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技校毕业之前，阿吉要在心目中树立一个自认为伟大的典范人物做他的偶像。这一肚子的崇拜者，谁最适合做他的偶像呢？这在他心中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阿吉最终决定让袁世凯做他的偶像。因为，阿吉对整个人类社会历史最了解的一小段历史，就是中国清末北洋军阀这一段历史。而袁世凯又是这段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人物。阿吉自诩：这是他最精通最有研究的一段历史。阿吉认为：没有袁世凯就没有北洋军阀，也就没有北洋军阀这一段历史。阿吉甚至荒谬地认为：袁世凯与外国签订的所有卖国条约都是合理合法的，那都是为了中国人民不挨打才签的条约。阿吉似乎读懂了袁世凯，也研究透了袁世凯。
　　其实，阿吉的这种思想认识，完全是好事者对历史人物的调侃，阿吉在无意间得知，他感觉既新鲜仿佛又有一定的道理，便信手拈来，揣进自己的大脑，任其自由发酵，最后当作自己的伟大发现。于是，他就觉得自己有了超人的学识和思想！这是阿吉一直以来，认为自己强于所有的史学专家之处。因此，阿吉每每在人面前就会主动地谈论袁世凯。当他说到袁世凯既当过总统又当过皇帝时，那种表情，好像袁世凯是他亲爹似的！在阿吉得瑟完袁世凯的“丰功伟绩”后，便对袁世凯大加褒贊，然后就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他想从别人的眼里看到羡慕他有如此学识和思想的眼神，可往往得到的却是别人嗤之以鼻的回馈！更有甚者会当面斥责他的思想，反驳他的谬论。当阿吉被别人痛斥得无言以对时，他总会啧啧地说道：“你们这些文盲！太没有文化，太不懂历史了，真是肤浅……”
　　在阿吉看来，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偶像，而他的偶像已定为袁世凯了，他觉得似乎对不住那段历史中其他他所崇拜的人物。因此，阿吉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就叫《北洋英雄传》。阿吉要把那段历史中他所敬佩崇拜的人物，统统写进他这部伟大的著作中去，他要用他的文采来歌颂那些他所谓“熟知”的历史英雄；他要用他的学识为他心目中那些英雄来树碑立传。有了如此美妙的设想，阿吉顿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作家了！
　　阿吉想到自己将要从一个伟大的史学家跃身为一名文学家时，心里一时还不能完全接受或适应，他有点不甘心丢弃他一直以来苦心钻研的史学事业。可阿吉转念一想：自己作为一个成熟的史学家，在历史学上有了那么多的成就，却没有伯乐来发现他、重用他，为此，他时常苦恼于自己的怀才不遇！现在如果把自己所研究的历史成就，好好地用文学形式表现出来，那将会轰动整个中国的文坛！想到这里，阿吉又惬意地笑了。
　　在阿吉的脑子里，产生这个创作念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化工技校，进了本乡镇的一家私营化工厂上班了。在这样一个私营的化工厂里打工，阿吉是相当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是他认为：这样的工作，并不是他这样一个准伟人所干的！再说了，在他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过“打工”二字；二是他感觉：如果一直在这里干下去，自己美好的前程恐怕就要毁于一旦。
　　尽管阿吉有着诸多的不情不愿，可他又不得不依附于这份工作来生存。因为他的父亲已经与别的女人重组了家庭，并声明让阿吉从此自食其力，这样就彻底切断阿吉生活的经济来源了。
　　阿吉一边在化工厂里打工，一边做着他那半死半活的人生之梦。他要用他的长篇小说《北洋英雄传》来成就他的人生之梦。然而，对于写小说来讲，是阿吉刚刚酝酿不久的想法，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到目前为止，阿吉都没有读过一部完整的小说。为了实施他的这部宏篇大作，阿吉从书店里买了几本畅销的小说书，他想借鉴别人的写作方法，以达到自己的创作目的。
　　当阿吉打开他买来的那几部小说书时，感觉每部小说都索然无味，内容没有一点吸引他的地方，写作方法和文采也是不咋的。阿吉觉得：要是他自己写那样的小说，肯定比这些作者写的要好的多！因此，阿吉只是草草地翻阅了几本小说的前几页，然后就将它们拒之一边，视为余物了。
