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俩抢着打扫教室卫生，不会是想吸引哪个女生的注意吧？”一天在食堂围着桌子吃饭时，李大嘴瞅了瞅窗口打饭的女生，突然若有所悟地盯着陆健和刚子。
　　“对呀，刘萌萌活泼靓丽，张月豪爽开朗，你们不会是看上谁了吧？”萝卜头也来了劲。
　　“去去去，瞎猜什么呢，俺们还是青柿子，哪像你们，是大田里的早熟瓜。”刚子一边打趣，一边心虚地看看陆健，陆健并不吱声，埋着头只顾吃饭。
　　令陆健和刚子迷惑不解的是，那个吴琼出奇地安静。下课时间，她除了和同桌的刘萌萌偶尔说两句话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要么埋头写写画画，要么捧着一本书入迷地看。每日进教室的时候她目不斜视，直奔自己的座位，几乎从不向后面看。
　　或许，她压根就没看清我们的长相？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陆健和刚子渐渐放松了警惕，胆子越来越大了，不安分的蹄蹄爪爪马上露出来了。
　　此时，伴随着一股冷空气，塞外平原提前进入了冬季。身着毛裤的陆健总是觉得脚腕处如裹了冰，变天的时候，那道伤疤又总是奇痒难忍。
　　“这疤是因为她落下的，得给她点颜色瞧瞧。”那天晚上，陆健一边使劲挠着小腿，一边龇牙咧嘴对刚子说。
　　“就是，那丫头把咱俩害得多惨哪，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刚子向来支持陆健。
　　
　　于是，上晚自习的时候，冷不丁就会出现吴琼的尖叫声。不是文具盒里突然冒出一条毛毛虫，就是凳子上的钉子突然扎了她的屁股蛋。在同学们海啸般的笑声中，她一次次羞得面目绯红。
　　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特别是那个多嘴的张月，让吴琼很快知道了幕后黑手。于是，某一天她因为凳子突然摇晃被闪到地上后，她愤然转身，目光像剑一样射向后面。刚子吓得赶紧垂头，陆健却不动声色，面对她犀利的眼神，装作熟视无睹，故意挺了挺腰身，歪着脑袋，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比起我一个暑假受的罪，你吃这点苦算什么，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戏还在后头呢。陆健得意地想。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乡下丫头，成绩却十分了得。期中考试，她竟然拿了第一，陆健只能屈居第二。当老师读到“吴琼，第一名”，她不紧不慢走上讲台拿卷子的时候，陆健和刚子都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丫头也太厉害了吧，吴琼，无穷无尽啊……”她的出色，让他们放松的神经再一次绷紧，嫉妒的火花与往日的余怒交织在一起，迅速熊熊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全班21个男生渐渐形成了三个派系。204宿舍以段云虎和马勇杰为首，205宿舍则以陆健和刚子为中心，剩余的男生则属于漠视派。
　　陆健最看不惯的就是段云虎，仗着自己家有几个臭钱，总是吆五喝六、横行霸道；他竟然公开大颜不惭地说，他和刘萌萌门当户对，是天生的一对儿。
　　呸，就他那瓮粗碗长的身材，就他那歪瓜裂枣的模样，也配？
　　这样的人，老师竟然任命他为班长，这让陆健和刚子乃至他们全宿舍的人都愤愤不平。
　　每天放学后，205宿舍的人，都集中起来一块打饭。食堂里分了三个窗口，一个是高档菜，一个普通菜，还有一个专供主食。205宿舍里的同学大部分来自农村，而陆健的家庭又比较贫困，大家自然都是普通菜的常客。204宿舍的人则财大气粗，他们总是夸张地敲着饭盆，耀武扬威地站在高档菜窗口。
　　入冬的时候，两个派系终于发生了摩擦，这场摩擦的导火线，缘于萝卜头。
　　那天傍晚，个头矮小的萝卜头在主食窗口排队打饭。段云虎和马勇杰乍乍呼呼来了，二人也不排队，直接插到了萝卜头的前面。后面的人顿时喧哗起来，开始愤慨地向前涌，萝卜头紧紧贴在了段云虎的后背上。段云虎忿忿转过身：“挤什么挤，乡巴佬。”
　　等205宿舍的人到达食堂时，段云虎正油腔滑调地调笑萝卜头：头大脖颈细，越看你越生气。打饭的男生“哗”一声乐成一片，几个女生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受了委屈的萝卜头，不敢吱声，脸涨得通红。
