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树娥((121、122、123、124、125、126、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8-14 16:18:49 字数:1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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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镇长的联系下,镇上的信用社终于答应再给依农贷些钱。老拓跋得知消息赶紧叫树林过河把树娥叫来,说,信用社能给咱贷款,不过人家要一分二的利息呢。树娥又惊又喜,立即说,噢,利息再高咱也得贷,咱这是救命呢!半个多月来笼罩在树娥脸上的云翳顿时一扫而光。
当时农村的贷款手续非常繁琐,需要开很多的证明,盖好几个章子。树娥到处寻人,便顾不上屋里的那一摊子了。汪氏叫树叶过去帮忙照看灵灵,顺便给依农父女俩做饭。
树娥过来过去地跑贷款手续,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灵灵知道父亲病了,也不再缠着三姨出去玩了,一天到晚乖巧地坐在依农的旁边陪着爸爸说话。依农从来没见女儿这么懂事。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好病,依农常常忍不住摸着灵灵的头喃喃地说,俺娃可怜,俺娃活得可怜。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灵灵看爸爸流泪了,就用胖乎乎的小手给爸爸擦着眼角,奶声奶气地说,爸,你不要哭,我妈借钱去了,钱借回来了,明儿引你上延安看病呀。依农别转过头说,噢,爸爸不哭,俺娃可怜。灵灵用小手推着依农的身子一个劲儿地说,噢,爸,你别哭么。依农使劲儿眨眨眼睛忍着眼泪说,灵灵,你咋没出去耍?灵灵忽闪着一双黑眼睛说,俺妈明个儿给你看病呀,我今儿就坐着跟你耍,咱两个说话,噢?
依农的心里顿时就像打翻了调料瓶五味俱全。
树娥在信用社把钱领到手,兴奋得一出门就往回跑。进了院门树娥就喊,依农,依农!树叶到后坡拾柴火去了,灵灵玩困了,静静地在依农身边睡下了。依农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噢。树娥像一阵风般地进了门,手里抓着一沓子钱在依农的面前乱晃,我给咱把钱寻下了!
噢,钱寻下了?那就好,那就好!依农的身体像是被打了一针兴奋剂,惊喜得睁大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树娥害怕把灵灵惊醒了,赶紧轻手轻脚地上了炕,把依农慢慢扶了起来。那咱明儿就走!噢,给你看走!依农舒服地靠在炕头,手里抱着那一堆救命钱闭着眼睛说,嗯,那就给我看走!
122
寒露一过,陕北就开始进入冬季了。这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过。刚开始是雨夹雪,雪花落到地面上立即就化了。重阳节后不久气温急剧下降,寒风刺骨,渐渐地雪就能在地上坐住了,滴水成冰。树娥和依农准备上延安的前夜冰封雪盖,村外麦地里的积雪有一尺多厚,像一张绒绒的大毯子。
树娥想,树叶的年龄小,性子急,脑子也不灵光,担心自己和依农上延安看病走了,时间长了,树叶肯定就没耐心照看灵灵了,这可怎么办呀?树娥就试探着对依农说,不管咋说,血总是比水浓,大哥依桑和嫂子玉莲虽然没钱给你看病,但是让大嫂子玉莲帮忙把灵灵带上几天总该是可以的。依农虽然对他们早已不报任何的幻想,但是不愿意打击树娥的情绪,就说,如果你觉得还能指望上,就去给他们说说。
晚上吃完饭,树娥抱着灵灵到隔壁找玉莲拉话,顺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玉莲客客气气地对树娥说,唉,你看我一天的活儿也忙,天冷了,给你大哥的棉袄还没有装棉花,还要给地里上肥,实在是抽不开身子。
第二天,树娥只好把灵灵送到了娘家,便和老拓跋带着依农上了路。路上要经过盘龙山,这一段的公路坡度大,因为这几天下雪,路面上又结了冰,一般的汽车不敢上去。班车的前后轮子上缠着沉重的防滑链才能勉强趴上去,但是爬在坡上慢得像蜗牛,人们都不敢坐车了。
三个人来到延安市,先到地区医院。因为最近突然降温,好多市民促不提防患了感冒,候诊室里挤满了捂着鼻子缩着脑袋的病人,病房里也没床位了。老拓跋听说市医院的病人比较少,三个人又转到市医院。
