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正月初三午饭后，尤智能去喝茶，在茶坊里见到了经常听人说起但从未见过的任向光。
　　任向光两兄弟，是米西颇有名气的年轻富人。哥哥任向阳，十五岁开始学手艺，结婚后成为方奇石的表侄女婿，凭着这一特殊关系，开始承揽荣光集团的建筑施工工程，财富日益见涨。弟弟任向光，爱好书法，大学毕业后子承父业当了教师，后弃教从商找了不少的钱。两兄弟手中有了资金，开始民间放贷，成为米西最先做民间放贷的人。那些年，对民间放贷，国家的法律法规既没有明确它合法，也没有明确它不合法，处于一种法无禁止即可为的状态，年复一年，兄弟俩的资金雪球越滚越大。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间借贷的司法解释出台以后，尤智能对此也产生了兴趣。尤智能从帮商品混凝土公司推销混凝土开始，挣了一些钱，由于从小到大穷怕了苦惯了，有了钱依然舍不得花，分三次捎了四十万元给荣光集团参加集资，多半部分存入银行。三年前尤智能回荣光上班时就想通过任向阳做民间放贷，用手中的钱找钱，但他没有。他想，如果做了，任向阳难免把这事说进尤智丽和方奇石的耳朵，担心妹妹和妹夫误会他不务正业。因为当时好些人总把民间放贷的人，同影视作品中放高利贷的地主老财相提并论，什么“民间放贷是旧社会的残渣泛起”呀，什么“赚黑心钱”啦，等等等等。
　　几个月前，汪德华出高利息借钱豪赌，输了个一塌糊涂，本钱加利息，欠下一千二百多万元的巨额债务。为这事儿，方奇石非常气愤汪德华，但看在老部下的份上，还是想帮他一把。方奇石要尤智能找个律师作代理人，以破坏金融秩序为由，起诉那几个放高利贷的人。尤智能说：“方总，您同情和帮助老部下的心情十分可敬，但只要民间借贷的利率没有超过司法解释规定的标准，是合法的并且受法律保护。”方奇石这才放弃了他的打算。
　　任向光同尤智能寒暄过后，支走了跟随他的几个朋友，同尤智能聊了起来。
　　尤智能过去听说的任向光，仿佛是一个满脸匪气，只懂打架斗殴的“黑社会”；但摆谈中任向光给尤智能的感觉却是一个有思想、有文化、有道义、有追求的人。
　　任向光说：“五叔，您的尊名我早已熟悉，但我觉得不可能认识您，接近您。”
　　“为啥？”
　　“因为您同方总是郎舅，我呢，几年前被方总吼过，觉得接近您会有不便。”
　　“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五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在豪发酒店茶坊喝茶，赌气打了酒店老板娘冷三姐一个耳光。冷三姐两口子跟方总关系很好，于是打电话叫来方总为她撑腰。肯定地说，我任向光打人是不对的，作为长辈也罢，作为县政协领导也罢，方总批评我教育我都是可以的，但方总却叫我滚出去。进茶坊喝茶，方总是消费者，我任向光也是消费者，您是买了单的，我也是买了单的；再说啦，我任向光又没有靠着你荣光集团找钱，方总凭啥叫我滚出去？说实话，我至今都不服这口气。”任向光喝了口茶，接着说，“五叔，我是有啥说啥，说错了请您批评。”
　　“谈何批评？你明知方总同我是郎舅，还给我讲这件事，说明你信任我，我应该感谢你才是。”尤智能说，“这事儿，我曾经听我妹说过，事后方总也觉得当时的态度有点欠妥。”
　　“他后来是个啥态度，无所谓。我同我哥任向阳不一样，他傍着方总找了一些钱，我任向光不会去傍着方总找钱，永远不会。”
　　“合理合法的找钱有什么不好？有机会可以同荣光合作，互惠互利。”
　　“五叔，问句不该问的话，您在荣光能找到钱吗？”
　　“我从省城回米西，是为了帮我妹和妹夫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是为了个人找钱，完全没有必要回来。我回来以后，除了方总发给我的月薪和年度绩效薪酬，我没有也绝对不会在荣光集团范围内为自己找钱。”
　　任向光说：“在米西，傍着几大集团企业做生意的人，都是找了钱的，有的还找了大钱。可几大集团却出现了规模大但亏损严重的空壳现象，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哇。”
　　“小任，你说得很精辟透彻，‘空壳现象’很形象确切。”
　　“五叔，有人说您不喜欢钱财，所以在荣光那么廉洁。”
　　“说我尤智能不喜欢钱财那不真实，只要是人都喜欢钱。我尤智能是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别人有，我也有。我的条件并不算好，老婆没工作，幺儿才两岁半，只要不违反法律法规，能挣的钱我肯定要挣。我的一个朋友给我开玩笑，说是利用在机焦公司管经营的权利，一年找上个百来万绝对没问题。小任，你说我能这样做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血浓于水，我总不能为了金钱就不顾亲情吧。我宁肯伸手向我妹和妹夫要钱花，也决不在荣光集团范围内挣黑心钱，否则，我不配是当哥的。再说了，就是帮非亲非故的老板，我也不会在人家身上打主意，否则我就不是尤智能。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还是一个合格的自然人。”
　　“五叔，您每个月的工资多少？”
　　“回来时是两千，工资制度改革后是五千，后来涨成的八千。”
