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树娥(第一章(二、三、四、五)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7-18 14:58:30 字数:4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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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又下起了小雨,大队干部们害怕再下冷子,又赶紧组织人架炮打云,庆幸的是雨下了一阵子就停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雨过天晴,阳光普照,公社里值班的包片干部老李接到灾情报告后不敢怠慢,立即骑着自行车就过来了。刘得粮等几个人领着老李到了地里。平地上的雪已经消了,但是塄坎底下被雨水冲积在一起雪包子还没有化,老李拿尺子一量,竟然有一尺五厚,用手一挖,里面的雪粒还像沙子一样硬梆梆的!老李惊得目瞪口呆,说,奇了,俗话说,夏天的雨隔牛背,你们这儿下得这么厉害,骆庄和这寨子村连畔种地,那边一颗雨点儿都没落!
公社领导了解情况后,赶紧给县上有关部门汇报,县上领导又立即给省上打电话。
寨子村的南山坎长着许多杏树,每年麦收前杏子就黄了。树叶从小就爱吃杏子,于是把小伙伴们叫到一块说,咱到南坡吃杏子去!姑娘们结伴儿到了南坡围在树下仰脸一看,树上的果子被冰雹打得一干二净。大家正在沮丧之际,像猴子一样坐在树叉上的树叶猛然说,咦,看,小车来了,咱看小车走!
当地人没见过小车,姑娘们听说省上的领导开着小车来了,都很稀奇,于是像群麻雀又跑到大队部看热闹。寨子村布局分散,山上、沟下都住着人,大队部设在半坡上。姑娘们看见大队部的门前停着两辆吉普车,路上围着许多村民。车的前后门敞开着象大鸟张开的两对翅膀,几个穿戴体面的干部弯腰缩头从鸟翅膀下边钻出来,树叶仔细数了一下,一共十一个。村民们不懂车的档次高低,一个个睁圆眼睛叽叽喳喳地议论说,呀,看那大车子多气派!嗨,看人家这些人,一个个咋都有本事很,说是省上来的!
村支书黄文礼、大队长刘得粮和乡上的干部们簇拥着一个领导模样的老人来到地头。老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留着大背头,精神矍铄,脚步稳健,派头十足。老人弯腰从地里抓起一把雪包用手指使劲儿捏了捏,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痛心道,砸成这个样子,乡亲们咋生活呀!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村民立即围着上去七嘴八舌地说,就是么,你看这就不得了,这一下子把粮食打成这样子了,这农民就没有收成了。旁边的几个省上干部也非常震惊,连声说,哎呀,这也就是,太厉害了,没见过,这多年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冰雹!
回到村里,黄文礼和刘得粮又领着省上领导分头去村民家里看望,村民们前呼后拥地跟在后边看热闹。那领导模样的老人首先来到村西土崖下一个破败的小院。老领导低头弯腰进了屋子,看见墙角堆满了杂物,一个衣服褴褛面色蜡黄的中年婆姨和两个女孩躺在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分不出里面的破被子。母女三人冷不防看见几个生人进了屋子,慌忙扯起被角蜷缩在炕角,像一窝儿受惊的小老鼠般惊恐失措。老领导叹了一口气,赶紧扭转身子退了出去。
省上的人在大队部开了一个简短的座谈会后,也不在村上吃饭就坐车走了。村民们散开后就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议论起来。
这一点儿粮食都不收,咱就完了。
咱的粮食被打了,人家省上人来了,看咋解决这个困难呢。
对,这就看人家咋办呀,咱叫公社的人给人家上报!