经过几个科室的诊断,医院说依农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主治大夫是个女的,姓陈,个子不高,胖胖的,戴着一副眼镜,说话的南方口音很重,对待病人非常和气。陈大夫安排依农进了病房,把老拓跋叫到一边说,哎呀,这个人的病我给你治不了根儿,只能救个命。老拓跋心里一紧,一把抓住陈大夫的手说,噢,害你们了,你把这个人救下,就是救了我们七口子人!这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你给他看好,噢,救命呢么。
你看,这病我给你不包,看得能回头就对了,咱给你先把这命救过来,这就对了,噢。陈大夫说。
老拓跋眼巴巴地望着陈大夫的脸,几乎要给她下跪了。你给他看好了,我们记着你的好呢。
医院里的一个病房住八个病号。和依农同病房的一个病友是延安市里的一个老干部,姓李,退休前是个科长,在单位能报销一些医药费。李科长了解到依农的情况后就把一些针管子送给老拓跋说,你别掏钱,噢,把这给你一天用着,我们能报销。老拓跋赶紧说,哎哟,好呀,只要给这个人把病看好,谁没儿,哪怕让他给人家当个儿!李科长说,唉,看你可怜得,省一块钱就有你一顿饭吃了。
因为带来的钱远远不够,当天下午,树娥又坐班车返回宜川继续凑钱,老拓跋留下来伺候依农。到了晚上,陈大夫看老拓跋没有地方住,就说,你走,你跟我到我们家去,在宝塔那儿,跟俺老头睡去。
老拓跋把依农安顿好,就和陈大夫出了医院门,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往她家里走。路上陈大夫说,唉,你也可怜,这么陪病人也不是个事,看把你熬得,休息不好,累得没有人管,噢。
依农住了四十多天医院,老拓跋一直在陈大夫家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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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农天天打吊针,脸胀得煞白、虚胖,把钱花得跟流水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树娥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树娥和老拓跋每隔一段儿时间就轮换着回一次宜川。树娥带着身孕来回地跑,借不来钱就继续贷款,每次贷上三百或者五百,给医院一交就又没钱了。依农也很熬煎,整天愁眉苦脸地,唉,这看病没钱么,你回去咋办?要不咱不看了,回。树娥一心想把依农的命挽救回来,就安慰依农说,你别管,咱不害怕借账,我苦着,难着,只要我把钱花了你人好好地,这就对了。
树娥不敢给依农说自己怀孕的事情,看着依农睡着了,就坐在病床前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不由得懊恼起来,唉,你早不来迟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了!你来是受罪来了么,谁要你呢!树娥想在医院把娃娃做了,又想,唉,不要你吧,就还要花钱呢。
一个多月后,依农的病慢慢回头了,咳嗽、吐痰能控制住了,睡觉也安稳了。陈大夫说,只要病情不发展,把你命救下就对了。老拓跋说能控制住就控制住,就叫人好着么。
树娥知道依农的病重,想,如果照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也实在看不起了,就悄悄问陈大夫,就这样回去,依农还能支撑多长时间。陈大夫面色沉静地叹息道,病,给你说,我绝对看不了了。唉,不算事了,活不过十年。树娥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想,住了四十多天院,命是保住了,过一段儿时间可能还是保不住。
眼看着快过年了,树娥最后结账时还短医院三百块钱。依农一直想回宜川,陈大夫不叫他回,但是也不给上药。树娥和和依农悄悄商量了一下,提早收拾好东西。晚上趁着病友们都睡着了,两人都穿个棉大衣偷偷从医院跑出来了,直接去了车站。两人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抱着铺盖卷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坐着第一班车回到了宜川。
