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转眼又到了新的一年，这一年尤智能将年满六十周岁。法定退休时间一天一天地接近，尤智能既感到高兴，又特别放心不下。他除了认真处理好日常事务外，更加拉网式地思考，看荣光的管理制度方面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补充修改，他希望自己退休之前尽可能不留下制度空白，尽可在不留下可钻的空子；退休以后荣光能够更好地用制度管人，按制度办事，走出困境，有所发展。
　　思来想去，尤智能觉得荣光有一种现象不能再延续，那就是由于没有建立健全完整的法人治理结构，方奇石一人说了算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荣光内部和外部的某些人，或者为了玩弄权术，或者为了诿过于人，或者为了办成某件事，常常拉大旗做虎皮，借方奇石的权势压人，结果是企业吃亏，个人得利。
　　机焦公司出借五百万元给大山的两个私人老板建洗煤厂，弄了个鸡飞蛋打，方奇石派尤智能摸清情况后查问此事时，诸维利一口咬定这件事之前曾口头请示过方奇石，是方奇石同意了的；而方奇石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弄得方奇石啼笑皆非。
　　有的商家为了拿到货款，有的商家为了在价格上得到优惠，经常直接去找方奇石，回头便说这也是方总同意了的，那也是方总同意了的。而承办人和承办部门甚至是子公司又不敢去向方奇石求证，让人钻空子的事，不胜枚举。
　　尤智能在机焦公司时，为了遏制这种现象，除得罪了某些人外，还被方奇石误认为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为了从制度层面解决问题，尤智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以集团企管部的名义，拟出了《关于对董事长口谕实行文字确认的规定》。按照这个规定：凡是企业内的请示报告，必须付诸于文字，呈董事长批示；凡是董事长的口谕和口头同意的事，必须在两个工作日内以书面的形式呈交董事长签字确认。
　　也许是方奇石在这方面吃过不少哑巴亏，体会深刻；加之尤智能非常详尽地陈述了拟发此文的目的，方奇石阅后，当即签发了这个规定。
　　
　　尤智能年满六十周岁的第三天，填写了《荣光集团员工退休离岗申请表》，亲手交给余宏雷按流程报批。
　　余宏雷说：“尤总，建议您在‘是否愿意返聘’一栏中填上‘愿意’二字，继续给我们当老总。”
　　尤智能笑着回答：“不了。一是自己患有肺气肿，二是我退了以后有利于企业使用新人。”
　　“从感情上讲，尤总身体不大好，是该歇歇了，但从我们人力资源部掌握的情况看，好多人都不希望尤总离任，担心尤总退了以后企业会倒退到十年前，甚至会……这话不敢说。有员工说，在荣光，想搞邪门歪道的人就像是老鼠，尤总就像是猫，有猫在，老鼠躲进了洞里，猫一走，老鼠还会跑出来。尤总，只要您坐在这里，那些想搞邪门歪道的人都是虚的。”
　　“把我个人的作用看得太重了。应当说，我们荣光集团已经建立起了比较完整的制度体系，广大员工特别是管理人员已经习惯于按制度办事，用制度管人，不会因某个领导的变动而使企业蒙受太大的损失。”
　　“要说给新人让位的话，诸维利的年龄比您尤总还大呢。”余宏雷说，“尤总，说心里话，您对我们要求一直很严格，有时还有点受不了的感觉，但结果是使我们的能力得到了提高。您给我们布置任务，既要讲是什么，还要讲为什么和怎么做，不懂的可以反复问。部门起草的文件，您总是多次修改，甘为人梯，有了成绩您归功于部下，而老板不满意的您自己扛着。只要您坐在这里，大家心里就踏实，有啥事可以来找您。您去年出省外考察地热开发，我们一个星期没见到您，心里总是慌慌的，生怕老板有啥事直接找我们。集团公司各部门的领导有种预感，如果您一走，将同过去一样，方总交代任务时，就是没搞懂也不敢问，如果事情做得方总不满意，不可能得到什么指导，只会被臭骂一顿，久而久之，根本就不敢大胆工作。吴曼君本来是方总特聘的财务骨干，由于财务部经常凑不够方总需要的资金，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只好辞职走了。”
　　余宏雷说到这里，想起了自己被骂的桩桩往事，眼眶红了。
