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树娥(下部第五章(109、110、111、112)章节)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8-12 12:16:10 字数:6148
109
老人安静地走了,老拓跋打电话把汪氏和树林叫回来。汪氏下了车还没有进村,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放长声嚎了起来。屋里帮忙的乡亲、邻居和亲戚听见了都赶紧跑出来迎住,七嘴八舌地说,唉,南路老嫂子回来了,赶快接老嫂子!
两个门中的妯娌一左一右架着汪氏的胳膊把汪氏扶进灵堂。汪氏一下子扑倒在公公的灵前哭得跟泪人一样,身子瘫成了一堆烂泥,什么人都拉不起来。在场的几个女眷亲属站在旁边也陪着嚎。人常说不伤心不下泪,汪氏坐在灵前的蒲团上哭诉道,俺出了门,俺心里不快活,老人老在家里……,老公公一辈子没好活。我刚过得可以了,叫你不要回来,我把你伺候着顺顺地,你老了把你抬回来,我理直气长么。你这老在人家三儿的炕上,我把东西添上,我心里还不宽敞……
汪氏哭得没气了。几个娘家嫂嫂把汪氏搀到旁边的大板凳上坐着。汪氏忍住悲伤伸手轻轻揭起公公脸上的遮面纸仔细看了一眼,禁不住又悲从心来。几个姑舅兄弟和姊妹赶紧劝住说,老嫂子,不要怕,我们不说你,谁也不说。大家的日子都艰难,忙不过来,谁也没法儿。一个门中弟媳给大家使了一个眼色说,赶紧把咱嫂嫂抬到窑里。
汪氏在窑里见了老拓跋眼泪汪汪地说,老人死在三儿的炕上,三儿伺候着,不是俺的三……,老拓跋也哭了,说自己冤枉,是个不孝子,没把老人赡养到……
楝蛋儿过来劝老拓跋说,哥哥,孝敬不孝敬,就这个老儿子。他迟早有这一步路,这个老法,你怎么,我又怎么?老嫂子你也不要哭,一样的。汪氏觉得自己没有伺候老人内心不安,也愧对楝蛋儿和李氏,就对老拓跋说,人家一个席上一个席下伺候老人。你好,你不在跟前伺候!说着又难过起来了。李氏也劝汪氏说,嫂嫂,你不要难过,你的好处,他老人常记着呢。转身对三个儿女说,你大妈被迁走了,你大妈的好处万万不能忘!
埋了老人,老拓跋和汪氏带着树林又回到柳庄。胡氏听说树娥爷死了,裂着没牙的嘴叹着气说,唉,走了,也就把福享了。你说他呆在屋里,不是楝蛋儿两口不孝顺,都在累赘里,还有娃娃呢。人家都是老人给儿子挣呢,给儿子、媳妇看娃娃呢。咱这大人在屋里给人家也看不成娃娃,招呼不上人家。七十多岁的人了,走了就走了,真格把福享了。
110
树娥爷去世不久胡氏也想回老家了。这天胡氏把老拓跋叫到跟前说,唉,平儿。老拓跋坐在炕沿上说,噢,妈。胡氏用手拢着鬓角的乱发说,唉,我咋也想回了。人常说,金仡佬银仡佬,撂不下那个穷仡佬。你把我送回去,这以后了,就不给你们寻麻烦了。要不,以后死了,你们还要麻烦着往回送呢。我这会儿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也回呀,死也就死在老家里,楝蛋儿也是个愣生生,我回呀。老拓跋想了想说,你咋也要回呀。胡氏伸出干枯如柴的老手摸着老拓跋的手背说,我回呀。老拓跋还想把老人留住,说,再过几年,咱这日子可能就缓和了。胡氏垂着头语气坚决地说,不了,我回呀。老拓跋知道母亲回意已决便叹口气说,再是这了,你想回咱就回。叶落归根么,也好。
晚饭后,老拓跋过河和树娥、依农两个商量说,你奶要回呢。依农听了这话就叫树娥把前不久磨下的豆子面装了一袋子,叫老拓跋临走时给三妈捎回去。
第二天,老拓跋又把自己的粮食拿了一些,叫老人回去吃。老拓跋想,两个老人最终都要楝蛋儿照顾,便给汪氏说,唉,这是给人家送害呢么。汪氏也害怕三弟媳妇再说什么,就叫老拓跋再多拿一些钱。老拓跋说,唉,这没办法,这就是为了大人,受两句话也无所谓。那你还能咋?大人不争气要回呢么。