老拓跋见了树娥惊问,唉,你咋回来?我还想办法弄钱呢。树娥说,没钱了,人家昨天就给依农停药了,今儿个再不给人家交钱,人家就不给上药了。
124
那年依农和树娥盖了新窑,村上把东边的老庄基没有收回去,老庄基和新窑中间夹着大哥依桑一家。搬进新窑后,依农在老窑前安了一架石磨子,周围的乡亲们都来用,平常时间,磨杆儿就放在玉莲的家里。几年下来,老庄基便荒成了烂圈子,石磨南边旧窑的塄坎上自然长出了七棵椿树,已经有碗口粗了,端溜溜的。依桑的院子里也长着几棵椿树,但是没有树娥的七棵椿树长得好。
玉莲和依桑住在依农的新、老庄子中间,出路是个很窄的道道儿,两口子嫌不宽敞,一直想把依农的那一片老庄基地要过去。玉莲自以为聪明地想,山区的地方宽,谁占的就是谁的。依农生着病,树娥是出门人不知道内情,也说不出话,而自己是当地人,嘴巴子又能说,只要自己把水搅浑,就可能把那块地皮争到手。
玉莲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先把那七棵椿树给自己占过去。
树娥看养了一头毛驴,玉莲也看养了一头毛驴,树娥的驴平常拴在新院子的猪圈旁边,玉莲的驴没有地方栓,就拴在树娥的那几棵椿树上。树娥想,你拴着就拴着,我也不说什么。
国庆节期间下了几天连阴雨,两家界畔上的土垮了下来,掉在玉莲的窑洞前边,有三棵椿树的根部露了出来,悬在外边。树娥觉得把树可惜了,就从南边的堎坎拉了些土倒在那里,堆砌了一堵高墙把树保护住,叫树继续长着。树娥给玉莲说不要再在椿树上拴驴了,玉莲没有吭声。第二天,玉莲在两家界畔树娥堆的土墙底下栽了一根棍,然后把驴拴在上边。树娥也没有再说什么。
树娥和依农从延安回来,发现玉莲的驴把自己堆砌的土墙给踢塌了。树娥本来就对大嫂子一家在依农生病期间的无情无义不满,于是走到玉莲窑前说,盯,你再不挪你的驴,我就给你把这杆杆儿拔了!玉莲闻声撵出来说,那地方是我的!树娥反问说,地方是你的?你不说这话,我可以叫你在这儿拴,也可以不叫你这儿拴。你的头口在那儿拴着,咱都稀里糊涂地,你就占着去,这地方我也不用。你既然说这话,就把你的头口拉走!玉莲扯着脖子说,那你为啥要叫我把头口拉走?我就不拉,这就是我的!树娥说,盯,我跟你不胡说,我的这七个椿树把我的畔畔儿看住就行了,你这边我啥啥都不要。玉莲说,不行,这是我的,我的驴非在这儿拴不可!树娥也很生气,说,你这个驴在这儿就是拴不成,我的地方为啥要说成是你的?你把我的地方利用了,你没有一句话,这会儿还反过来说地方成了你的了!以后我还说不清了。那你就别占我的这地方了,我就一回把你得罪了,就对了。
玉莲在道理上说不过树娥,就气急败坏地说,噢,左右都是你的,把我圈到里头,我没路了。
树娥笑了,说,那你爱窝在中间嘛,你那个时候要这个地方呢,大人就分给你了,管管儿他是个瓜子,没有享受上大人的。那个烂地方本来就不是你的,那是先人给管管儿丢下的,窑塌了,哪怕是一块土疙瘩呢,是我的,咋能成你的?这边是我自力更生下苦挣下的,我自己熬下的,左左右右当然都是我的!玉莲冷笑道,左左右右都是你的,把我夹在中间!树娥立即说,那我名正言顺左左右右,对不对?我给谁就给谁,不给谁就是我的。我打窑时你们大小没有来一个人,没有挖一块土,端一锨土,这就没有你说的。你们住的这窑还是管管儿和先人合伙给你打起来的。
玉莲没想到依农早就给树娥把屋里的情况讲了,气得大瞪两眼说不出话来。树娥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人家管管儿还给我说呢,对不对?我到了屋里肯定要问你们这个家庭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仇记得那么深?这个家庭不和睦,我就要问呢,你们有啥过意不去的?玉莲被树娥说得满脸潮红,哑口无言。树娥说,盯,我给你拴是人情,不给你也没有谁说的啥。你今儿个把话说到这儿了,你把你的驴拉走。玉莲还是说,不拉!树娥气冲冲地走过去把拴驴的那个杆杆儿拔了。
玉莲恼羞成怒咬着牙说,好!拧身进了窑,随即手里拿着一把掀又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了。树娥也不怯场,用眼睛斜看着玉莲说,你过来,过来,你今儿个过来,我敢给你说,你今儿过来,我就不动弹。你这过来!还真个……,我在这儿不动弹,你过来!
依桑在窑里听见玉莲和树娥吵了起来,赶紧跑出来一把拉住玉莲的胳膊说,你回去,你在人家的地方拴驴,还跟人家打什么捶呢!玉莲没好气地说,人家跟我恼火,你也不说一说!依桑一把夺过玉莲手里的铁锨说,我说啥呢?你就没有理么,你倒跟人家说啥呢?那人家叫你拴你就拴,不叫你拴你把头口拉过来就对了么,你跟人家吵啥呢?