　　通过接触了这几部小说书，虽然没有认真地看完一本，可阿吉还是认为，写小说实在没有什么难的，那些作者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学时连作文都写不好的阿吉，总觉得自己内在的才能无人能比！因此，阿吉开始跃跃欲试，他要执笔挥毫，泼洒出他那久已无法敛藏的才华！
　　那天晚上，阿吉完成了这一天所有的事情后，他拿出来一本厚厚的软抄本，打开第一页，在顶端正中处写了五个具有甲骨文形状的字：“北洋英雄传”。这是阿吉首部大作的篇名，他想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部宏伟著作，应该要有个好的开头。怎么样开头呢？阿吉嘴里咬着他的笔根，不停地抓头挠腮。他苦思冥想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来。
　　阿吉两眼直盯着“北洋英雄传”这几个字，嘴里与脑子里也是同步不停地念着“北洋英雄传、北洋英雄传……”突然间，他感觉这几个字写得不够好看，于是，阿吉在原来的“北洋英雄传”下面又写了同样的这几个字，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不够大气，便在下面又一次重复写了“北洋英雄传”。向来对自己这种既有甲骨文范又有小篆感的字迹，而深感自豪和得意的阿吉，不管现在怎么看？都不能将“北洋英雄传”这几个字，看成是一部著名的小说作品名字，这跟浮现在阿吉大脑中的，那个金光闪闪的经典名著“《北洋英雄传》”似乎总是不能吻合。阿吉索性继续在软抄本的第一页上面，反复练写着“北洋英雄传”这几个字，似乎写好了这几个字就等于他的大作告成了。在阿吉的心里，他已然就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了！阿吉下意识地认为：既然自己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大作家，那就一定会有无数的读者找他签名。于是乎，阿吉不单是练写“北洋英雄传”这几个字，他在每写完“北洋英雄传”一遍后，跟着就写上一遍自己的大名——唐阿吉！如此，很快一页纸就密密麻麻地被阿吉的“墨宝”占满了。
　　看着软抄本的第一页已被自己用来练字了，阿吉感觉这样不成体统，于是就将第一张撕了下来，又在第二张纸上写了“北洋英雄传”。接下来，阿吉又陷入了他的沉思之中。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阿吉还是没能开出他的大作的头。不知不觉中，阿吉又在第二张纸面上重复写着“北洋英雄传、唐阿吉……”直到写满了整张纸后，又将它撕下，然后再在下一张纸上重新操作着同样的勾当。就这样，阿吉在这个晚上，花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撕下了六张软抄本上的纸，终于没能写出他小说正文的一个字来。
　　此时阿吉感觉有些困了，他放下手里的笔，没精打采地仰起头。在阿吉伸懒腰时，视线刚好落在桌边上的一本小说书上，他顿时就被吸引住了，仿佛找到了什么灵感似的？于是，阿吉顺手拿起这本书，蹙起眉来，盯着书的封面看了又看，就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不一会，阿吉的眉头突然松开了，跟着就把他的软抄本合上、拿起笔来，刷刷刷地在软抄本的封面中间，竖着写了五个大字——北洋英雄传。接着在这五个大字的左边，竖着又写了三个稍小一点的字——唐阿吉。原来阿吉是看到这本小说书的封面而受到了启发，于是，他也把他的《北洋英雄传》这部伟大著作的封面，照猫画虎地设计出来了。
　　阿吉面带喜悦看着他的设计，忽而又皱起了眉头，觉得还有不满意的地方。阿吉一边屈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寻找着美中不足的地方。他把这本小说书与他的“作品”并排放在眼前，结果发现他写的字形，比那本书封面上的字形瘦得太多。于是，阿吉就用硬笔顺着他写的字一笔一划地描粗。当阿吉给“北洋英雄传、唐阿吉”这几个字加工修缮后，双手捧起他的软抄本，在面前远远近近地端详了许久，俨然就是自己的大作已经问世一般。接着，他又不断地作了些描描涂涂，直到最后，阿吉终于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阿吉带着一种成功者的心情上班去了。这一天，阿吉感觉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他们的身边，而且近在咫尺，有个伟大的作家正和他们一起干活，这将使他们以后会感到：曾经与自己在一起干过活而自豪；同时，也会为曾经没能好好与自己相处或者那么方便却没有索要自己的签名而后悔。
