师来了。”刘水把梳子塞到苏月月手中，一溜烟儿跑远了。
　　苏月月把梳子搁在几何书中，一直当作书签使用，梳子的功能也并没有发挥出来。因为再有十几天就是国考，这该死的国考！
　　发梳，也没有顾上细看，夹到书里忘了。
　　七月流火，黑色的七月七日，在那个年代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读书学子的深刻记忆中。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整理书籍的时候，那把发梳掉了出来，原来发梳的另一面是一行小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高山流水可有和歌?
　　
　　读文科的孩子还会不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只是，苏月当时也没有看到，一切太突然了，苏月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自己的事情，只是高考就已经折腾的人都半死不活了，那种青春的萌动只能凭借自己的毅力去压制下去。青春是用来挥洒汗水的而不是用来挥霍年华的。这个道理苏月懂！
　　八月份陆续收到大学的通知，很巧。他们在同一座城市，一个医科大一个师大，谢师宴上再一次相逢。
　　“苏月月，你头发长了。”的确，那头黄发已经被轻轻松松地挽成了马尾辫，只是有些短，苏月月想把她留成披肩长发。
　　“苏月月你知道吗？这梳子来自于阿根廷，就是一块块难得的绿檀木，在匠人手下，被精雕细琢，方成珍贵之物。梳子与发丝有默契，每梳一次，青丝就顺滑一分。梳子制作完成时，便随因缘到值得的人手里，大小刚好手握，冬日不冻手，没有静电。绿檀木特有的天然油脂，会随着日常使用，默默滋养发丝。这是种梳子曾经盛行于阿根廷宫廷，一梳难求，我表姐出差带回来的。”苏月月佩服刘水的学问，不愧是准医科大的学生，只是……
　　“我不知道你这梳子如此贵重，明天我还你！”
　　“既然送给你，就是它应该属于你。”刘水再一次强调。
　　“那好吧！”苏月月说，她并不讨厌他。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们牵手了。
　　
　　青春岁月总是那么美好而短暂，短暂的让人还摸不着头脑就消失掉了。只是那把绿檀木梳，握着盈手，用着顺手，苏月月看到绿檀木梳就像看到刘水一样，所以大学生活并不孤独反而充盈了许多。那头黄黄的头发已然变得黝黑发亮，飘在腰间的发丝闪烁着青春的光泽。
　　大三那年室友们开始讨论未来的路，她们这一届师范大学毕业生，按照规定是国家包分配的，当时的大学生，可是少之又少，按照规定是回原籍或者户口所在地教书的。可是苏月月的出类拔萃，因为研究生留市的几会比较大一些。在省城生活了三年的苏月真的不想再回到郊县了。
　　夏天过去了，秋风还没有那么凄凉。穿着连衣裙学生装的六个女孩子，一律都是披肩长发，她们六个一直都是肩并肩在走路，刘水说，他多次看到在马路上走路的苏月月的背影，最外边的那个肯定是苏月月。“可能习惯了走外边了！”苏月月微微一笑。“你啊，就知道心疼别人，都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女孩子太善良了不好。”“不是还有你吗？”“是啊，是啊！可是我不是总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一辆汽车擦身而过，刘水紧紧攥住苏月月的手，苏月月明显感觉到他手掌心都是汗水。“不至于吧！”苏月月微微笑笑，安慰刘水。
　　“你啊，就不能让人省点儿心。”
　　“你有计划将来怎么办吗？我们是回县城还是在市里？”
　　“当然在市里！生活条件比较好。”
　　“可是，我马上就毕业了，你还有两年呢！”苏月月有些发愁。他们都是农村里的孩子，没有那么多能力左右自己的前途。这是俩个人交往以来第一次不得不讨论将来的问题。更多时候，他们都是在林荫小路上一边走一边谈，那些装饰的豪华的咖啡厅冷饮屋，不是他们能消费得起的。因为现在每一年的开销都是父母给的，那些钱是父母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刘水拽过一把树叶，狠狠地摔在地上。
　　苏月月到现在才明白生活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子总是阳光明媚，前途未卜前路茫茫。