玉莲手里的铁锨被依桑夺走了,一下子就着了气,但是心里不服,还不肯善罢甘休,口里嘟囔说,哼,我就不信,前头后头都是你!又使出自己泼街的看家本领和树娥开始叫骂起来。
汪氏煮了一锅萝卜饺子,专门盛了一小盆叫树林和树根给他二姐夫送过来。弟兄两个远远看见玉莲和二姐在窑前喊叫,都快步撵过来。玉莲看见树娥的两个弟弟来了,赶紧丢下树娥回到自己的窑里去了。
树林把饺子盆交给树根端着问树娥说,姐,咋了?树娥把事情原由说了,树林立即冲到玉莲的窑前冲着里面叫阵道,王包子,你出来!依桑闻出来伸长胳膊把树林挡住说,算了,树林,对了,别言传了。树林隔着依桑的肩膀冲着院子里说,盯,你把我姐欺负了这几年,我姐都没言传。你把我姐的地方占了这几年,这个时候你还反过来,你不言传,也没一句话了?对不对?
树根把饺子放到姐姐的窑里也跑出来说,王包子,你出来,我也不跟你打,我就是跟你讲理呢。你把我姐一天这样欺负着,你把我姐欺负了不成!树林也说,就是的,你在我姐跟前有点儿过分了!转头对依桑说,本来我们也不管你这事,我听着心不顺。你们弟兄们把这个事情说好,省得叫她先后两个打捶闹火地。
玉莲始终没敢出来,树林两个就走了。
汪氏听说了树娥妯娌俩的事情,第二天过河来专门到依桑的屋里对玉莲说,哎,好娃娃,你两个先后好好地么,再不要打捶了,为这个打捶划不来。汪氏劝了玉莲又过来劝树娥。树娥说,她想要占我的土地面积,就把我当个人明着给我好好说,你看你这地方暂时不用,叫我拴驴,叫驴能晒个太阳,那我也就给你了。但是她玉莲不吭不响地想仗着大肚子抗我,我就生气,不答应她!
125
出院时陈大夫再三叮咛依农说,回去后不能从事体力劳动,还要继续保守治疗,千万不能断药。回到宜川,经过一个月静养,依农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但是从医院带回来的药很快就吃完了。
农村有句俗话说,腊月上金,正月上银,春二月上粪是哄人。眼看着要过年了,大部分村民们已经给地里上了三遍肥了,树娥这时显了身子,连走路都笨起来了。地里的头遍肥还没有上,树饿急得不得了,想叫娘家的两个弟弟帮忙,又觉得不是长久之计,那边的活儿也全靠他两个。
树娥再次去镇政府找王镇长,让他给公公老潘和依桑再谈一下,帮忙给地里把粪上了,但是这爷儿俩还是不管。树娥就害气说,粮食,我凑合够吃着,但是生的就要做成熟的吃呢么,我就要烧柴呢。他再不管,我就在他们那儿下爪呀,我就背柴呢!王镇长说,你背你的。
树娥回到村里吃过晚饭,就拿了一条绳到公公家去背柴。老潘在窑里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走出来一看,树娥正弯着腰背着一捆柴火蹒跚着往外走。老潘大惊失色,赶紧上前伸长手臂挡住树娥的去路说,你做啥呢,咋背我的柴呢?树娥在柴火下边歪着头冷冷地看了老潘一眼说,我给你说,我没柴烧,就要背你的柴!老潘立即急了,大声嚎叫起来,你背谁的柴呢?嗯,你背谁的柴呢!
你不叫我背?这个柴我非背不可!树娥闷着头背着小山一样的柴火就往老潘的身上撞。
村支书三民和村长柱子陪着镇上的周书记顺着山坡上去检查原上的庄稼正好路过,就停下脚步在那里看着。老潘伸长手臂挡住院门说,你疯了,你背谁的柴火呢!树娥笑道,我背你的柴呢。老潘气得下巴下的山羊胡子乱抖。那不成!
我就是要背,你看,我就是要背你的柴呢。树娥知道窑背上有人看着便故意气他。老潘瞪着一双浑浊的灰白眼睛说,你甭背!树娥也横着眼睛说,我非烧不可!
