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闲话传来乌江岸

　　从医院里回来，婆婆的病着实好了一些日子。婵英按农事季节打理农活，生活好像又恢复了乌江岸边的宁静。
　　一条乌江把桶井乡包围了大半圈，乌江两岸山高坡陡，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个挨着一个，长得满山满岭，树苗和荒草矮不溜秋懒洋洋的总是长不大，大片大片的荒坡裸露着泥土的肌肤。乡民们每天最重要的活路就是天不见亮就担着水桶到桶井塘排队取水。可是常常是全村几百人守住寨上仅有的一两口水井，井里的水总是装不满那一排排堆积如山的七大八细的水桶，人们不得不垂头丧气挑着水桶走向两公里以外的乌江。
　　孩子们闲着无事，在院子里唱起了让人心焦的歌谣——
　　
　　乌江水呀波连波，
　　乌江两岸石窝窝。
　　贫穷日子真难过，
　　守着乌江缺水喝。
　　
　　空气中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水气，连早晨的草叶上都不像以往一样挂着沉甸甸的露珠。没有雨露的滋养，草儿黄了，地里的庄稼蔫了。天气越来越热，还没进五月，热天就来了。别说干活儿了，人就是坐着不动，浑身的汗就直往下流。婵英光着膀子在她的庄稼地里跑来跑去，看着一天比一天还大的太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天刚放亮，这是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人们都赖在床上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婵英换下睡衣就起床了。听到婵英的脚步声，鸡圈里的鸡躁动了起来。婵英舀了半瓢谷子，打开鸡圈的门。她知道，两只母鸡正在下蛋，一定要舍得粮食，母鸡下蛋才正常。“哦……”“咯咯……”一公一母两只鸡刚离开笼子就一唱一和起来，公鸡展开一侧翅膀，踏着碎步飞快地跑到那母鸡身边。婵英知道它们将干什么，气得她随手操起一根木棍把那一对不要脸的鸡赶出老远，心里骂道：“知道老娘心里有火，还在老娘面前如此放肆……”
　　婵英背上背篼就出了门，来到地里，看着地里板结的土块，逐渐蔫了的叶子，再不下雨可就全完了。这地里的庄稼可是婵英生活的希望啊。
　　还好，自家稻田破天荒的还有水，虽然是薄薄的一层，但足以不让火般的阳光把禾苗晒死。
　　看到稻田里那薄薄的一层水，她想到了杜仨爷。她真得感谢杜仨爷，自从自家男人外出后，家里自己做不来的活儿都是请杜仨爷帮忙。杜仨爷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是做农活是把好手，他种的田地长出来的庄稼比别人的总是要好些。不同的田地，他翻地耙地的方法不同。他在耙这块田的时候说：“这田保水性能差，离水源又远，一旦遇到干旱，很容易干的，我得帮你好好整整。”他多花了些劳力，硬是把这田耙得像一锅粥，分不清泥和水。
　　前面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杜仨爷。婵英心里一阵莫名的躁动，近来，这种躁动不止一次的出现：看着他在田地里劳动时油光发亮的臂膀上汗水涔涔而下；看着他喝了两盅后面红耳赤……每当出现这种情况，她就知道这是自己心里失了火。曾有多次她想叫自家男人回来，但又想：男人在外面每月至少也有两千块，在家里单靠这几块田地能种出这么多钱吗？一家人的生活不说，人情世故、礼尚往来，这就足够让他应付的，而孩子一天天长大，用钱的地方多着哩。自己这点火算什么？忍一忍，压一压就过去了。
　　“杜仨爷，你这……这么早啊……”
　　“大妹子你也这么早呀，我来管管这水。”
　　“真得谢谢你，帮我把这田耙得这么好，你看，干旱了这么久田里都还有水。”
　　“这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要保住这些秧苗还真是有些不容易。”杜仨爷带着一脸的疲惫，稍有得意地说：“要管这稻田的水，白天不行，晚上来早了也不行，因为这些时候来管水的人太多，这水渠里的水还没流到你田里就被中途改道了。要能坚持到下半夜，别人都回家睡了，你才有可能把水管到你的田里。你看，到现在这个时间就不行了，那边就已经有人来了。”顺着杜仨爷的目光看过去，路上已陆陆续续有人朝这边走来，不用说，都是来管这水的。
　　“既然这样……我……我回去了。”婵英话没说完就转身朝家走去了，把杜仨爷一人留在田埂上，傻愣愣地像个稻草人。她不想惹来流言蜚语，虽然她和杜仨爷之间清清白白，但她知道人言可畏。
　　干旱，还在继续。
　　婵英决定半夜去自己的稻田管管水，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去管管，稻田肯定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干的，到那时可是前功尽弃了。
　　等婆婆睡熟后，她便悄悄起了床，拿着手电，带着柴刀就出了门。夜风吹来，并不给人带来丝毫凉意，只带着秧苗散发出的一丝丝清香，夹杂着一丝丝腥臊之味。稻田离家不远，就在村子边。已是后半夜了，村子里零星的灯清晰可见，鸡鸣犬吠声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婵英并不感到害怕。