　　实习的学校环境优雅，老师们就像大哥哥大姐姐一样照顾这些还在上学的大学生，高一的学生有思想但是喜欢年轻人，她们六个很快和学生打成一片了。苏月月发现有一双眼睛总是在盯着她，她多少有些不自在。体育老师任行看苏月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每一次谈话离苏月特别近，苏月月很是不喜欢异性近距离和她说话。
　　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实习期结束的时候也是期末考试，她们所带的班级都比原来有进步。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是分别的日子也是庆祝的日子。一家中档的酒店里觥筹交错，为这短暂的相逢也为即将的分别，举杯共饮。苏月月不喝酒，以茶代水。任行坐在苏月身边，有两次为苏月月夹菜，苏月月的脸上有些发烧。这一顿饭一直吃了三个小时，男老师都有些醉醺醺了，任行连站都站不稳了。“苏月月，送我一程好不好？”一米八几的小伙子说，苏月月不忍心拒绝，也没有答应。教务主任说；“苏月月，拜托你把这个帅哥送回家把。穿过汇龙街，怡景花园就是他家，不过两站地。”
　　苏月月点点头。任行先行离席，和大家告别。他摇摇晃晃在前面走，苏月月一直跟着他，不远也不近。夜色已经很浓了，月亮高高地挂在黑色的天幕之上，风停了雨住了，空气是那么的清新。雨水冲刷过的路面是那么洁净，路面的积水折射出大楼的霓虹灯的色彩又是那么光怪陆离，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诡异。
　　忽然，任行不走了。苏月月差一点就撞在他身上，他一把抓住苏月月：“扶我一下！”酒气喷得苏月月只想呕吐。看着他踉跄的步伐，苏月月还是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就这样一步一步挪。
　　终于到了任行住的怡景花园，楼层的灯光有的亮着有的已经熄了，夜色更深了。
　　“扶我上去！”
　　苏月月很是不喜欢这种命令的方式，但是想到他喝多了，也没有过多计较。
　　6楼终于到了，苏月月长出一口气。
　　“很为难吗？”
　　苏月摇摇头。
　　“帮我打开门！”
　　看着摇摇晃晃的任行，苏月月还是比较听话的接过那串钥匙，因为他开了三次都打不开门锁。
　　“开了，你进去吧！我该回去了！”
　　他一把把她带到门里，随手关上门，锁死。
　　胳膊把她圈住：“可以正眼看看我吗？这房子是我一个人的，你如果同意，就是我们的！”
　　苏月月吃惊了！用力推一推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虽然喝多了，但是力气很大，反而握住她的手，虽然一路上几乎是一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
　　他的脸并不难看，只是一阵阵的酒气着实不是苏月月喜欢的。
　　“答应我，工作我也会帮你安排的。”
　　这算什么？求婚，卖身?苏月月心底里在冷笑。
　　“你放开我！”
　　“答应我，就放开。否则，今晚别走。”任行一直话都不多，苏月月感觉今晚的宴席有些鸿门宴的感觉，也许一开始就坐错了地方。
　　任行太危险了，还是先离开他最好。点点头。“你真的答应了！”“你喝多了！”“没有，一点儿都不多，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为什么你不正眼看看我?刘水有什么好的，他可以给你房子给你工作吗？”“你……不许你这样说他。”“苏月月，现实一点儿好不好，我都会给你的。”
　　没有想到任行会了解这么多，只是苏月月喜欢的是刘水！
　　“答应我！”
　　苏月月看到时针已经指向十一，必须想办法走。
　　可是，他一只手握着她的两只手，另一只手臂把她圈在墙边。
　　这个距离这种姿势很危险，没有等到苏月月来得及多想，任行已经开始下一步动作了，他在亲吻她的头发。哦，那绿檀木梳梳了四年的齐腰长发，眼泪从眼角滑落了出来。
　　那一晚，苏月月几乎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衣衫的凌乱和头发的散乱苏月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疯子，她已经配不上刘水了。