就在这时,柱子喊了一声老潘。老潘抬起头看见镇上和村上的几个领导在那里,赶紧放下手臂冲他们笑了笑。树娥趁此机会快步从老潘的身旁绕了过去。老潘眼巴巴地眼看着树娥背着柴走远了,气得在地上连连跺脚。
周书记一帮人都笑了。
过了几天树娥把柴烧完了,又去公公家背柴。老潘再次出来把树娥挡住,还是不叫她背。树娥就说,你不叫我背,那咱说成话,你以后动不了了,要不要我管?老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要你管!我这儿就没有你的!年轻轻就有病了,要他做啥呀?树娥心里暗笑,说,你没有我的,那还是要说成话呢,不能说是你想要了就要,你不想要了就不要。那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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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归鸦绕树。汪氏手里捏着一把柴火从地里回来,看见公社里的王镇长坐在院子里,心想,吆,不知道这下有什么事了?王镇长看见汪氏说,老汪呀。汪氏噢了一声。王镇长说,唉,也就是没办法了,是这,寻树娥,我给她说个事。
汪氏把王镇长让到屋里,就叫树根过河把他二姐叫来。树根到了姐夫家里,树娥正坐在小板凳上给灵灵洗衣服。树根说,姐,镇上叫你呢。树娥心里一惊,啊,镇上叫我做啥呢?树根说,我也不知道叫你做啥呢。树娥以为是延安医院的人找来要钱来了,吓得心说,哎呀,这下咋办呀?又一想,不管,他来了就来了,到时候见了面我就会说话了,俺没钱了,俺就要想办法呢,俺给你说不骗你么,俺从来就没有骗过人嘛。不管花多少钱,都给俺先把药用上,你当时就给俺人把药停了!
树娥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跟着树根过了河,到了娘家一把掀起门帘,就看见王镇长坐在炕沿上正和汪氏说话。王镇长看见树娥满面春风地转过身说,树娥,你赶紧写个申请,我拿去,在镇上给你领几百块钱。树娥大喜过望如释重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我没写过申请,不会。王镇长愣了一下随即说,那你到大队会计那儿去,要一张白纸,叫会计给你盖个公拓(章子)。树娥犹豫了一下,有些担心地问,那能不能成?王镇长不耐烦地说,你不要管,快去!树娥赶紧说噢。
王镇长下了炕,临出门时又说,记着,上边不要写啥。树娥和汪氏把王镇长送到去镇上的公路,满含感激地看着他走远了,这才拐到了大队会计山虎家。一般情况,村里的章子不会轻易给谁拓。山虎也好,听树娥说了情况觉得依农实在可怜,也是同情怕了,便叹了一口气笑着说,唉!是你来了,盖呢么!山虎在抽屉里取出一张信纸,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巧巧布袋,揭开袋口,又从里面拉出一个油纸团,把油纸团展开,村委会的章子才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山虎翻过章子看了看字体的反正,对着章面长长地哈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张信纸的右下角按了一下。山虎把盖了章子的信纸递给树娥说,要放别人来了,可以说大队这个章子就不给你走(盖)。白纸上盖章子,谁知道你是要做啥呢?这是你来了,算了!这也是给俺管管儿哥办事呢,我就给你把这个章子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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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树娥用围巾包着头挺着大肚子来到镇上,把盖着村上大红印章的白纸交给了王镇长。长顺在灶房门口刷锅,看见树娥从王镇长的房子出来就远远地叫,树娥。树娥进了灶房,长顺盯着树娥的肚子说,有喜了!树娥苦笑了一声说,噢。长顺问树娥能生在几月。树娥说大约在端午节后。