　　“哇噻，活脱脱一红萝卜嘛。大家快看看。”段云虎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两只招风耳很配合地忽扇着。
　　“段云虎，不要太过分了。”陆健实在忍不住了。
　　“哼，河边无青草，哪来多嘴驴？”段云虎依旧肆无忌惮地发挥着自己从商人父母那里继承来的语言天赋，串串话张嘴就来，他挑衅地看着陆健。
　　陆健紧紧攥着拳头，想给那张耀武扬威、丑陋不堪的嘴脸狠很一拳。李大嘴和刚子看形势不对，赶紧将他拉到了桌边。
　　不过，仅仅隔了一天，他们又有了摩擦，这回竟然卷入了吴琼。
　　那天中午，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缩口棉袄，小心翼翼地从普通菜窗口端出来一碗汤，刚子突然推了陆健一把，陆健的身子撞在吴琼身上，她一躲闪，将一碗汤不偏不正扣到了旁边的段云虎身上。段云虎正站在高档菜窗口帮刘萌萌打饭，随着饭盆落地的巨大响动，刘萌萌吓得尖叫起来。
　　段云虎的那件李宁牌羽绒服顿时糊了一大片，他厌恶地用手扒拉掉身上残留的粉条和菠菜叶子，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不长眼啊，这可是名牌，好贵的。”
　　吴琼显然被吓坏了，她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赶紧掏出手帕帮段云虎擦了擦，边擦边道歉：“对不起，班长，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推我。”旋即，吴琼抬起头，委屈地看了看陆健和刚子。段云虎也狠狠地瞪着他们。
　　陆健和刚子赶紧收起得意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斜视着段云虎，段云虎的眼中喷着怒火，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见势不妙的刘萌萌赶紧过来打圆场：“算了算了，都是同班同学，赶紧回去换换吧。”她看看陆健，拉起骂骂咧咧的段云虎就走。
　　吴琼噙着泪水，默默地蹲下身子，收拾掉在地上的饭盆。陆健和刚子心中窃喜：痛快，一箭双雕。
　　从那以后，吴琼变得越发沉默了，而204和205宿舍的关系进一步僵化，两个宿舍的男生几乎不再过话。被他们占据的教室后方，下课后秩序越来越乱，成了好同学回避的混乱区。而陆健和刚子，由从前同学们心目中的积极分子逐渐堕落成了好争风吃醋的捣蛋鬼。
　　入冬的时候，吴琼成了学习委员兼宣传委员，而一天换一身衣服的刘萌萌因为周末舞会的出众表现，被同学们推选为文艺委员。段云虎依旧行使着他班长的权力，除了向同学们宣布老师交代的任务外，还掌管着同学们的考勤记录。
　　高一（1）班教室外面的墙上镶着一块大黑板，这块黑板是他们班对外宣传的一块阵地，由吴琼负责。吴琼的字娟秀整齐，插图画得也生动，每次版报一出，常常引来同学们的围观。
　　在“新人推荐”一栏里，她习惯选登一些诗歌，那些诗意境优美、情感丰富，总能引起同学们的共鸣。很多同学都将诗抄下来，默默朗读。
　　那些诗歌，陆健也很喜欢。但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他和她是冤家，冤家是不能相互欣赏的。陆健假装不屑地从黑板前走过。
　　她的第二期板报，如陆健和刚子的意料，引起了“轰动”。
　　在“名作欣赏”栏里，插图的扎辫女孩竟然长出了胡子，而海子的那首著名的诗歌则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抽烟，喝酒，打麻将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试着和每个姑娘谈恋爱
　　……
　　同学们围在黑板前，阴阳怪气地议论着。
　　吴琼拨拉开人群，钻了进去。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拿着黑板擦，站在高高的凳子上，逐句进行修改。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可能不会知道，那个时候，陆健和刚子站在人群中，正狡黠地相视一笑，偷偷将手上的粉笔末擦了擦。
　　
　　游戏的魅力，在于会让人上瘾。而捉弄她，一度成了陆健和刚子最开心的游戏。
　　那天清晨，他俩再次早早到了教室。
　　埋头扫地的刚子拾起一个笔记本，放到了讲台上。这是一个很考究的笔记本，带着锁和钥匙。陆健随手打开一看，首页上两个娟秀的小字：吴琼。
　　常常看到她低头写啊写的，会是什么呢？强烈的好奇心加上报复心理促使他翻开了第二页。
　　这一看，陆健立即反胃了。
　　“妈妈，你知道我多想你吗……”
