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逆来顺受

　　潘桂英说强子的话就是个屁。
　　这哭哭嚷嚷的时候，院门外就有人叫唤，砰砰砰地敲着门。
　　咋地了？潘桂英和潘强都站了起来，停止了争吵，伸着脖子不约而同地去了院子里。来人的嗓门很大，似乎是走了很远的路，专门来报信儿的。
　　他说……潘勇在往回走的时候，一不小心，脚底一滑，竟然……竟然失足掉进了山涧？这人说他是和潘勇一起采枸杞的队友，亲眼见了潘勇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根本来不及拉。他还心有余悸地叹息着：“从那么高的崖壁上摔下去，肯定活不成了。”
　　我听到潘桂英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声音很细很长。像狼嚎，像河水的呜咽：“天啊……我不活了……不活了……我咋能活得下去啊……”
　　潘桂英似乎在院子里打滚。驴蛋沟的女人，遇到了最伤心最难过的事，就是用打滚的方式发泄。潘桂英拽住强子，她说她不信，大勇一定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她要潘强去崖底下找大勇，不找到就别回来。潘强也不敢相信，怎么会出这种事？
　　他安慰潘桂英，说他会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娘你放心，我这就去。”强子进屋找了一根绳子，缚在身上，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其实，崖壁陡峭，下去寻人更危险。搞不好，下去了，绳索断了，就不能上来了。结局只能是饿死。我在柴屋里听了这突发的意外事件，心早就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凭我的自觉，潘勇应该就是死了。想不到……真想不到啊……上回他竟是最后一次和我见面。
　　他说的话我还记得。我的心很复杂，有一种凄凉的解脱感。我觉得潘勇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死了，直觉告诉我，潘桂英无所顾忌了，更是要将我卖了。
　　等待我的，还有什么未知的坎坷呢？我听到外面那个报信的人在劝阻强子，说叫他不要去，实在太危险。但是强子不听。
　　潘桂英像想起来了什么，突然就冲进柴屋，拎着我的膀子，将我从床上一把拎起来，扔在院子里。她恶狠狠地推攘我，指着我的鼻子，说大勇的死，就是因为我这个丧门星！
　　“别人不知道，我心里可清楚。大勇好好儿地，干啥回来？还不是知道了你的丑事儿，受了人嘲笑，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地……走路忘了留神，这才出了这天大的灾祸……”潘桂英揪着我的头发，她踢打我，咒骂我，说我就是害死大勇的凶手。我得给他赔命。
　　她逼我上吊，指着院子里的这棵枣树，要我马上就吊死在树上。要不，我去跳崖也行。或者我就拿刀抹脖子。反正她儿大勇死了，我也别想独活。
　　她说我要怕死，那她帮我，帮我执行。
　　要不是潘强使劲拽住她，潘桂英在强烈的憎恨下，真得会杀了我。
　　我缩在院门边的角落里。现在的我，反而很平静。我不怕了，有啥就来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所有的暴风雨。
　　报信的人走了。那个福建贩子听说潘勇坠崖了，出于人道主义，给了潘桂英几千元钱，算是抚恤。潘桂英捏着钱，咧着嘴，更是呜咽呜咽的。很快，整个驴蛋沟都知道潘家的瘸儿子出事儿了。
　　潘桂英更难过了。她心里清楚，潘勇没有啥生还的可能了。以前，也有人砍柴坠了崖，就算费劲力气将尸骸运上来，尸骨也早就七零八落摔得粉碎了。所以，这种情况下，罹难的主家只好在出事的地点烧纸钱点香烛追悼一番。
　　潘桂英两个儿子，但她就宝贝这个大的。因为潘勇有残疾，所以潘桂英心里要有啥事了，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潘勇。现在潘勇没了，还没落个全尸，潘桂英能不伤心吗？
　　权东也听说潘勇出事了，也急急地赶来了。强子和他结伴，拴着绳子要去找潘勇的尸首。出发前，强子知道他娘肯定要对付我，就将附近的邻居喊过来了。
　　强子说请邻居们过来帮忙照应一下，抚慰她娘的情绪。如果要办丧事了，人多了也好帮衬帮衬。实则他是担心潘桂英在气头上，不等他回来，随便就将我贱卖了。有邻居们在，她不得抽身，不好出去找王拐子。
　　我明白强子的好心。权东弯下膝盖，在我身边坐了坐。他斟酌着语句，看着我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顿了顿，才叹息了一声：“小桃啊，啥都不要想。等我和强子回来……”他拍拍我的肩膀。