　　“宏雷，你和同事们的心情我能够领会得到，也能够理解。我在岗时，尽可能地保护大家的工作积极性是应该的，传帮带是应该的，做人梯也是应该的，但我总不能永远干下去吧。如果说我不该走而走了的话，就算我愧对大家了。诸维利年龄到了没有退，那是因为诸总身体好，愿意继续干，老板也同意他干。”尤智能说，“请你把我的退休申请按流程报批吧。有一点请你注意一下，在我离任之前你千万不要讲这个事，让我悄悄地离开荣光，免得给同事们增添麻烦。”
　　余宏雷离去后，尤智能悄然落泪了。在他痛苦的时候，他盼望退休年龄早点到，以便名正言顺地离开荣光，如今真要退了，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依依不舍，还是放心不下？
　　人力资源部把尤智能的退休离岗申请，按报批流程很快报到了方奇石那里，可他一直没有签批。尤智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方奇石不想要自己退，而是另有想法，说穿了，是想让自己催几下才表态同意，才好表明是尤智能坚持要退的，免得荣光内外的人，也包括尤智丽在内的家人说三道四。除此之外，方奇石还有一个特别的担心，怕尤智能离任后还会在别的企业受聘，使他难堪。
　　尤智能托袁刚催问了一下，方奇石的回答是“我知道”，让人不知所云。
　　过了两周，尤智能给方奇石发了条短信，短信说“就本人退休一事，想同老板面谈，请安排时间”。但几天过去了，既不见老板回复，也不见老板召见。
　　这天上午十时左右，尤智能主动走进别墅花园，在花园长廊里求见了正在品茗的方奇石。
　　方奇石问：“你到底是咋想的？”
　　尤智能回答：“第一，我已在省城社保局办完了退休手续，我在米西的住房已经卖了，明天就是交房日。第二，焦化园区汚染严重，我患有肺气肿，继续上班，真的比较难受。第三是尤立福下半年就读三年级了，由于米西的小学没有开设英语课，怕拖久了回省城跟不上，他得回去读书。当然，我提出退休离任的前提，是倩倩、虎虎和刁小波都能在企业挑重担了，要是几年前，我也说不出口。”尤智能见方奇石迟迟不表态，补充说，“方总，我年龄到了，退休很正常，用不着想得太多。”
　　“我也不想干了。”
　　“您是老板，再坚持几年吧。”尤智能朝坐在旁边的外甥方云虎亲切地笑了笑，“虎虎今年二十七岁，三十而立，等他三十岁以后您再考虑交班吧。”
　　方奇石说：“好嘛，你回省城休息嘛。”
　　尤智能说：“我这是彻底退休离任。”
　　“不是彻底，是回省城休息。”
　　听方奇石这么一说，尤智能确认自己对方奇石心事的预测没错，于是明确地说：“方总，不用掉个尾巴，您放心，我从荣光离任以后，不管谁要聘我，我都不会答应。如果要答应，回米西之前或者去杭州听汤博士讲课期间就答应了。”
　　“这个，这个我……我不担心。”
　　“那就好。”
　　方奇石说：“你回米西这十年，你坚持的是制度化管理，我坚持的是感情化管理，不能说是你对，也不能说是我对，不能说是你错，也不能说是我错。”
　　这是老板对自己打工生涯的“盖棺定论”？不，尤智能觉得，这是方奇石想用这样的说法来封自己口。对此，尤智能有话要说，至少想回答“时间会证明一切，实践会检验一切”，但想到方云虎在场，得顾及一下方奇石的面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尤智能说：“方总，我明天回省城，这就算向您话别了。”
　　方奇石说：“可以。另外，你用的奥迪车，买得晚，还很新，你回省城以后车子留下继续用，只叫司机回来。”
　　尤智能说：“谢谢老板。我用的这台奥迪A6只跑了四万多公里，确实很新。全集团将有几名高管人员陆续退休，如果我不交车，您不好叫其他人交车，所以这个头我不能带，也不会带。华宗阳把我送回省城后，我一定会叫他把车子开回公司。”
　　尤智能回到办公室，审计部经理兼财务部经理唐雪华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
　　唐雪华开口便说：“尤总，这样下去咋办啊，连续三年全集团每年的亏损额都在一个亿以上，而且一年比一年多，去年高达两个多亿。贷款额临近四十个亿，加上民间借贷，每个月付利息都要两千多万。”
　　“不贷不行啊，而且贷款还特别难，这几年方总的精力一半以上都用在了贷款上。到机焦公司任职之前我就说过，关键是我们的企业缺乏造血功能，只能靠输血过日子，贷一两个亿回来，一年就亏进去了，典型的败血症啊！员工说‘我们给老板打工’，老板说‘我给银行打工’，这话真是不假。”
　　“主要的亏损大户是机焦公司，尤总您干脆给方总建议把机焦公司给注销了嘛。”
　　“荣光改制时，我提过这样的建议，当时方总接受不了。”
　　“现在再向他提嘛。”
　　“扯到藤藤叶叶动，现在就难操作了。你财务上最清楚，全集团的资产是捆绑在一起的，各公司贷款时资产都是相互抵押着的，连新建的商砼公司的资产去年都抵押了，要单独注销一个公司，比较难。再说了，十几年来，机焦公司技改投资近十个亿，要注销机焦公司，方总在感情上肯定通不过。”