正说着,拓跋亮的小儿子大奇来了。大奇是个老实人,脑子不太灵光,说话也不精当,一年四季头上戴个黄棉帽子,帽子的两个耳朵扇扇在脸颊上晃荡着,肩上搭着一片脏兮兮的毛巾,整天只知道傻傻地笑。大奇做活儿不拿窍,但是浑身都是蛮力。长顺从锅里端出一碗大烩菜,又从蒸笼里摸出两个大白蒸馍,叫大奇趁热吃。大奇把碗接过来放在地上,歪着头问树娥吃不,树娥说来时已经吃过了。大奇像是饿坏了,便蹲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树娥看着大奇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有些羡慕,傻子的头脑简单,只要有饱饭吃就满足了,整天乐呵呵的。树娥抽抽鼻子说,我咋闻着有股子臭味。长顺立即就笑了。大奇扭扭脖子,也像一个小孩子般地笑了。长顺说,大奇这两天在镇上集贸市场上的厕所给自己地里拉大粪呢。树娥眼睛一亮,这几天正愁着种菜没有粪,没钱买肥料,于是说,长顺哥,你管灶着,这公社里的大粪叫谁拉呢,我也没有粪,把公社的粪叫我也拉几桶。长顺想,也就是的,若果没有肥料就种不上地,不叫树娥拉粪,管管儿一家三口就没法生活了。就说,能拉,但是要王镇长同意。
树娥拔脚出了灶房,再次找到王镇长说,你们公社这个大粪可不可以叫我拉,我没钱买肥料,我想劳个神用你一点儿大粪。王镇长想了一下说,行,能拉。
镇上厕所的后门临街,紧挨着一座老戏台子,厕所的门平常锁着。王镇长说,钥匙在看管戏台子的老梁手里。树娥便有点儿担心说,那人家叫我拉不?王镇长说,给呢,你放心地拉。于是立即派人把老梁喊来,当着老梁的面说,是这,树娥,戏台子那个大粪坑大,你到那儿拉去。梁才子,你俩一个一三五七,一个二四六八,分开拉。树娥欢喜地说,今儿个逢集,是农历十三,那我从明天起开始拉。
老梁尽管心里很不乐意,但是既然王镇长这么说了也没有办法,再说,树娥一家人在方圆可怜得已经出了名。
树娥白天不得闲,就决定在黑夜拉。老拓跋有一个大号的汽油桶,本来准备改装成一个烤炉,一直闲置着,便给树娥拉来了。
第二天吃过晚饭,树娥早早安顿依农和灵灵睡下。凌晨三点儿鸡还没有叫头遍树娥就起床了,把门一开,外边的天黑嘟嘟的,月亮只是镰刀般的牙子。树娥把发远当年送的那辆平板车拉出来,在院子里套上毛驴便悄悄上路了。
从镇上的戏台子到原上的地里来回走一趟大约有八里路。晨霜晓月,夜雾正浓,万籁俱寂,驴车慢慢地走着夜色里,一路上碰不见一个人。树娥裹紧衣服坐在驴车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心里欢喜地想,老天爷,今儿个咋睁了眼窝儿,保佑我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叫我顺顺当当地把粪拉下!
待到天明,树娥已经拉了三趟。树娥把钥匙交给老梁,拉着最后一车粪往地里走。路上有人看见就问,树娥,你咋就能拉成粪,我们就拉不来?你跟谁要的钥匙?树娥笑了笑心情舒坦地说,我是跟王镇长要的钥匙!
128
老拓跋经常在镇上贷款,就和信用社的老周熟了。老周看老拓跋为了给二女婿看病和二女子背了不少的债务,知道他过去学过兽医,钦佩之余就出主意说,那你贩牲口,现在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咱这儿都是坡地,种地离不了大牲口。老拓跋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来,叹了一口气说,生意倒是个好生意,可惜咱没有本钱。老周知道老拓跋是个常走江湖的人,为人处事讲义气,守信用,说一不二,便很豪爽地说,钱的问题好办,我个人先借给你一千元!
老拓跋回到家跟汪氏一商量,汪氏也说这是个好事情。老拓跋于是长叹一声说,唉,那咱贩牲口!
过了两天,老拓跋便上路了。老拓跋是个外粗内细的人,他北上内蒙古贩了三头牛回来。这三头牛正在牙口上,体格健壮,毛色鲜亮,惹人喜爱。在家养了半个月,老周便帮着寻了一个买主卖出去了一头。又过了两天杨旗镇逢集,老拓跋把剩下的两头牛牵到镇上。一进牲口市场,老拓跋和这两头牛就被人围住了。有人认识老拓跋便笑着说,老拓,咋可贩起牲口来了!老拓跋笑呵呵地说,唉,没办法么,不捣鼓几个钱,这日子咋过呀?
