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铁索桥下冤魂多

　　我张了张口，看着强子的背影，不知道该叫他啥，想了想，就喊了声：“喂……”
　　我这声音也不咋响，但强子听见了。
　　他回了头，顿了顿，脚步停在那儿。强子黝黑的脸膛，黑亮的眼睛，浓黑的眉毛，在太阳底下发着光。虽然才早上六点半，但驴蛋沟的日头已经升上了。红红的日头照在驴蛋沟的山山峦峦，像披上了一层粉红神秘的轻纱。
　　“小桃，你有啥事？”
　　他有些不确定，上下打量我，等我走近。
　　我胳膊上的袖子半捋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强子的眼睛停留在我的手腕上，脸红了一红。
　　我感觉到了，就咳嗽了一下。我将手里的油馍口袋递给他，说了一句：“这是你娘叫我送你的。她忙，抽不出空。”
　　强子接住了。
　　可不知是咋回事，他竟然接不住口袋，“啪”地一声，油馍滚在了地上，炸的酥黄的馍馍，全都沾上了泥屑。
　　强子赶紧弯腰去捡。我迟疑了一下，也帮着去捡。我是农村人，从小就知道不能浪费粮食。粗粮细粮都不能浪费。我不能因为憎恨这一家子，就任由这几个馍馍滚到山涧里。山路是弯曲的，还带了点倾斜的坡度。有一个油馍滚的最快，哧溜哧溜的，我和强子同时抓住了。强子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拇指，肌肤一接触，他赶紧放开了。强子拍了拍油馍上的泥，又放回了口袋。强子说沾了泥的馍，有土香，吃起来更带劲。为了使我相信，当着我的面儿，强子真的吃了一个最脏的馍。
　　“小桃，回吧。”
　　他朝我挥挥手，叫我回去。
　　我看了看四下，小路上没啥人，就我和强子两个。
　　我心里一活络，突然又对他哀求：“你……不如带我出去，放了我。”我说看出来了，你是迫于你娘的压力，其实你是愿意放我走的，“大哥，行行好吧。我不能呆在这儿呀，我还得上学。”我说我们苏北人，告诉别人的都是虚岁，要按周岁算，我还没满十八呢。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学生娃。”强子的脸闷着。
　　“大哥，那你就放了我吧。”我说六万块虽然多，但也不是啥天文数字，我出了山后，就去打工，不出两三年，这钱肯定还上。
　　“小桃，我……我做不了主哇！”强子将油馍口袋狠狠地往肩膀上一甩，叹了气，“我知道你来我们这个山疙瘩，是遭罪。我要放了你，我娘会拿刀杀了我。我哥……我哥他喜欢你，是成心想和你过日子。你要走了，我哥花了钱丢了媳妇，这驴蛋沟的人还不知会咋笑他呢。我哥腿不好，媳妇不好找……”
　　我不想听下去了。我怎么还这么愚蠢？明明他都劝说过我好几回了，我咋还对他存了盼头？我就讽刺：“不用劝我了。你压根就不想帮我。你们说白了，就和那些昧良心的人贩子一样，都不是人！”
　　强子随便我骂。
　　我又呜呜呜地哭了出声。
　　“小桃，就算我要带你走，你也走不出。我们驴蛋沟虽然落后，但看媳妇紧。你逃不了多远的，还得被抓回来。”他说这是实诚话。就他知道的，这进了驴蛋沟的女人，不管是买来的还是骗来的，不管咋个闹，都没有一个顺利逃出去的。
　　“难逃，真的。”他说的很无奈，像是在劝我接受命运。
　　我没想到，潘桂英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追出来了。见前头的小路上我和强子一高一低地站着，潘桂英不知道我在说啥，见强子已经拎了油馍，就催我：“回去，一会儿帮我剁青草。喂鸡你会不？”
　　潘桂英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回拽，一面又吩咐他儿子：“好好干活，多挣钱。你哥有了着落了，你也要多惦记惦记你的终身。”
　　我木木地被潘桂英牵回了院子。潘勇也回来了，正拿了一把剪刀在木桶边杀蛇，木桶里满是红红的血。我不知道，蛇头被剪断了，脱离了身子，还是能跳能动，能蹦的老高。当我跨进门槛时，脚后跟真的被蛇头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我回过头，大叫了一声。
　　潘勇赶紧过来帮忙。他一把扔掉了蛇头，扔进了羊圈。我还是吓得脸色苍白。潘勇就安慰我：“莫怕，莫怕。中午我给你吃蛇肉，喝蛇汤。”说完，他还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唾沫星子黏黏的。