　　“好多员工都在议论，说不该购买米西那六个小煤矿，木棉那五个煤矿更不该买。”
　　“唐雪华，老板抓煤资源也许是有道理的，问题在于何时抓，怎样抓。随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思想的遵循，随着节能减排方略的落实，像焦炭和煤化工这样的企业前景如何，需要再认识。”
　　“单是投资煤矿都已经超过二十个亿了，而产出呢？”
　　“所买的几个煤矿，需要整改，需要资金，产出有待时日。”
　　“机焦公司亏损这么严重，拖的时间越长越恼火。尤总，干脆您兼任机焦公司的总经理嘛。”
　　“四年前，老板曾打算把我留在机焦公司做总经理，并兼任荣化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但考虑到全集团的管理，同时为了顾及诸总和裘教授的想法，最终还是决定把我调回了集团公司。如今，我老了，做不了了。”
　　“尤总，您没有老，您是有能力把机焦公司做好的。您治理云天和诺贝九个月，减亏八百多万；您在机焦公司管经营三年，连续盈利八千多万，为机焦公司创出了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的历史记录，这就是最好的说明。”
　　“唐雪华，那是当时经济运行的大环境好，也是我的运气好。”
　　“尤总，荣光接手机焦公司已经十五年了，难道就只有您管经营那三年大环境好，其余的十二年都不好吗？集团总部的同事们说了，如果您尤总主管机焦公司，就算大环境不好，也不一定会亏，就算亏，也亏不了那么多。尤总，我们几个部门经理商量了一下，如果您本人同意，我们打算联名向老板提出建议。”
　　“我很感谢同事们对我的信任，更赞赏同事们的忧患意识。”尤智能喝了口水，接着说，“为了集中时间和精力抓好企业，方总已经辞去了区政协副主席职务，情况会变好的。”
　　“变好？但愿如此吧。”唐雪华苦笑了一下，“总部的同事们还说，就是要抓好整个荣光集团，也非尤总莫属。”
　　“唐雪华，这话副作用大，千万不要再讲，凡是夸我的话都不要讲。尤智能只是一个打工仔，请大家最好把我忘记。”
　　“尤总，说实话，就是您在集团公司企管中心当总经理的时候，我唐雪华也包括吴曼君对您都认识不深，甚至还误会过您，还在老板面前说过不该说的话，回想起来真的很对不起您。如今，不仅是我唐雪华在说，也不仅是集团总部的同事在说，各公司的好多管理人员都在说，只有尤总才能把荣光做好。”
　　“把我看得太重了。”尤智能说，“回米西十年来，客观地说，我为荣光做了一些工作，那是我在践行自己的诺言，‘打工要像个打工的样子’。”
　　“尤总，对荣光的财务状况，我们每次做账时，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我们不想荣光破产，更不想群体失业，才来向您提这个建议，我第一个来，明天，后天，总部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都要来向您提。这是我们商量过的。”
　　“明天？明天我……我已经……到年龄了。”
　　“方总，您才六十岁，人家国有企业的老总都可以干到六十五岁，就是诸总也比您大两岁呀！”
　　“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不是不争气，是老板总叫您‘坐冷板凳’，但您真要走，老板不一定会同意。”
　　“我可以向老板争取。”
　　“尤总，您身体有病，可以不坐班或者半工作半休息嘛。荣光需要的是您的思维方式、您的智慧和您人格的力量。同事们都在说，如果您走了，荣光顶多还能挣扎两年。”
　　两年？“连续四年巨额亏损，资不抵债，入不敷出……”尤智能叹了口气，“投资煤炭、炼焦、煤化工这一块，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环保效益，前景都不看好。做企业最怕选错行业，所以我们常讲，企业的发展战略是否正确，是决定成功与失败的根本。”
　　“亏得这么凶，上周开会，老板还在说他做企业不是为了赚钱。”
　　“但也不是为了亏损啦！赚钱是企业的天职。方总说这话，是出于无奈。事到如今，方总是进退两难啊！”说到这里，尤智能心情沉重起来，说，“唐雪华啊，方老板敢闯敢干，从不言败，是条汉子。在我退休离任之际，我最想说的是，希望你和其他的同事们，要一如既往地多为老板着想，多为企业贡献智慧和力量，多热心支持和辅佐方云倩、方云虎和刁小波，和衷共济，争取度过难关。企业好起来了大家的日子才好过。这是我对荣光对同事们最后的心愿，请你转告给大家。”