人家这来了看了,回去就研究呢。
大队干部听上边下来的人说,这次降雹时间连续三十分钟左右,遭灾的范围直径达三十多公里,大的雹粒直径有九厘米左右,初步计算田地成灾达三万亩。寨子村、袁家堡和羊坡等村受袭最为严重,不但夏粮没有收上,秋庄稼也被打完了,有的村庄甚至绝收。灾情比以往几年更为严峻,约有四分之一的农户到冬春季节将出现粮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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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德地区人口密集,山大地少,地里只上家肥(主要是牲口粪和人粪),本来就打不下多少庄稼。由于连续几年干旱,陕北各地村子的集体和社员的家底儿都很薄,村民每年有三四个月处于半饥饿状态,菜汤糊糊成了家常便饭。冰雹过后,相当一部分群众没有吃的、穿的和烧的,个别村子甚至连人畜饮水都成了问题。对于政府来说,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是首要大事。没有饭吃,不仅难谈发展,连稳定都成为问题。
这天下午,公社的老李又来到了寨子村。冰雹过后,旱魔仍然在大地上肆虐。到处赤日炎炎,烁石流金,山上的树木、草和地里的禾苗被晒得全部干枯了,田野里一片荒凉。大白天,整个村庄空寂无人,各家各户门庭冷落。刘得粮的婆姨坐在窑门口的石头上搓麻绳,抬头看见老李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连忙站起来殷勤地说,娃他爹上后山铲草皮挖树根去了,俺上去给你叫。老李把车子靠在墙角的枣树上。刘得粮的婆姨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怨说,唉,为了节省柴火,现在一天只能做一顿饭。
刘得粮被婆姨叫回来,立即把黄文礼和几个大队干部召集起来开会。老李拿着乡上的文件给大家念,目前群众已经断炊的,乡上提前供应下月的回销粮;没钱买粮的,县上增拨一批救济款,解决眼前急需,稳定社员情绪。村上要抓紧农时组织生产自救,尽可能多种一些小秋作物和蔬菜,切实解决种籽问题。乡上贷给村民一些款买化肥,力争秋粮有个好收成……
村干部们一个个低着头神情淡漠,没有一个人吭声。刘得粮冷不防插话道,嗨,这时节种秋也迟了。老李愣了一下,黄文礼也哭丧着脸说,秋庄稼已经长得都半人高了,这冰雹一下,又全没了,再种啥也跟不上了。
老李想了想,这也是实情,陕北的无霜期短,一般情况一年只能种一茬子庄稼。这茬子麦子收了就撂白地,不再混茬子种玉米或者豆子,所以相对关中地区少一料子庄稼,只有少部分地区割了棉花还能种上点儿秋粮。
问题归问题,这会还是要开下去。老李接着念文件说,不管怎么说,农田基本建设还要搞下去,打坝、修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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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农民的日子本来就很苦焦,这场冰雹无疑是雪上加霜。饥荒很快就出现了,除过个别有余粮的人家,大部分村民家里粮食接不上,只好跟关系好的余粮户借。
老拓跋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也快断炊了。
俗话说,穷人忙身子。汪氏的活路忙,整天手脚不停。一家人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地,汪氏也没有多少奶水给娃娃喂,四女子小树苗瘦得像一只羸弱的小猫,从早到晚喉咙里呵喽喽地响。家里没钱给娃娃看病,汪氏就把高粱磨成面,点一把火炒熟了在碗里打成糊糊儿,晾凉了,用小勺子一点儿一点儿给树苗喂。老拓跋整天愁眉苦脸,看见了就焦躁不安地说,唉,没粮吃嘛,这下咋办呀,一大家子人张口吃饭呢!汪氏喂完孩子,一把塞到老拓跋怀里。汪氏蹲在地上用篾子补着席子,说,咱没钱,咱买些麦藉藉(就是稻糠),要不这咋弄呀,不想办法不行!汪氏前几天给村西的二婶子家织过布,知道她家里还有点儿余粮,便随口说,二婶子家还有些余粮,看能不能给咱借点儿。老拓跋立即说,那你赶紧去!汪氏起身揉揉后腰,提着一条口袋便出门了。