两头牛很快又出手了,老拓跋给老周把钱还了,又请他在镇上喝了一顿酒。老拓跋从此便时不时地北上内蒙、东过黄河到山西,放开手脚贩起牲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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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菜地里有大粪浇灌着,干活时有树林、树根帮忙,树娥种着的蒜苗、白菜、茄子和西红柿等十多样儿菜啥菜都长得好。尤其是那二百窝子梨瓜和西瓜长得又大又圆,青碧喜人。瓜果、蔬菜熟了,树娥把各样儿都挑上些给娘家拉上了一车子,然后就用驴车拉着到处卖。
这道川里原上、原下一共有杨旗寨、铁炉庙、碌碡坪和双桥头等四个镇子,每个镇子都有集日,有的是一四七,有的是二五八,有的是三六九,平均五天里就有三个集日。树娥今天上这个集,明天又撵另外一个集,上这些集市卖菜。
庄家户们上集都喜欢成群结伴儿,或者男人、婆姨和孩子一起走,尤其是年轻的小两口或者正在谈恋爱的小青年都是成双地来,又成对地回去。依农的病情好转以后被镇上的一家福利厂聘去当会计。树娥的心性强,就把灵灵托付给汪氏看着,自己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去赶集。
树娥会看秤但是不会算账,好在忠厚老实的乡亲们都不欺生,大多数人不会蒙人,因此树娥卖菜时心里不慌不乱。不过,树娥还是存了个心眼儿,买主念着口诀算账时,她就一边用耳朵仔细听他们报数,一边用眼睛察言观色,心里也跟着他们默念。树娥想,如果你算得不对,念数时就要打一个绊子,再则眼神也哄不过人。时间一长,树娥也就能总结估计出大概的价钱来,就是差,也差不了多少。
树娥还非常留意哪个集市上的啥菜贵,哪个集市上的啥菜便宜,然后从这个集上带回来一些那个集上没有的菜倒着卖。往往赶一次集回到家,天就黑严实了。
时间一长,大家都说树娥确实是个生意人!树娥经常在双桥头镇的一家饭馆吃饭,那家老板一听见树娥的驴在门口叫,就笑着迎出来招呼说,生意人,你可来了!树娥便苦笑一声说,唉,也没有生意,生意啥呢,就是一点儿菜么。心想,今儿个我拿了七、八十斤菜,一上午就卖完了,还可以。
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种的好白菜。树娥种的莲花白比旁人早了七天,夏忙前,旁边几家的莲花白还没有长成,树娥的菜就已经能卖了。每到一处,整个集市都只有树娥一家卖莲花白的。忙跟前炎暑逼人,家家都要吃菜。树娥的菜品相好价格也便宜,五毛钱一斤。树娥的莲花白一上市立即就被人围严了。集上的婆姨们都很艳羡地说,树娥,吆,你咋今儿个生意好很!就你一个独独儿,要个几毛就是几毛。树娥笑笑说,我的心不重,不敢胡要价,人多人少,都是五毛!
这天下午树娥早早卖完菜,坐在驴车上悠闲地往回走,路过镇政府时,猛然听见路边远远地有人喊,哎,树娥!树娥开始没在意,驴车继续往前走,那人在后边又哎哎喊了两声。因为四周再没有其他的人了,树娥这才把驴拉住,扭头一看,原来是镇上的周书记。树娥赶紧跳下车惊奇地说,哦,周书记,咋了?周书记走到跟前说,你把钱领到手没有?树娥睁大眼睛说,哦?啥钱?周书记笑着说,你赶忙找王镇长去,给你申请的救济款下来了。树娥又惊又喜。哎,那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周书记看着树娥惊喜失措样子笑了。
树娥满心欢喜地拉着驴车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周书记,这,这叫我咋感谢你呢?周书记朝树娥扬扬手笑道,你以后到镇政府来,再不要踹王镇长的门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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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黄糜黄,姑娘下床。夏忙前暑气蒸人,树娥的反应厉害了,依农赶紧用平板车把树娥拉到杨旗镇卫生院,娃娃平平安安生下来,是个男娃。依农一下子乐坏了。娃娃白胖白胖的,大眼睛,浓眉毛,四方脸。医生李天河说,看这下好不?又生个男娃!树娥想起了死去的喜娃,立即沉下脸瞪着眼睛说,唉,你再说这话,我不乐意。又生一个娃子?我不爱么,我的那个娃子都成了,我可为啥再要个娃子?一把屎一把尿才往大拉扯呢?说着说着眼圈儿便红了。
娃娃满月那天,依农给娃娃起名叫江江。江江快满周岁时忽然出麻达了,动辄小脸就成了黑青色,身子硬邦邦地。树娥说,咦,这个娃娃怪了。三天两头抱着娃娃看病,急得吃饭睡觉都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