　　阿吉想把他的才华告知于众，可在他的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拿他当作一回事的！他没有一个可以深谈的朋友。阿吉坐在一个空的包装箱上，正犯愁时，走过来一个女同事，她大概是累了，一屁股坐在阿吉坐着的那个包装箱的另一端，然后下意识地看了阿吉一眼。阿吉侧过脸来也看了她一眼，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这个妇女平时不怎么说话，更不善于和别人交流。阿吉想：她为什么要坐到我的身边来呢？她又为什么要看我一眼呢？而且看我的眼神又是那么的友好！莫不是只有她知道我的才华……阿吉越想越觉得坐在他身旁的这个妇女就是他的知音！越想越觉得他需要向她倾诉自己的心头话语。
　　“我——”阿吉又看了这个妇女一眼，嘴里说出“我”这个字又停住了。
　　这个妇女侧脸看着阿吉，等待着阿吉说出完整的话来。
　　“我——我——”阿吉在这个妇女眼神的期待下又发出了声音，“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
　　妇女看着阿吉没有说话，仿佛眼神变得有点困惑。
　　“是长篇小说！”阿吉也直视着妇女问道，“你喜不喜欢看小说？”
　　阿吉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这个妇女，一旦妇女开口，不管她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阿吉都准备好了他的说词。可是，妇女只是看着阿吉不说话，好像也没有听懂阿吉的问话。
　　“你怎么不说话呀？”阿吉问。
　　这个妇女仍然没有说话，不过面部肌肉抖动了两下，显露一丝笑意呈现出一种聆听的样子。
　　阿吉似乎读懂了妇女的表情，他把这个表情视为与自己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于是，阿吉将脖子扭曲到九十度看着妇女说道：“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北洋英雄传》，你喜不喜欢看小说啊？”
　　“你喜不喜欢呢？”妇女接过话来反问道。
　　“我当然喜欢啦！我自己都写小说了，能不喜欢吗？”阿吉有点激动地说，“我看过所有的名著，你看过哪些名著啊？”
　　“名著是什么东西呀？”妇女问。
　　“哎呀！名著都不知道是什么呀？”阿吉孜孜不倦地说道，“名著——名著就像《红楼梦》，你知道吧？《红楼梦》就是名著。不过，我感觉《金瓶梅》比《红楼梦》写得好，你觉得呢？”
　　“《红楼梦》好看！《红楼梦》里面的小姐丫鬟都好看，电视放的时候，我一集都没少看，贾宝玉长的真俊俏！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梅的？我没有看过。”妇女说道。
　　“唉！我讲的是小说，你讲的是电视剧。”阿吉解释道，“小说是小说，电视是电视，小说跟电视是不同的，你知道吧？电视是按照小说来拍的，如果没有小说就拍不出来电视剧。你看的《红楼梦》电视剧就是照《红楼梦》这部小说拍出来的，就像我写的那部小说叫，叫《北洋英雄传》，也可以把它拍成电视剧。”
　　“那你写的书要是拍成电视有《红楼梦》好看吗？”妇女问道。
　　“当然比《红楼梦》好看咯！”阿吉转过身子，正面对着妇女说，“我写的小说本身就比《红楼梦》写的好，你知道吧？所以拍成电视剧肯定要比《红楼梦》好看！知道吧……”
　　“阿吉！你又偷懒去啦？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想不想要啦？你要不想干就早点滚……”正当阿吉口中滔滔不绝时，主管走过来向他发飙了。
　　听到主管的斥责声，阿吉和妇女两人同时倏地站起身来，立刻分散而去。
　　在主管的骂骂咧咧下，阿吉缩着头回到了自己干活的地方。对于主管的训斥，阿吉只能忍气吞声，他认为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像他这样有才华并且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人，犯不着跟主管这样的愚夫计较，一个小小的主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他想：将来我一定会让这样有眼无珠的小人付出代价的……想着这些，阿吉心里自我宽慰了不少，便当着主管的面，快速干起了他该干可又不想干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