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他真的很能干

　　燕子烧好早饭，从灶门前拍打着身上的柴禾沫子出了灶房。
　　整个院子里依旧很冷清，冷清得似乎可以听见被她清理打堆儿在院子一角儿的积雪向外吱吱冒着冷气的声音。院子里真的要比灶门前冷多了，虽然院墙把外面的风给挡去了不少的势头儿，但是翻墙越脊进了院子里的风还是像刀子一样在她的脸上划剌了一阵儿，把那种刀刃子一样的冷一下子划剌进她的皮里肉里骨头里。她不由得用两手捂了捂脸，尽管她的手也是冰冷冰冷的凉，两手捂在脸上还是让她觉得脸上那种给冰刀子划剌的冷不再往皮里肉里骨头里灌了。但是，两手捂脸顾得脸了，两手却给这样冰冷的风划剌得透过骨头地冷。
　　尽管天气透骨地冷，但是，作为一个家庭主妇，还有很多事情要她忽视这样的寒冷，去收拾这个家庭里的长长短短。她把两手在嘴边哈了一阵儿，然后拎起扫把打扫整个院子。虽然院子里的卫生已经给她清扫了，但院子里还有一夜给风吹出来的一些杂乱需要她打理。靠着院墙堆放的一些柴草上的塑料布给风掀开了，鸭圈里的脏物要清理，鸡窝里需要掩上柴灰，还有屋子里的脏衣裳要洗，孩子的床要收拾，瓶里的开水要烧，等等，尽管这些每天要重复着去做，但也就是每天这样重复的事情里，说不上她觉得踏实，但她会暂时忘记了这些年的空落；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事情里，她才坚持到了今天。如果哪天没有这样的事情做了，她自己也说不准会不会神经，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些每天重复的事情给了她日子的内容和意义。
　　屋子里传出来他的一阵咳嗽声，咳嗽声里有唧唧的哨子声，像肺痨病喘气儿的声音。燕子知道，打今年入秋到眼下，沾点儿凉气他就会这样咳嗽，多少次她要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说不要紧死不了，就这样他一直拖着。不管他对自己咋样，外观上、法律上，自己是他老婆，他有了这样的毛病，自己就得管这个事儿，即使是出于同情，也应该关心关心。可自己的关心他不放在心上，严格说来是他不把自己的关心当回事儿，更准确地说，他是没把自己当回事儿。她回头向屋子里瞅了瞅，屋子里这个时候很静，静得能瞅见他又扯起的呼噜声打着哆嗦从屋子里飘出来。
　　燕子先是去了儿子的房间。儿子的房间里很乱，尽管每天她都要进来收拾，但儿子总是很快就把她收拾出来的整洁给糟蹋得一塌糊涂。她先是把儿子的床铺给收拾得整洁了，接着把儿子脱下来的脏衣裳归堆儿，然后拿起笤帚把房间的地面给清扫了。很多时候她会安排儿子学会自己动手，但很多时候她又觉得儿子收拾得不够整洁，很多时候她又舍不得让儿子动手，很多时候她又不放心儿子动手，唯恐儿子收拾不干净。她也知道，儿子慢慢大了，以后这个家是要有儿子来操持的，现在得锻炼着儿子操持这个家。但她很多时候又想，儿子以后会主外挣钱的，对于屋里的这些琐碎事情是要有将来的儿媳妇收拾的。所以，对于儿子房间里的卫生她不是很严格地要求儿子的。
　　她还没收拾完儿子的房间卫生，忽地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他——“唐油在家没？”
　　她抬头向院子里瞅了瞅，是邻村子经常和他一块儿拉土拉砖的狄蹦儿。这大冷的天狄蹦儿大清早过来找他会有啥事儿吧？她放下手里的笤帚走出儿子的房间礼节性地迎接狄蹦儿，与狄蹦儿打了招呼几句寒暄之后，就冲着屋里喊他。
　　唐油听到喊声，屋子里应了一声，要狄蹦儿进屋儿。
　　“有人要土填坑儿，我这进去跟唐油商量看接不接这活儿。”狄蹦儿听了唐油的招呼，回头向燕子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往屋里去。
　　“这大冷的天儿，地冻路滑的，这个时候要土？”燕子在狄蹦儿身后不解地说。
　　“是呢！这大冷的天儿，不知道因为啥子别人这样着急要土填坑儿。”狄蹦儿回头向燕子笑着说，然后就进了屋。
　　估摸着唐油在屋里已经听得明白为啥狄蹦儿这个时候过来找他了，很响亮地说：“打个电话不就得了，这大冷的天大清早还往我这儿跑！”
　　“打你电话关机呢！着急，我就走过来了。”狄蹦儿回着唐油的话说，“你看这活儿接不接？说这活儿得几天的工夫呢。”
　　“接！咋的不接？我电话关机充电呢。”听说有活儿干，唐油的口气很兴奋，“是主家自己的土还是要包给我们？主家的土有多远的路程？这天气每车的运费咋算？要是包给我们咋的一个包法儿，多大的坑儿多少钱？账咋的结算？”
　　“主家自己有土，装卸都不用咱们操心，咱们就拉个车费。”狄蹦儿也很兴奋的语气。