老拓跋把老母亲送回老家,就提前对楝蛋儿说,你放心,你只管给大人做饭就行了。其他的事你别管,我就是个老大,有我呢。楝蛋儿瞪着眼睛说,不要管不要管!说得容易,你就不看这一天谁招呼呢?老拓跋知道三弟的苦处,把好话说个不停。大人这会儿好着呢,还能跑呢,你就别管她的事,叫她转着。她闲了给你洗个碗,噢。你说这大人硬要回呢,哥实在没有办法了。楝蛋儿不吭声。老拓跋又说,对了,我把面拿回来了,我再给你留上二百斤粮票,你拿着买粮去。咱就是凑合着,噢。再不要瞎闹了,噢,恼火不顶啥么。楝蛋儿闷着头说,哥,我冤枉。老拓跋愣了一下,说,你冤枉,那你说我冤枉不冤枉?我给你说,你没啥吃你还在屋里呢。我送一回大人接一回大人,你算一下,这四年里几个来回我把多少钱花了?那一回不给车轮子花上几十块钱、几百块?你说我这个钱花得冤枉不冤枉。唉,这些我都不说了,大人不听话,大人如果听话,好好在我那儿待着,有给车轮子的这些钱,看我给大人吃好了没!对不对?这没法么,没办法。对了,噢,咱俩都冤枉,都不说了。
楝蛋儿听大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便不再吭声了。老拓跋两眼含泪说,你有冤枉还能在哥哥跟前说两句,哥不说啥,也就是这事了,为了大人么。哥哥冤枉,给谁说呀!
111
喜娃八个月就开始学着走路,同时开口叫爸爸、妈妈。三岁时,喜娃长得胖乎乎得,个子也大,村里人见了都说,嘿,这娃娃亲得很!
但是想不到喜娃过了三周岁的生日才开始出麻疹,过了一夜,又不见了。小艾妈看见说,这下麻烦了!赶紧叫树娥给娃追花,但是花就是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依农和树娥抱着喜娃早早来到镇上医院。当时正是计划生育最紧张的时候,镇上组织人力把全乡生过二胎的育龄妇女全部集中在镇医院里,挨个儿给她们做节育手术,医院里挤满了人。头一批手术已经结束了,第二批手术刚刚开始,医院的病床不够,许多家属在过道上的平地上铺一块木板,然后铺上褥子和单子,就让刚动过手术的婆姨直接睡在上边。家属们都在地上蹲着。
医生忙不过来,就把树娥一家三口撂在一边,叫先等一会儿。依农和树娥看着娃娃被病折磨得难受,实在忍不住了就催了几次。一个名叫李天河的大夫不耐烦地说,喊啥呢,给你娃看呢,看呢,没看正满着呢么,你先等一会儿嘛!
树娥和依农一直等到下午一点都没有等来一个大夫。这时,喜娃突然开始使劲地喘气,只出气不回气,小脸也涨成了紫青色。树娥看着喜娃不对了心里就害怕了,赶紧又叫依农去喊大夫。依农心急火燎地跑进医疗室说,快些!快些,俺娃看着不对了!李天河又急匆匆地过来,在喜娃的脸上很快看了一眼随手开了一个方子说,没事儿,去寻个芦苇根,跟药配上给娃熬水喝,娃这个花就出了。
依农一把抓过药方赶紧小跑着去寻药、挖芦苇根。依农刚走,老拓跋不放心也从家里赶来了。树娥抱着喜娃和老拓跋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等依农。不一会儿,老拓跋看见喜娃的眼睛又开始发瓷,脸色也不对了,就赶紧又去叫大夫。李天河匆忙跑过来一看,这才真正紧张了,连忙抱进急诊室抢救,但是娃娃已经不行了。
依农骑着车子回来看见树娥在急诊室外哀哀地哭,就预感到大事不妙,慌忙推开门进去一看,立即就傻了眼儿,当下就哭了,啊,娃咋成了这个样子了!
依农眼睁睁看着喜娃把气咽了。李天河赶紧把急诊室的门关了。
树娥在门外听见依农在里面哭,立即也急了,双手拍着门大哭大叫,你看不了就说看不了,你把我娃病耽搁了!我赶早九点就来了,为啥到这个时候给我娃把药还用不上?你说你看不了,我硬坐你这儿,那怪我嘛,对不对……
李天河从急诊室里走出来,树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要拉着一块去寻院长。李天河扭着身子对老拓跋说,老拓,娃已经不顶啥了,她哭哭啼啼也说不清什么了。看,我给你说,你先叫她回去,过两天来再说,噢,你叫她回去,不要闹了,把她搀上。
依农流着眼泪也嚷着要寻院长。医院的大夫、护士闻声都来了,大家慌忙把树娥和依农挡住。老拓跋在镇上有些名气,大家都劝老拓跋说,算了,老拓,你看,树娥这个样子也顾不了了,我给你说,你这下把树娥引回去。这瞎事有好事,好事有瞎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咱这阵儿啥话也不说了,先把树娥引回去,噢。老拓跋看大家都这么劝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重重地唉了一声对依农说,算了,回!