　　婵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自家稻田的进水口。“咕咚咕咚……”流水的声音冲击着婵英的耳鼓。水流不大，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水实实在在的流进自己的稻田。
　　“怪不得干旱了这么久自己的稻田还有水！”
　　她顺着水渠往上走，直到水源头，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整条水渠的水从源头下来只分成了两股，一股流进了杜仨爷的稻田，另一股流进了自己的稻田。一种叫感动的情感顿时弥漫了婵英的全身。杜仨爷那一脸的疲倦又浮现在眼前。也许杜仨爷现在还没有回家，也许他这么久来每天的下半夜都没有回家。婵英感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起来，像吞下了什么活蹦乱跳的活物。她向四周望了望，没人，只有月光洒在秧苗上，青灰青灰的。此时的她希望杜仨爷出现在眼前，好向他说声谢谢。
　　想着，婵英发现自己在不自觉中走上了杜仨爷家稻田的田埂。她一激灵：“我这是怎么了，说一声谢谢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吗？明天不行吗？以后找个机会不行吗？”她这一激灵，又怕杜仨爷这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转身逃跑一样的走了，像自己偷了他什么东西。
　　“谢谢你，杜仨爷，谢谢你……”婵英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自己的稻田，婵英算是放心了。
　　婵英弄了几道好菜，备了一壶好酒，把杜仨爷请到了自己的家里。
　　“真的太谢谢你了，杜仨爷！”
　　“大妹子，别客气，一个女人操持家里的一切，多不容易，所以我顺便帮帮，应该的。”
　　“你也不容易呀，儿子媳妇常年不在家，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侍候那几个孙子，里里外外全靠一双手。”
　　“……”
　　“……”
　　灰不溜秋的砖房里，婵英和杜仨爷东一句西一句，各自心里都有一团火，可那团火总在潜意识的乡风文明警钟声中一次次熄灭。
　　干旱还在继续。
　　“就这老天爷最不讲政治！也只有他敢与脱贫攻坚工作抬杠！并且敢与乌江岸边的乡民过不去。”有人看着地里逐渐蔫了的庄稼，无奈，只得牢骚满腹。
　　在各项工程急需用水，地里的精品水果，老乡的稻谷、玉米和黄豆等农作物急需用水的关键时刻，天，居然像常年一样几个月不下一滴雨。
　　实在太热了！天上没有半滴水想掉下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都聚在背阴、通风的地方摆着“龙门阵”。
　　农村有句老话叫做“三个女人一台戏”，意思是几个女人聚在一堆，总要唠嗑些事情出来，不管是真还是假。你听，一段相声就上演了。
　　“婵英和杜仨爷肯定是好上了。”
　　“啥？你说啥，没有证据可不要乱嚼舌根。”
　　“我乱嚼舌根？杜仨爷老往婵英家跑干啥，前天很晚了我还亲眼看见杜仨爷从婵英家出来，喝得面红耳赤的。”
　　“真有这事？唉，这两人平常看起来老老实实，一本正经的，没想到都是假正经。”
　　“不要乱说，那是人家杜仨爷帮助婵英做农活，人家婵英为了感谢他，请他吃饭，这个事情我清楚呢。”
　　“这也难怪，一个留守妇女，一个死了女人的鳏夫……”
　　“别说了，别说了，死了的人是听不到了，可一旦让婵英那男人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啊，就别捕风捉影了，人家婵英没有那回事。”
　　“那男人？就是他知道了他又敢怎的？听说他在外面都有相好的了。”
　　“这事我也听说了，他在外面和外地的一个女人组成了临时夫妻。现在在外面打工，这种事很时兴的。”
　　“这样，他们就谁也不能说谁了。”
　　这相声不管精彩不精彩，毕竟是实实在在地上演了。可这出戏却凑巧，除了演员外还有一位观众，一直就站在“舞台”不远处，她就是这台戏的主人公之一——婵英，只见她一脸愠怒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婵英的突然出现让妇女们不知所措，全忘了词儿，哑巴了。
　　“怎么啦？继续呀。”婵英的语气里充斥着理直气壮，“既然你们没说的了，那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烧香起誓，如果我和杜仨爷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我不得好死！如果我和杜仨爷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们这一群乱嚼舌根的定受天谴，天打雷劈！至于我的男人，我信得过他，就是他有那回事，也是我的家事，轮不到你们这几个烂婆娘来管……”
　　婵英根本没有辩解，她知道辩解是无用的。