　　“我听说你们机焦公司的生产老总诸维利都是一万，您是经营老总，应该更高嘛，任何企业都是经营老总工资最高。”
　　“八千元也不算低。”
　　“年终奖金有多少？”
　　“按我们的说法，叫年度绩效薪酬。”
　　“一年有多少？”
　　“去年荣光开始绩效考核，老板给了我三万元的绩效薪酬。”
　　“一年的总收入不到十三万元，只够花，而且还不敢大手大脚。”任向光说，“五叔，您不会也不可能在荣光找钱，不知道您对民间放贷有没有兴趣？”
　　“我对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释的理解是，民间放贷的年利率不超过百分之二十四，受法律保护，就是超过了，也只是超过部分不受法律保护。只要借出去的资金安全，可以做。再说了，以这种方式找钱，与我们荣光集团没有任何关系。”
　　“五叔，我可以帮您把钱借给我表哥。前年我们两弟兄借给他的，每块钱的月利息是一角，年利息一块二，一人五百万的本金，一年下来一人收获了六百万的利息。去年开始降成了五分，现在还是五分。就是再降，只要月利息不低于两分都划算。”
　　“安全吧？”
　　“我表哥是通州市的第二大开发商，手头有那么多的房产地产，根本不用担心。这样嘛，您认我，我给您写借条，利息按月支付。”
　　“我本钱不多，让人见笑。”
　　“五叔，除了您自己的本钱外，您可以借鸡下蛋，以低一点的月息从别人的手里借钱，从中赚取利息差，哪怕赚五厘都可以。说实话，我们两弟兄也在这样干，但对您，我表哥给我多少，我就给您多少，我不赚您的利息差。”
　　“那怎么可以呢？”
　　“我早就听很多人谈到过您五叔的人品和才华，今天的交谈已经感觉到了。五叔，我敬佩您，想帮您找点钱。请五叔放心，我提出帮您，丝毫不意味着我要给您添麻烦，更不意味着变相讨好方老板，我前面说了，任向光这一辈子绝不傍着荣光集团找钱。”
　　“谢谢。不过，这事儿你最好不要给任何人讲。”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荣光集团按例召开了高中层管理人员和集团机关全体管理人员参加的会议。
　　会上，方奇石兴高采烈地讲了一番荣光上年取得的成绩和面临的大好形势，他说：“刚刚过去的一年，机焦公司的经营系统发生了根本性的好转，使机焦公司破天荒地赚了九百多万。过去尤智能给我说，运行靠管理，赚钱靠经营，我还不以为然，今天我方奇石算是感受到了这里面的道理。”
　　听着方奇石的这席话，大多数与会人员不约而同地把钦佩的目光投向了尤智能。尤智能半低着头，悄然在想，这是老板的鼓励和鞭策，新的一年一定要再上一个新的台阶。
　　坐在尤智能左边的诸维利，脸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心里却很不平静：哼，好一个尤智能，你抓经营赚了钱，立了大功，咱们走着瞧。
　　会后第三天，方奇石决定把集团公司总部机关的办公地址搬到焦化园区内，与机焦公司和荣化公司的总经办、人力资源部、企管部同在机焦公司综合楼办公。方奇石还决定把集团公司总裁办同机焦公司总经办和荣化公司总经办合并在一起，更名为行政部，实行三块牌子一套人马，要姚元菊和刘志义竞聘上岗。
　　年富力强的刘志义，加盟荣光前，是米西一中的教师；担任机焦公司总经办主任以来，干得很出色，表现出良好的综合素质。
　　年过四旬的姚元菊，过去是幼儿园的生活老师，凭关系调入荣光集团做档案员。姚元菊心地狭窄，相貌平平，但很会装小，撒起娇来，说话带鼻音，眉目能传情；如果仅闻其声，以为是个娇柔的小女子。正是善于讨好，姚元菊才有了今天的主任身份。姚元菊非常清楚他同刘志义之间的差距，非常清楚如果要动真格竞聘，她根本不是刘志义的对手。惴惴不安的姚元菊，除了在背地里讲刘志义的坏话外，还当着刘志义的面冷嘲热讽。
　　刘志义为了回避小人，主动放弃竟聘，辞职去了省城。刘志义走后，集团公司行政部经理和机焦公司行政部经理、荣化公司行政部经理的职务，都落在了姚元菊头上。
　　尤智能调任机焦公司和荣化公司经营副总前，集团公司企管中心虽然被方奇石撤销，但尤智能人还在，影响力还在，企管中心的人员也未变动，工作仍在进行。尤智能调机焦公司后，由督察部和法律顾问室合并组成的“法审部”名存实亡。原督察部经理郑朝阳，不愿意到建筑公司任总经理助理，辞职下海当起了个体老板；职员杜松林被调到行政部，任副经理兼网络室主任；金玉林被派到建筑公司，任总经办主任；法律顾问室主任赵路平、法律顾问魏文生被派到房地产公司，分别担任总经理助理和总经办主任。有人说，经过企管中心锻炼的人员，都得到了重用。
　　最近几个月，荣光集团的一些不良现象，特别是有的管理人员以权谋私的问题开始抬头。审计部沈晓琳直言不讳地说：“企管中心是猫，以权谋私的人是老鼠，猫没有了，老鼠肯定还会跑出来。”
　　方奇石嘴上不说，但心里承认集团公司不能没有企管部门。趁这次集团总部搬迁，方奇石决定，将机焦公司企管部升格为集团公司企管部，并挂机焦公司监察部的牌子，由机焦公司企管部经理陈明雄任集团公司企管部经理兼机焦公司监察部经理。
　　尤智能觉得，集团公司同子公司是隶属关系，机焦公司经营规模大，将集团公司的职能部门同机焦公司的职能部门合并，从管理理论和管理实践上讲，都是不恰当的。唯一能找到的理由是，集团公司的主管和机焦公司的主管都是方奇石。但决定已经宣布，木已成舟，再向方奇石建言也无济于事，弄不好还会惹怒老板。
　　无奈之下，尤智能话到嘴边也只能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