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 第三十三章 沙中爱人

　　许是罗伯茨没那权利拆除教会的财产吧，南希心想。
　　她鼓起勇气走过去，侍卫将教堂的大门打开，无数灰尘就落下，漂浮在空中，令南希鼻腔发痒。她等了一会儿才进去，停留片刻后穿过礼拜堂，路过圣器室，来到带有地下室的房间。
　　“有火把吗？”南希问道。
　　卫兵生了火递来，南希便掀开木板，拿着它照探下去。一股臭味扑上来，当火把的亮光洒满一室，南希看到堆积的骸骨，以及四散奔逃的老鼠。
　　南希说不出话来，侍卫们弯腰来看，发出惊呼。“尸骨都堆成山了，这得有几十号人！”
　　“地下室藏在这间屋子里，这么隐蔽，王后陛下是怎么找到的？”他们提出疑问。
　　南希把木板又合住，侍卫们在后面走来走去，她蹲在那有些腿麻，夷犹一会儿才道：“如果曾经躲在里面的人足够善良，现下我也躺在里面，是那其中一具。”
　　“这么多人？怎么躲得下？”侍卫又问。
　　南希站起来，“以前没这么多人，应该是士兵清理的时候嫌麻烦，就近把尸体拖来扔了进去。”
　　“找相关的人来处理吧。”南希离开了房间。
　　
　　奈登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落满灰尘的祷告椅上，望着最前方的圣像，一声不吭。
　　“怎么不擦一下就坐了？”奈登从身后小心翼翼抱住她。
　　南希用掌心覆住奈登的手背，却没有回应。
　　“那个叫巴里的，两年前罹患恶疾去世了，另外两个人我还留着他们的性命，你要去吗？”奈登的声音有些低沉。
　　“汉特和罗伯茨的儿子吗？”
　　奈登答道：“是。”
　　南希的手紧了紧，“我必要去。”
　　......
　　
　　那是一片，空阔到连杂草都没有的土地。科林·罗伯茨和汉特就被绑在中间的架子上，受着太阳炙烤，汗滴混成河川，流进二人的衣襟。
　　他们看着南希和奈登走近，科林·罗伯茨端详着南希的脸，慢慢开始笑，激动到有些癫狂，他对奈登说道：“我记得你的小妻子......我记得她！我记得她的眼神，她绝望的呐喊，那使我感觉到美丽。”
　　“她还在我梦里出现过，梦里我留她一命，她在我身下，发出痛苦无望的呼喊，你真该听听，好听极了......可醒来后我实在泛了恶心，毕竟——狄鲁人？哈......”他兀自笑着，嘲讽地看着奈登。
　　奈登向前几步，一抬手，将刀戳进他右肩，鲜血汩汩而出。
　　科林·罗伯茨有些笑不出来。
　　南希没有在意，她只想问出她所疑惑的，“为何没有告诉你父亲当年的事情？”
　　“因为我...根本没把那当事情。”科林·罗伯茨声音在颤抖，却不让步。
　　“少将军很少与他父亲沟通，他们所知晓的便无法对称。”一旁的汉特说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向他提起我？”南希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曾特意观察过我的脖颈。”
　　“和少将军不同，我读过你的书，所以知晓真相，我只是...没有将此事上报。我一直想对您说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夫人。”汉特低下头。
　　南希摇摇头，她无法接受。“你的对不起只是为了给自己内心一个解脱，我又为什么要原谅？”
　　科林·罗伯茨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说：“王后陛下，何必呢？我们不过都是半恶半善之人。”
　　“我的恶源于你们，可比起你们来说，至少我尊重每一条生命。”南希回应他。
　　“哈哈哈哈，”科林·罗伯茨仰头大笑，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王室军队的士兵可不是生命，奎尔城守军的士兵可不是生命，你为了报你的仇恨，又妄造了多少杀戮？最该死的，不应当是你身边的那人吗？”
　　奈登将长弓递到南希手中，带她走到远处。南希拉不开弓，奈登便帮着她，将箭搭在弦上，对准了科林·罗伯茨。
　　奈登反讽他，“命运被别人握在手心的感觉，是不是很不好受？”
　　他们看不清科林·罗伯茨的表情，但至少，恐惧一定折磨着他。
　　奈登放开手，整把弓箭在南希手中上下抖动。“觉得可以就松弦，射偏了也没关系，南希，我们可以多来几次。”奈登安抚她。
　　南希的两臂又低了些，手指已勒得通红。她放下弓箭的时候，尾部的箭羽已然凋零。“我不愿动手了，给他们一个痛快吧。”南希转过身去，烈日之下，影子就在她身后。
　　“我能放下这仇恨，因为它牵连着你，他们必该死，却并非我如今想要。权利一面阳光，一面阴暗，不要再度暴戾。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不愿意他也进来。”
　　南希的声音很轻，“可以吗？”
　　奈登没有言语，他只是又一次将南希从身后抱住，牵过了她的手。
　　好像点了头，又好像，只是依偎在南希肩上。
　　......