去二婶子家路过二弟安平家。老拓跋的三大一辈子没有成家,胡氏就把二儿子安平过继给了他。安平的婆姨许氏娘家在青海,十年前,许氏肚子里怀着娃娃逃难到了陕北,住在离寨子村十里外的潘家河。前年腊月安平经人介绍把她们娘俩接下来,这才凑成了一户人家。许氏的脾气不好,嘴贱爱骂人,但是在村里又歪不过人,经常挨村人的打。许氏在外边受了气,回到家就拿安平出气。这次受灾家里没有粮食吃,许氏整天和安平斗气打捶,今儿个闹着离婚,明儿个吵着出走。安平的行动不便,性子也凉,许氏再闹火,都不招她。
去年秋天暴雨成灾,三大的烂窑被淋塌了,便临时借住在刘得粮的一间草窑里。三大上了年纪,浑身都有病也没有钱看,后来刘得粮看他病得实在不行了,担心死在自己的窑里不吉利,就叫安平把他接回去了。亲邻们自己都没有啥吃的,想周济也没有能力。安平没有东西给三大吃,就把带壳的谷子和荞麦糠混在一起磨成细面,蒸成又黑又粗的发糕,或者用开水把粉面烫熟了,用手拍成片片儿,每天给三大吃。
前两天,树娥说她三爷的病忽然重了,二娘许氏又和二爸闹着离婚要回青海娘家呢。汪氏不放心,就想顺路进去看看情况。
汪氏走进安平的院子,看见许氏正用一把小扫帚扫石碾子里的面。一个腿长腰粗的大个子女人怀里抱着个娃娃,象只鸵鸟一样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汪氏从长相和气度上判断,这是许氏的大姐。许氏姐是个乡干部,家里稍微有点儿钱,说话的口气就和平常人不一样。许氏还有一个弟弟在青海上班,因此总觉得自己娘家的人都能行,而安平太老实没本事,做活儿也不精当,只会在农业社挣工分,一年也就那一点点儿钱。许氏姐是个人来疯,这次从青海到绥德来看妹子,整天炫耀自己在家里多能行,在外边多厉害,神灵活现地说,我一天没有钱花就跟他你姐夫要,就叫他给我把钱拿回来!说许氏还不够厉害,也学她的样儿。看许氏在磨眼儿里扫了半天也没揽出几把糜子面,许氏姐越发嘟囔道,跟他过着做啥呢,受这罪做啥呢!走,跟我去了随便寻个人都比他强!汪氏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要说两句,又一想招惹她干嘛?便没有吭声。许氏抬头看见汪氏来了,懒洋洋地说,安平到地里去了。
汪氏手里拎着口袋摇着头从安平家里出来,拐了一个弯儿,就到了二婶子家。二婶子的年纪大了,眼睛已经花了,耳朵也有点儿背,整天坐在炕上摸着黑纳鞋底子。汪氏还没进院子就高声喊,二婶子,二婶子。二婶子好半天才听见汪氏的声音,连忙伸长脖子隔着窗户响亮地答应道,嗯,我在呢!汪氏一把揭起门帘笑着说,二婶子,跟你要饭来了。老人伸直腰身挤着小眼睛在汪氏的脸上看了足足有四五秒,这才松了一口气说,噢,是平儿媳妇。汪氏的身子偎到炕沿上,把手里的口袋在老人的眼前扬了扬大声说,二婶子,把你们家的那粮食给我们借上一点儿。老人两手在土炕上胡乱摸索着,屁股慢慢向前挪着下了炕,撅着嘴巴子说,哦,我听说你没啥吃了,借粮?汪氏看着二婶子灰蒙蒙的眼睛连连点头说,噢,我二叔给我答应了,给我借一百斤稻黍,我这下揭不开锅了。二婶子仰起脸,说话有些结巴,噢,那,那你要多少呢?
先给我借上一百斤,叫我算吃着。
噢,能成!你把口袋拿来,给你借些粮。
汪氏说,噢。二婶子哆嗦着手用葫芦瓢给汪氏灌粮食。啊,听说树华考上了么,树华没去念书?汪氏两手张着口袋说,噢,大女子今年考上了,通知来了,我不识字,看不懂。唉,开学半个月了,人家又把树华的名字勾了,把黄文礼的儿子顶上去了,咱不算事了。二婶子说,唉,这也好,咱也没有钱上,也没办法。老人双手扶着门框把汪氏送出门,再三叮咛,好,你拿回去,给娃娃能烧点儿糁糁饭,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