　　出乎我意料之外，邻居们来了后，潘桂英更是一个劲地嚎哭，半点没提要卖我的事。后来我才明白，她是要等发落了潘勇的丧事，等他入了土后，再一心一意地针对我。她并不想贱卖我。她愿意等上几天。总得要得一个靠谱的买主，将她投入的本钱赚回来。
　　院子里聚满了女人。她们知道我的丑事，无一例外地鄙夷我，数落我。她们抬着桌子，拿着凳子，来来回回的，又盖起了一个塑料棚子，支一口大锅在枣树底下。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拿着针线，坐在羊圈前的木桩上缝着白色的号布。我就知道她们在准备丧事了。
　　潘桂英就跪在门口，数天数地地哭。几个女人围着她，不停地给她喂水。小琴也抱着娃过来了。她同情我，悄悄地拿一块毛巾给我擦脏兮兮的脸。
　　“小桃……”她看着我麻木呆滞的表情，担心地问我，“你不要紧吧？”
　　我就缓缓地摇了摇头。
　　“唉……想不到大勇竟是个短命鬼。这事儿……咋说呢？要怪还是怪大勇自己不小心。”小琴安慰我，可她话还没说完呢，就有几个胳膊粗壮的女人走过来拽住我，说要我给潘桂英赔罪，要磕八十个响头，自抽五十个耳光。等大勇的尸首运回来，我要披麻戴孝地三步一爬，五步一磕地去迎接。
　　她们说都是我这个狐狸精，祸害了整个潘家，害的大勇为我丢了命。这要搁在旧社会，我这样的女人，早该浸猪笼了。不浸猪笼，也要绑石头扔了河里。
　　我被她们拽着，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小琴急了，她死死地拦住，说我的身子这样虚，才刚小产了，哪禁得起这样折腾？这要再弄出了人命，只怕场面更难看。
　　多亏了小琴，她被推攘着，背上绑着的娃儿受了颠簸，就放声大哭，哭声很响。女人们不得已才住了手。她们就将潘桂英扶进屋子里，给她出主意。
　　潘强和权东，又带了几个人攀崖附壁地寻找，还真的找到了潘勇的尸首。他当然是死了。他们花了一整天，终于将尸首运回来了。
　　潘勇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用白布包裹着。潘桂英看见了，蹭着地爬过来搂着潘勇的尸体，又是嚎啕大哭。她哭得万般伤心，帮忙的女人们也不禁红了眼。
　　一个女人赶紧在我的头上戴了孝布，在我的腰里缠上麻绳和白布，又递给我一根烧火棍。另一个女人就踢我的屁股，让我哭夫。
　　强子也很伤心，毕竟潘勇是他的亲哥哥，有感情在。他也戴了孝。权东也戴了一顶白帽。强子告诉我，说他哥死了，我这心里纵然万般不愿，好歹哭几声吧。要不，真的会引起众怒。
　　潘勇的丧事办了整整七天。一应的花费都是强子。钱不够他去借。福建贩子给的抚恤金，一直藏在潘桂英的手里。她不会拿出来花销，强子也不让。
　　在我的老家，已经流行火葬几十年了。可在驴蛋沟，死了人，不管老少，死了还是埋在地里。反正，驴蛋沟的土地不金贵。葬在后山，随便挖一个坑埋了，然后在坟前种一棵树。
　　村长也来吃了开丧饭。村里无论哪家开丧，村长是必定会到的，这是规矩。
　　村长也听说了我和张达明的事儿。不知他出于咋样的心思，吃完开丧饭，他竟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告诫村民，不要在我身上泼脏水。
　　村长说他问过张达明了。当时张达明吓懵了，不知道咋办，只好瞎说一通，只求早点脱身。他的话刚说完，一个女人就讥讽地问：“村长，那小桃干啥光着身子哩？这还要不要脸了？这不叫勾人那啥叫勾人？”棚子里吃饭的男男女女听了，哄堂大笑。
　　这几天，我一直遭受着他们劈头盖脸的辱骂。原来这世上骂人的话这样难听。
　　我逆来顺受。肚里的娃儿流掉了，潘勇也死了，虽然看不到光明，但压迫我的两座山已经卸掉了。虽然前路茫茫，身上都是伤，我终于得了一点轻松。但我不敢有任何的表露。
　　村长听了这话，有些恼火。他沉着脸，说我就算勾了人，也不打紧。年轻人么，都喜欢冲动，能改就好，再说也没勾成。人群中就发出一阵热闹的嘘声。有人窃窃私语，怀疑村长和我也有那啥。
　　我皱着眉头。村长这是越描越黑。我不需要他帮我说话。潘桂英又伤心又恼火，看着我像个木偶，没有任何的表情，又用脚踹我。
　　七天过后，潘家恢复了平静。棚子撤掉了，借的桌椅碗筷都搬走了。只剩满地的狼藉。潘桂英揪住我的耳朵，她命令我扫地。
　　说来，我这副身板也真是跌打的。小产后，就一直被村人逼着哭丧，晚上的睡觉时间也有限。可这几天过去了，我的身体还是一日日地恢复好了。身上的伤也不再那样撕心地疼。
　　她叫我扫，我也不反驳。我想着，不出今明两天，潘桂英一定会将我卖了。办丧那几天，就有村人帮她留意了。她不缺买家。
　　潘桂英坐在树桩上，揉着红肿的眼泡，等强子还东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