　　没想到一向温顺善良得像只绵羊的婵英发起火来竟如此的凶悍。女人们自知理亏，一个两个灰溜溜地离开了，把这个凉爽的空间留给了婵英一个人。
　　婵英心里的气好久才慢慢地消去。她得去想想另外一件事了：她们说的自己男人那回事是不是真的？
　　明生应该是能让自己信得过的。自打跟他以来，从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轨行为，就连半句关于他那方面的闲言碎语都没听到过，这足以证明明生不单在自己心目中是清白的，在别人的心目中也是清白的。不然，那长舌妇们不把你说臭才怪。再说，明生一直把自己当作宝贝，只是生活的无奈造成两人长期分居，但是还是每月都要汇钱回来的。这样的男人还能不放心吗？也就是自己放心才决定让他出去的。
　　想去又得想回来。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无火不生烟。”鸡蛋如果没有裂缝，苍蝇自然不会去叮。就像自己和杜仨爷那样，虽然清清白白的，但他经常给自己干活，经常到自己家吃喝，而且别人看到那天天刚亮自己就和他孤男寡女的在田埂上，这些表面现象让别人说些闲话在所难免。再则，环境是能改变人的，离开了自己的女人，谁能保证男人不会变呢？自己不也有失火的时候？想到这，她有些焦躁不安了。
　　婵英决定把事情弄清楚。她想到了自己娘家的一个本家的妹妹，她也在外面打工，而且离自己的男人并不远，就四五十块车费的路程。
　　“妹，听说你姐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你偷偷地帮我去探探看是真是假，怎样打探到准确的消息，你自己想办法。”婵英拨通了妹妹的电话直截了当地说了这件事。她知道，和自己娘家亲近的人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
　　“哦，好的。过两天我有两天休息时间，我过去看看，如果是真的，我修理他。”
　　“别……别冲动……我想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心疼？那算了，就留给你教训吧。我回来保证给你准确的消息。”
　　四天后，妹妹的电话如期而至。
　　“婵英姐，我到姐夫那来啦……”
　　“怎么样？是真的吗？”婵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妹妹的话。
　　“听我说嘛，那事……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妹妹没有通知明生就去了那里，发现明生真的和一个女人出双入对的。
　　婵英差点没晕过去。
　　“你个臭男人，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我在家里度日如年。你倒好，在外面甩了良心乱整。亏我这样待你。我和你没完！”
　　后半夜，婵英起了床又来到了田野上。那水渠的水还和以前一样“咕咚咕咚”地流进杜仨爷和自家的稻田，稍有不同的是今天的夜晚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燥热，她很晚才回到了家。婵英的心里矛盾极了：就这样过下去吗？终究不是个事。去找明生大闹一场？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个两人苦心经营的家一拍两散，让孩子们受气，让那些爱嚼舌根的人笑话，这个结果是她不想要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当初也是自己要他出去打工的。而且一个巴掌拍不响，谁能肯定就不是那个女人心里起火了来引诱他呢？
　　“孩子他爹，回家来吧。”婵英拨通了明生的电话，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
　　“怎么了？不是你要我出来打工的吗？怎么又要我回家？”
　　“没什么，只是我……我……想你了。”话语轻得差不多连自己都听不清。
　　“我也想你，只是我现在回来不了，你放心，我现在的活路比原来轻松了许多，在一个公司里帮着跑业务，顺便学一些回家发展的技术，工资虽然不太高，但是人很清闲。”
　　“你在那里倒是清闲哟，我在家受不了，你在外面干的好事。”
　　“我知道，有些人嚼舌根，说我在这里如何如何，变坏了，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就坚持吧，照顾好咱妈，相信我，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那你和那女人经常一起是做哪样？”
　　“我们是工作上的搭档，你放心，绝对不会有其他事。”
　　……
　　女人就这样，男人甜言蜜语一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再说，婵英还是信任明生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驱散了长时间以来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