　　谁都不知道苏月月经历了什么，苏月月已经失忆了。在学校里做事说话都是颠三倒四的，然后就回到同里村里来了。大家都惋惜苏月月，村子里什么样的留言也有，不久苏月月就生下白露的娘苏瑞花，这名字还是苏月月哥哥给孩子起的。白露娘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当然这些娘是不会告诉白露的，都是董洁告诉白露的。姥姥的精神一直不正常，也不和白露娘住在一起，她一直住在同里村，拒绝给她翻修房子。房间的摆设也极其简单，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家具。两把椅子、一个方桌、一张床、一个带镜子的大立柜、一个平盖柜。就这么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儿拉扯着苏瑞花竟然长大了。白露不知道那些日子，她们娘俩是怎么熬过来的。最近，白露发现姥姥竟然不疯了，她总是用她的绿油油的梳子梳头发，那花白的头发竟然发黑了不少呢！以前白露总是躲着姥姥走，她太邋遢了！只是，现在的姥姥，却变成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一个老太太了。
　　
　　现在，白露在同里读书了，姥姥总是在学校门口等她放学，有时候给一把瓜子有时候是一把花生。要不然就是时鲜水果:杏子、桃子、梨等等。弄得董洁嘲笑白露，在同里乡中读书，不但没有减肥反而增肥了！
　　白露长高了，长胖了。在同里乡中，课程也紧了很多，加了物理、化学两门课。白露很是怵物理，什么电流、电压，看不见摸不着，还得做题。不知道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愣是塞不下物理符号和公式；化学还好一点，只要用心背，考试考八十多分是没问题的。
　　日子就在不紧不慢中度过，这天又是下雨，这秋雨啊！
　　在秋天，总有一首歌，在心底飘起，丝丝缕缕缠缠绵绵，延绵不绝。是谁，谱就如此委婉动听的曲子。
　　秋雨悄无声息，从黑黑的天幕中滑下，一点两点，悉悉簌簌。落在脸颊，麻麻的痒痒的。只一眨眼工夫，大滴大滴往下飘落，一刻钟后，由点成线，已经是扯天扯地的垂落。
　　天地间已经是茫茫一片，近处湿漉漉的，空气里是一股凉凉的清新的感觉。远处已是烟雨迷茫。很喜欢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仿佛在梦中一般，如梦似幻，似真非真。恍惚间，眼前又如笼着轻纱的梦。
　　谁的梦？长枝拂地的垂柳还是黄叶飘飞的白杨？
　　一阵秋雨一层凉，一场秋风一层悲。
　　秋风太凄厉了。无情地把树叶从大树上撕扯下来。这样还不够，还要掠夺它的苍翠欲滴，使它变得憔悴不堪。“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岂止是黄花更有黄叶堆积。
　　一阵阵，一场场，横扫的是树叶，掠夺的是心情。
　　秋叶，经过了一阵阵风雨的洗礼。叶子绿的更见苍翠，一种经年的沉淀和洗礼，厚重写满了每一片树叶。
　　枯黄的呢？干涩，卷曲。在风雨中飘飘摇摇，终是接触到大地，稳稳地静静地沉了下来。
　　片片秋叶，写就生命的轮回，昨日的故事。
　　秋天，谁在唱响一首首骊歌，那歌声飘荡在耳边！回荡在心头！
　　白露在自己的思考中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跟随姥姥穿过整整一条街。姥姥住的是那种不带前檐的屋子，雨水溅到门槛里了。白露用笤帚仔细地扫出去，姥姥眼睛不好用了，这些水她看不清，一不小心会踩进去的。吃过饭后，白露看到这一把陈绿色的梳子，于是姥姥就对白露讲了上面的故事，看来董洁说的都对。“白露啊，你长大了，就是大姑娘了，自己要学会自尊自爱。姥姥其实不疯，这些年有苦也没处诉说，一步棋走错，就是一辈子呵！”姥姥苦口婆心地说道，“这梳子，等你考上大学就送给你。”
　　“姥姥，那现在还有刘水、任行吗？”
　　“我老了，懒得打听他们。有怎样？没有怎样？谁在过谁的日子呢！”
　　“可是我娘，她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啊！”
　　“你娘现在挺好的，不着谁不惹谁。我是看着日子一天天变好才清楚过来。当初装疯也是想让别人断了念想，谁离了谁都能过！”
　　白露心想:这么一出，怎么跟唱戏似的。她已经懂得男女之间感情的事了，再也不是野丫头、疯丫头了。初二了，白露也已经开始发育，个头“噌噌”地玉米拔节一般往上蹿。在姥姥这红砖漫地的小院里又可以听姥姥说故事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