　　“我一定转告。尤总您真舍得离开大家吗？”
　　“从感情上讲，我当然舍不得，但退休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尤总，有个问题想问您，您别生气哈。”
　　“你在为企业忧心和着急，我怎么会生气呢？”
　　“有些管理人员议论说，荣光新城的总指挥，是刁小波从您尤总手中抢过去的，对荣光新城的开发，基本上是他一手遮天。建筑设计、工程施工、房屋销售，是刁总和他的同学或者朋友共同承包的，而且连资质都没有；刁总自己还专门注册了一个酷美装修公司，说刁总给荣光做事，是为了自己挣钱。机焦公司所采购的炼焦煤，都是供煤商先卖给方云虎的鹏程公司，由鹏程加价后卖给机焦公司，鹏程躺着赚钱。还有，原荣光运输公司那块地，使用权属于集团公司，去年改变土地用途，开发房地产，收益归了方云虎个人。面对这些情况，企业内外都有人猜测，是方总在荣光巨额亏损而无回天之力的情况下，故意放纵或者是默认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在荣光内部找钱，为自己的家庭留后路。”
　　“方总在这方面不会是那样的。方总和我结成郎舅弟兄三十几年了，我回米西来给他打工也有十年了，我比较了解他，尽管他也有一些的毛病有些毛病还比较严重，但他主观上不会对荣光不负责任，不会对其他的小股东不负责任，不会对债权人不负责任。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有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比如刁小波的酷美公司，直到前不久我向他说起他才知道，可见，仅凭子女身上的某些东西，不能完全说明那些猜测就是对的。”
　　尤智能再次喝了口水，放慢语速说：“唐雪华，我想说句结论性的话，如果荣光集团真的出现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不能说老板这个人有多么的不好，只能说是老板思维的悲剧和性格的悲剧。”
　　“思维的悲剧和性格的悲剧。”唐雪华慢吞吞地琢磨了一下尤智能的这句话，说，“尤总，您总结得太精准了！”
　　“唐雪华，我最近几天连续梦见荣光脱离了险境，好起来了。”
　　“尤总，您即使回到省城，也还会对荣光集团牵肠挂肚。”
　　“超脱不了啊！”尤智能说。
　　吃过午饭，尤智能提前来到办公室，在电脑里写了两个东西。
　　第一个：
　　关于对我进行离任审计的请示报告
　　集团审计部并呈方董事长：
　　我在本集团做高层管理工作历时十年，现退休离任，根据本集团《审计制度》的相关规定，请对我进行离任审计，如有问题，我愿接受一切处理。
　　尤智能
　　六月二十八日
　　第二个：
　　分别留言
　　亲爱的同事们：
　　因本人已达到法定退休年龄并已办完了退休手续，经征得方董事长同意，从明日起不再来公司上班。按常规礼节，我应当跟共事多年的同事们当面话别，但怕给大家增添麻烦，只好以留言的方式告别大家，如有不妥，深表歉意。
　　祝同事们工作好，生活好，全家好，愿同事们在方董事长的统领下，继续风雨同舟，和衷共济，为荣光的生存与发展尽心尽力，多做贡献。
　　再见了，我亲爱的同事们！
　　尤智能
　　六月二十八日
　　下班的广播响过一阵后，尤智能终于审签完最后一个报批件，他见集团总部的同事们都已走了，才通过企业OA办公系统，把《关于对我进行离任审计的请示报告》发到了集团公司审计部的邮箱里，把《分别留言》发到了集团公司各部门和各公司的邮箱中。
　　尤智能起身从衣兜里取出办公室的门钥匙放在办公桌中央，从笔筒里取出跟随他三十多年的两支英雄牌钢笔放进衣兜，关好门窗，空着两手走出了综合楼。
　　他没有上车，迈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地向焦化园区前大门走去。
　　走到大门口，他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太阳，慢慢地掉进了山峦，焦化园区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尤智能这才发现华宗阳把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他含着泪上了车。
　　
（全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