　　
　　蓄水池的沙子被一车一车往上拉着。
　　空到一半的时候，南希就干脆坐在了地上，靠近蓄水池边沿，她低头向里面看着。侍卫们感到害怕，蹲在她身边，生怕她从那掉下去。
　　南希却不在意，她叫侍卫离去，怕他们的双腿麻木，但规劝没有结果，只好各让一步，由着他们坐在旁边。
　　沙土之中露出白骨是在什么时候呢？南希不太记得。
　　什么时候下去的蓄水池呢？南希也不太记得。她只记得她摘下了柯拉的金色手环，站在一旁，泣不成声。
　　头顶的太阳缓缓落下去，让人看不见。但斜晖依然照在池壁，南希清晰看到墙壁上粘连未坠的沙砾，她遽然抬起手。
　　渐渐的。
　　光和阴影将场景割裂，划过南希掌心，一切一分为二。
　　指尖上的阳光依旧明媚，她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无法转移，宛似多年以前，站在那里，从未离开。　　
　　......
　　那是黄昏时分。
　　最后的一抹夕阳，穿破了树梢枝桠，落在南希手心。
　　她正坐在王宫花园内的椅子上。肚子疼得毫无预兆，她险些没能坐稳，下身温热，她的呼吸有些困难，“去叫尤菲米娅......”她对侍女吩咐道。
　　一旁的侍女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是孩子要出生了吗？王后陛下...我这就去叫人，陛下坚持一下。”
　　南希被搀扶着送回寝殿。
　　下腹不断阵痛，她扶着孕肚，三步一停，十分艰难。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白昼已经褪尽，黑夜将光收回，窗外的星空仿佛没有边际。
　　“啊！”南希尖叫出声。
　　疼痛忽然加剧，她陷在厚软的被衾中，想起不久前她同左瑞的对话，那时左瑞将未来告知于她。
　　一切出乎南希的想象，左瑞说，她和奈登命里没有子嗣，那孩子将在出生时死去，而南希，也会在一个月内死于产后感染。
　　命运安排之下，该偿还的终将偿还，她的下场该是如此，可是南希无法接受孩子被牵扯其中。
　　尤菲米娅带着产婆跑进来，看着她的反应，尤菲米娅神色突变，她紧张道：“怎么这么快？”
　　“不太好，看王后陛下的情况恐怕无法顺利生产。”产婆碎碎说道。
　　尤菲米娅将她推上前，“王后和小殿下都得保住！如果出了事情，国王陛下会让你全家几代一起陪葬！”
　　“是，夫人，我一定尽力！”产婆蹲下身子，告诉南希调整呼吸。
　　南希照她说的去做，但肚子疼起来的时候，还是难以忍耐，她的手拉扯着棉被，能够感受到阵痛越发规律。
　　“陛下一直待在外面，他想要进来。”有婢女跑来通禀。
　　“不可以！让他待在外面！”南希大喊。
　　她有些过于激动，再次牵连起一阵疼痛。端着热水盆的侍女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忽然一抬头，便捂住嘴，惊恐地指着南希身下。
　　蹲在南希身边的产婆还愣着，另一个产婆刚洗出干净帕子，凑过来一看，慌张地喊道：“大出血！是大出血！”
　　“可能只能保住一个了，快去问陛下，现在就要做出决定！”产婆对旁边的婢女下了命令。
　　南希一直听着，她拽住产婆的衣服，“不用去问......帮我...生下他......”
　　尤菲米娅急躁得顾不上形象，她的眼睛已经发红，“南希，奈登他不会这样选择，你明知道你对他有多么重要，你这样做，让他以后怎么办？”
　　“尤菲米娅，奈登他，需要一个继承人......”
　　尤菲米娅也在这时跪下，眼泪夺眶而出。
　　“我要怎么做？”南希问着。
　　产婆答道：“宫口已经全开，在最疼的时候用力，王后陛下。”
　　话音刚落，一阵剧痛便向南希袭来，产婆呼喊着：“就是现在！用力！”
　　南希紧紧咬着牙，将力量集中在下半身，便使出全部的力气。大幅度的疼痛过去，南希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两腿之间是大片湿润。顾不得她多想，疼痛又一次侵占她的身体。
　　这样来来回回重复多次，南希能感受到的越来越少，身体已变得麻木。
　　“出来了，马上出来了！”产婆说着。
　　她有些耳鸣，大脑一片空白，南希下意识随着疼痛用力。
　　床尾突然开始嚷闹，她感觉身体一下子泄了力。不知道产婆做了什么，但少顷南希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是个男孩，南希，他很健康。”尤菲米娅看完孩子，便到了南希跟前。她本来还乐观，却在看到南希脸色的一霎那，双手也开始颤抖。
　　“怎么还在流血？”尤菲米娅质问着产婆。
　　没有怀抱孩子的产婆跪下来磕头，“抱歉，夫人，我们真的尽力了。”
　　尤菲米娅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婢女又来传话，“陛下在外面非常焦急，他求您让他进来。”
　　南希缓缓摇头，她的力气只能够让尤菲米娅听清，她说道：“拦住他，不要让他看到鲜血，说是我的意愿，将我洁净，再交予他...”
　　至少她希望，奈登记忆中的，都是握着笔干净的她。
　　尤菲米娅抽泣着，南希压住她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在她耳边说道：“我已近油尽灯枯，不要浪费心力为我伤悲，好好活下去...尤菲米娅，帮我照顾好他们俩。”
　　她没有去看自己的孩子。但她觉得他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样子，或许像极了奈登吧，他会很好地长大。
　　脑海里出现最后的想法。
　　从她这中断吧，只要闭上这眼睛，她就能够结束，这场牵连无数人的报应循环。
　　她的目光飘移到窗外，注视着天上的月亮。没有云雾的遮扰，这轮圆月格外明亮，像极了一切发生前，高悬在天上的那份皎洁。
　　但一片黑幕拉过来，南希再也看不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