依农不答应,气得满脸涨红抡着胳膊跳起来说,那我为啥把娃引到这儿来!我就是叫你给我娃看病呢,你看不了就叫我走!你们……
那些大夫又过来劝依农说,算了,你这事这会儿也说不清,娃已经不在了,你就算了,先回去,叫人心安下了再说,噢。今儿个院长你是不得见了。
院长得知情况已经藏起来了。依农知道在这儿再闹火都于事无补,就只好劝树娥说,算了,看,咱回,回去了再说,你也别哭了,噢。
老拓跋抱着喜娃,依农搀着树娥,在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离开了急诊室。树娥身心疲惫到了极点,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已经没有了意识。树娥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无力,在依农的半扶半抱下,拖着两条腿出了医院大门。
这天正好街上逢集,窄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老拓跋三个人从街上往回走,猛然看见海珍迎面拉着一辆架子车来了。海珍一看他们三人的表情就猜想可能出了大事,声音颤抖着问树娥,呀,树娥,这是怎么了呀?树娥有气无力看了海珍一眼流着眼泪地说,俺,俺喜娃不在了!海珍叹息着和依农一起把树娥扶在车子上,帮着拉了回去。
陕北农村讲究,满了十二岁的娃娃如果不在了,就和大人一样埋葬,若果不满十二岁,就撂在山口用石头垒着个堆子,再小一点儿的死了,大人直接撂在山里了就不管了,不埋,任凭狼、乌鸦等野物吃掉,叫他赶快转生。
傍晚时分,老拓跋悄悄把喜娃扔了,回到家里,汪氏悄声问他把娃送到哪里去了,老拓跋说送到砖瓦窑后边的那个沟沟里了。
112
喜娃不在了,对树娥和依农的刺激太大了。三岁的娃娃前天还活蹦乱跳着,说没就没了!树娥觉得喜娃死得太残酷了,自己冤枉,心里便吃了气。半夜里,树娥躺在炕上不停地说胡话,两手挥舞,两脚乱蹬,舞着蹬着,突然就口吐白沫鼻子没有呼吸了。
依农赶紧下床叫人。小艾和红星来了,慌忙把树娥四肢紧紧压着,嘴里叫道,赶快救!赶快救!
小艾的公公也来了。小艾的公公会针灸,在树娥胸口扎了二十四针,头上扎了十八根。半个时辰后把胸口的针拔了,又用火罐在上面捂,树娥终于缓过来。树娥刚说了一句俺喜娃,嘴角就歪到一边去了,抽得疙疙瘩瘩的,说不成话了。大家赶紧继续抢救。树娥再次慢慢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满屋子里的人。大家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害怕树娥再出什么意外,就叫汪氏整天在屋里专门看着,陪着树娥不停地说话。
树娥总是两眼发直说,我想不通,我感觉我喜娃就没死,医院硬把俺娃耽搁了!树娥说起气话来不由得又泪汪汪地,嘴角开始抽搐。汪氏赶紧转移话题说,别说了,过去的事了,咱还有灵灵呢,今后把灵灵看贵重些。
树娥一天到晚恍恍惚惚总感觉喜娃还活着,坚决不相信喜娃死了,说大家都在哄她。树娥听汪氏说老拓跋把喜娃撂到后山去了,神经就不安了,在屋里再也坐不住了,要看她的喜娃去。
第三天,树娥更加烦躁不安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终于趁着汪氏上厕所的空儿跑了。树娥满山遍野找喜娃,终于在一个窑后的坡上找见了。喜娃四肢浑全地躺在那里,身上穿着衣裳象活着一样。树娥扑过去把喜娃紧紧抱在怀里用脸蛋不停地亲。
不一会儿,汪氏寻着撵来了。汪氏哄着树娥把喜娃放下来,引着树娥回到家里。汪氏背过树娥悄悄对依农说,唉,看把树娥可怜得!去,叫你叔把娃挪一下,送得远远的,叫娃快走,不要再在那儿了!别叫树娥眼窝儿盯见了,噢。
当地风俗讲究,把娃娃送出去了第二天就不见了最好,若果等上几天娃娃没动,还在,对娃娃的往生就不好,对屋里人也不好。老拓跋把喜娃挪了以后,树娥再去的时候就看不见喜娃的影子了。看不见喜娃,树娥也就不往那里跑了。
树娥清醒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发愣,想起喜娃在医院里给耽搁了,就忍不住还要到医院找院长闹,寻他的事去。村里有人劝树娥到法院告他医院去。汪氏和老拓跋心善,为了息事宁人不叫树娥去。汪氏每天都过来看树娥,说,树娥,瞎事里面还是有好事呢。
这天,汪氏上了趟厕所回来,猛然看见树娥的身影在门边一闪就不见了,立即慌了,赶紧叫树林在后边撵。不一会儿依农回来了。汪氏说,树娥跑了,赶紧撵走!依农也急忙撵了出去。
树娥跑出村子上了去杨旗镇的公路,发觉后边有人追上来了,就使劲地在前边跑。村子离镇上有五里路,树娥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时,后边过来了一个骑车子的,树娥赶紧用手挡住说,你停下,叫我坐你车上,我有急事呢!那人停下车子一只脚点着地问,你有啥急事呢?树娥说,你先叫我坐上,我给你说。树娥跳上自行车,给那人把事情说了。骑车人劝说,唉,那就算了嘛。树娥倔强地说,我不!我就要告他!