　　我哪里想吃蛇肉。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潘勇果然盛了一大碗白花花的蛇汤，放在了我的面前。潘桂英吃醋地看了一眼，不说阴阳怪气，但嘴里也泛着酸：“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娘忙了半天，你这心里就只想小桃。”
　　潘勇一听，连忙又给潘桂英夹了一块蛇肉。这说着话，就有人来串门子了。不是别人，正是小琴。小琴还是向我第一次见她那样，头发编了一个粗大的辫子，背上背着娃儿。只是，因为出来做客，她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有八成新。
　　潘桂英见她来了，就招呼她坐下，说现成的蛇肉，你也来吃，就递给小琴一双筷子。小琴也不客气，吃了一块，说香，也给她块一岁的女儿喂了一口。
　　吃过饭，潘桂英和潘勇还有活儿要干，还得去玉米地。“小琴，你就在咱家和小桃好好唠嗑唠嗑。我家厨房里，有一坛子的花生。炒熟了的。你自己拿来吃。”
　　潘桂英对小琴很放心。有她在，一面可以看管我，一面可以解我的闷，防我胡思乱想。当然我也知道，小琴也不能经常出来，因为要干活。
　　潘勇跟着潘桂英出去时，还自作多情地对着我：“桃儿，我出去了，你好好呆着，我回来时，给你带几个野山楂。”小琴听了就哧哧地取笑：“大勇，你对小桃倒是挺上心的。”
　　“那是，我媳妇，我能不上心嘛！”潘勇临出去时，还得意地笑了笑。
　　屋子里就剩我和小琴两人了。不，还有她怀里不哭也不闹的娃。小琴果然去厨房里将装着花生的坛子取了出来，放在院子门口。她坐矮凳上，我坐门槛上。
　　小琴将花生嚼碎了喂给女娃儿吃。我就问她：“小琴，你知道……铁索桥在哪儿吗？”
　　“你咋问起这个？”小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问问呗。”我假装随意地又扯上了别动话题。对小琴，我的心里还是提防的。她是潘桂英请来的说客，是给我洗脑来的。
　　“我知道你想问啥。”她眼睛骨碌骨碌的。
　　我就笑了笑：“小琴，你告诉我就行。”我不死心。
　　她就摸着怀里女娃儿的头，声音轻轻地：“铁索桥在村子东边。东边有条大路，是把两座山凿通了，炸了，从山里穿过去的。”她给我指了指，铁索桥的方向就在那层梯田后面。只要翻过了大梯田，就能看到那条路。”
　　我就问：“不能直接走铁索桥吗？”
　　“铁索桥铁索桥，那就是铁链子拴成的桥。”小桃问我看过红军过河的电影吗？她说这铁索桥，就和那电影上的一模一样。人要越过铁索桥，就是身上拴着链子，链子上吊一个钩子，用钩子勾住桥上铁链子拴着的滑轮，钩子一勾，滑轮就会移动，就是这样过的铁索桥。“以前，我听我家土根说，村里人没路，要出山，只有走铁索桥。那个时候桥上也没滑轮，人要过桥，就是靠一双手一点一点地挪。”
　　我听了，心里就觉得发瘆。
　　“小桃啊，那桥下就是哗哗的河水啊……水很深……这一不小心，手一滑，人就会从桥链子上掉下来，掉进了河里，也就死了。人的尸首就在水里，捞也不好捞，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被鱼吃。”小桃告诉我，铁索桥上很多冤魂，都是过桥过没了的。村里人一提起那个地方，都晦气。逢年过节，铁索桥边上常有灰堆烟屑，那都是活人在给死人烧纸钱，超度亡魂。
　　我这人有恐高症。听了小桃这番话，我仿佛能够感受到村人荡在高高长长的铁链子上，看着身子下面滚滚的河水，或许背上还背着山货，一点一点地拼着力气过河的情景。
　　但是，接下来小琴的话让我更害怕。她说，村子里有小学，是一个外人援建的。但小学不知咋搞的，建在了铁索桥的那一头。娃儿们上下学，都是徒手攀着滑轮翻飞地过桥。
　　“不会出事吗？”
　　“还没有出事的。”可她马上就摇头，“不，我听土根说，前年就掉了个娃。那娃成绩不错，发高烧，还要撑着上学，下学时手没啥劲儿，一不留神就掉河里了。”
　　我的心就觉得一阵阵地抽痛。原来那群调戏我的山里娃子是这样上学的。
　　“那都能建学校了，干啥不好好修个桥呢？”我不理解。
　　小琴就叹：“那时候山里还没路。村里人担心造了桥，家里买来的媳妇都想着逃跑，那还了得？所以要死要活地不让造。最后，将修桥的人逼走了。”
　　我听了，心里拔凉拔凉的，从头到脚地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