　　这都多大了，还这样矫情。陆健撇了撇嘴。他悄悄将这个笔记本偷偷藏了起来。
　　上课后，他一直盯着吴琼，想看看她的反应。起初她一直端坐着，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但过了一会，她翻了翻桌窖子，突然坐立不安起来，她焦灼地左右看看，向前后左右的人挨个轻声询问。看大家都摇头，她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这种眼神，正是陆健想看到的，此时，他和刚子正得意地捂着嘴偷笑。
　　下课铃响了，吴琼站起来，继续寻找她的笔记本。她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大家：“同学们，有谁见过我的日记本吗？”
　　陆健微微一笑，捧着手中的笔记本大声读了起来：妈妈，离开您一个多月了，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每天醒来，我的枕巾都是湿的……
　　刚读了两句，教室里便炸了锅。
　　“这是谁啊，这么大还撒娇，没断奶吗？”
　　“酸，酸，酸死了。”
　　……
　　同学们的哄笑声将陆健的声音淹没。
　　“别念了，陆健。”刚子朝他诡异地眨了眨眼。
　　可是已经晚了，吴琼一个箭步跨过来，涨红着脸，冷冷盯着他：“陆健，我不知道我哪得罪了你，你总是与我过不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可怜虫。”
　　说完，她抢过日记本，哭着跑出教室。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同学们面面相觑。
　　陆健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可脸却像着了火。这时，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
　　陆健的头“嗡”一声响了，祸闯大了。段云虎和马勇杰幸灾乐祸地哧哧笑着。
　　老师犀利的目光，像两道X射线，仿佛要将他割裂。陆健恨不能找个缝钻进去。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老师却出乎意料地向他摆了摆手，他如蒙大赦赶紧坐了下来。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先是母亲遭遇车祸突然离开人世，紧接着父亲得了重病。人们都以为，女孩会垮掉。可是，这个坚强的女孩，却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刻苦地学习。因为她知道，父母最大的心愿便是她能考上大学。为了节约开支和时间，每天她都奔跑着上学，匆匆忙忙辗转于学校和家之间，要知道她的家距离学校二十里路。三年下来，她凭借着坚强的毅力，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个坚强的女孩，就是你们中的一员。她，就是吴琼。”殷老师的嗓子有些沙哑了。
　　她眼中含着泪花继续说：“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在日记中抒发一下思念之情，这有什么错？这样的情感都要遭到嘲笑，那么我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打动我们？将心比心，作为同学，我们应该给予吴琼同学的是关心与爱护，而不是嘲笑与伤害。”
　　老师的话，字字如锺，重重敲击在同学们心坎上。大家慢慢低下了头，有些女生还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
　　陆健和刚子羞愧地相互看看，垂下了头。
　　老师的话让陆健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把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是这段时间，他却像个浪荡子一样，将时间和精力用来和一个柔弱的女生过不去？他曾经善良的本性、纯朴的天性，到哪里去了？如果父母亲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竟然变成这副德性，会多么伤心啊？
　　那天晚上，陆健第一次失眠了，他听到下铺的刚子也是不住地翻身。无边的夜色中，悔恨似千万只虫啃噬着他们年轻幼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