树林和依农眼看着树娥坐上自行车渐渐地远了。
那个人骑着自行车到了医院的大门口。树娥说,你停下!车子还没有停稳,树娥就跳了下去,一路小跑进了医院。树娥到了院长办公室前看见门闭着,就咬着牙抬起右腿一脚就把门蹬开了。
院长正在办公桌后边写东西,猛然看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了,抬起头刚要发作,一看是树娥满脸怒气地站在面前,脸上的肌肉立即松弛下来,笑着站起来说,对了对了,别气了。树娥双目圆睁说,不行!你给我寻娃,你这给我把娃寻下!院长转身给树娥倒了一杯开水说,哎,对了,你别气了,噢。你坐下听我给你说,那个事情已经过去了,这瞎事里有好事呢,噢,你甭生气。树娥心里咽不下那个气,扭着脖子说,我不!你看不好就给我说,三岁了,我喜娃都三岁了,长得亲嘟嘟的……,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院长重新回到座位低着头说,哎,反正你看,这个娃娃的命也要不回来了。树娥说,你看给我咋闹呢,我饶不了你!院长抬起头说,你计划着呢,我给你把这环一取,你再要个娃子,看,这就好了。树娥任凭满脸的泪水哗哗往下流着,说,我不愿意嘛!我喜娃都三岁了,你说的这个不等见嘛。我计划生育归计划生育,那怕我就不要了。俺娃阿屎尿尿都利利地了,叫我再要个碎娃娃了!
两个人正说着,依农和树林进来了。院长一下子被吓坏了,慌忙离开座位满口给依农回话说,算了,你看,娃的病也得到那儿了。你看这个计划生育也紧,没有地方,把你娃也……,依农看了院长一眼说,唉,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这会儿我心不服,我也是硬在这撑着。树林也说,你看把俺姐都急疯了,我先把我姐领回去了,然后再跟你说事!
几个人正说着,汪氏和老拓跋也来了。院长满脸堆笑地说,老拓,你几个先坐下,都别气了,噢,我给你慢慢说。我到公社里已经跟负责计划生育那个妇女主任说好了,允许咱树娥再要一个娃,不罚款,噢。那个事情发生了也就过去了,你们也别生气了。树娥立即说,不行,我给你说,不管你说啥,我娃再小也是个人命,你别拿我娃开玩笑了!我上法院告你呀!
在此以前,镇医院曾经出过这样一件类似案例,有人把医院告了,医院有关人员最后受法了。院长脸上的笑还没有绽开就凝在了那里,口气立即就软了,央求说,你别告,你别告我,反正我给你把这个事处理好就对了。你计划了,咱叫你不计划了,把环儿一取,你再要娃,噢。镇上已经答应了,王镇长给我说,你叫她把娃一生,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他镇上绝对不罚你的款。你这就再别告了,噢。
旁边的几个大夫把老拓跋和依农悄悄拉到旁边说,你看那是个院长么,闹得这个事大了,也不好,噢,这个事情咱好商量。依农想也对,人家好坏也是个院长嘛,闹得事大了,也就是都不好。算了算了,喜娃已经死了,娃娃么,死了就死了,他自己命不长么。
汪氏劝树娥说,娃呀,一口气好忍,你就是把他告倒了又能咋?依农也说,这样办事就对了。娃娃死了就死了,他没命了么。老拓跋也说,娃已经死了,死了就算了。大家都劝树娥,给她做思想工作。
老拓跋于是回到院长办公室说,噢,能成,能成,我就把这个事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