　　燕子听着两个人在屋里这样兴奋地谈论这个填坑儿的活计，说不上心里是啥滋味儿。说实话，他为这个家吃的苦累太多了，从男人养家这儿来说，他算得上够格儿了，可就是不知咋的自己就是觉不出跟他过日子有啥子心里暖的地方。很多时候她为他的苦累感到心痛，也为自己被他冷落感到可怜。不管为他感到心疼，还是为自己感到可怜，日子还得过下去，再咋的还有儿子，总不能因为自己打心眼儿里觉得在他的日子里心里很冷，但不能让儿子因为自己的心冷觉出这个家的冷。所以，这些年来在儿子面前她表现得很幸福。其实，渐渐长大的儿子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她的心思了，有一次儿子说他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了，然后问她会不会也跟他离婚。当时儿子这话说得好像很不在意，但透过儿子的眼神她看出了儿子心底里的怕，儿子怕她跟他离婚。尽管她看出了儿子的怕，她还是装出很不经意地试探着问儿子如果她跟他也离婚了，儿子会怎么想。儿子的回答让她心里一惊，也一阵地后怕。儿子说如果她跟他离婚了，儿子就不活了。不过，她不担心儿子会死，因为她一直在看着儿子熬自己的日子，从没想过与他离婚。
　　唐油和狄蹦儿在屋里一直在谈论狄蹦儿带来的这个活儿，听他们兴奋的口气好像这个活儿很肥。燕子向屋里瞅了瞅，回身进了儿子的房间收拾还没有收拾完的卫生。她打扫完儿子房间的卫生，抱起儿子脱下来的脏衣裳，回头又向儿子的床上瞅了瞅。也就是这回头一瞅的瞬间，她觉得儿子床上的铺被下面藏有啥子东西。她走近儿子的床铺掀开了床上的铺被，发现儿子的一个短裤。她的眉头一皱，顺手拿起了这个短裤，她发现了短裤上的秘密——儿子成熟了，可以娶妻生子了。可能儿子还不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或者儿子觉得这事儿见不得人，就把这个短裤藏在了铺被下面了。自己不好开口跟儿子说些啥子，该让他跟儿子沟通沟通了，告诉儿子这是每一个男孩子成熟的标志，没有啥子见不得人的地方，脏了的短裤不能这样藏起来，应该及时清洗。
　　儿子成熟了，可以娶妻生子了，是不是儿子以后也会像他一样不知道心疼女人？如果那样的话，将来跟着儿子过日子的闺女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心里冰凉？从眼下的离婚率越来越高局势来看，如果儿子以后跟他一样不知道心疼女人，很可能儿媳妇不会像自己这样守着这样心里冰凉的日子熬下去。想到这儿，她不禁一惊，如果那样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自己会支持儿媳妇离婚？或者希望儿媳妇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心里冰凉地守着儿子熬日子？她不敢往下想，她也忽然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她又拿起儿子的短裤看了看，儿子后来的事情就由儿子他们自己处理，一辈人不问两辈人的事儿，眼下当紧的是要他跟儿子沟通沟通这个时期儿子该注意些啥子。
　　她抱着儿子的脏衣裳走出了儿子的房间，这个时候他也和狄蹦儿出来了，揉着眼和狄蹦儿往院子外面走。
　　“马上要吃早饭了。”燕子知道他的邋遢，也知道他挣钱的心思，这个时候听说有活儿可以挣钱了，连脸也不洗牙也不刷，一准是要和狄蹦儿去看这个可以挣钱的活儿。她抱着儿子的脏衣裳向他喊了一句。
　　“回头吃。”他应了一句，就和狄蹦儿一起出了院子。
　　本来燕子想趁这个时候跟他说儿子已经成熟了的事儿，想让他在儿子回来之后和儿子好好聊一聊这个时期儿子该怎么面对这个时期，见他走出了院子，她再也没有向他说什么，开始收拾着把儿子的脏衣裳泡到水盆里。天很冷，水很凉，刺骨的冰冷让她很快把两手沾到的冷水甩了甩，然后交叉着胳膊把两手放在咯吱窝里暖了暖。她抬头向院子外面瞅了瞅，院子外面好像有日头的亮光，但日头的亮光很无力。她又回头向整个院子里瞅了瞅，整个院子里还在日头光亮的阴影里，自家的房子和院墙把日头的亮光阻挡在院子之外，这让整个院子里显得很阴冷。
　　“燕子嫂子，燕子嫂子在家吗？”这个时候邻居家刚结婚不到一年的兄弟媳妇在院门口伸着头向院子里打招呼。
　　邻居家这个兄弟媳妇儿虽然结婚快一年了，但一直没有怀孕生娃的迹象，所以村子里很多人还喊她新媳妇儿。按年龄来说，燕子和这个新媳妇儿应该属于两代人，燕子要比这个新媳妇儿年长很多，但是，这个新媳妇儿和燕子之间好像没有啥子年龄差异，这个新媳妇儿总是喜欢和燕子说话，燕子也觉得跟这个新媳妇儿很投缘儿，似乎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没有啥子忌讳，彼此可以掏心窝子说话。
　　燕子听到新媳妇儿的招呼，忙应了一声，招呼着让新媳妇儿快点儿进屋暖和。
　　新媳妇儿随着燕子进了屋，还是把两手放到嘴上哈了哈热气，说：“这天气贼冷！”
　　“是啊，应该是三九、四九了。”燕子慌忙着给新媳妇儿倒了一杯热水让她端着暖暖手，“老话说，三九、四九不出手，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就在这个月。”
　　新媳妇儿从燕子手里接过热水杯，两手捂在热水杯上把整个屋里看了看，问：“唐油大哥不在家？”
　　“刚出去，跟那个狄蹦儿去看一个活儿了。”燕子自己也捧上了一杯热水，“这大冷的天儿，一大早那个狄蹦儿就过来说有个填坑儿的活儿。”
　　“这唐油大哥勤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几天歇。”新媳妇儿一笑说。
　　“是呢，只要有活儿干，他呀，恨不得一年有八百天。”燕子说，“他呀，就是劳碌命，干活儿是把好手。其实吧，你家赵不溜人也勤快能干，就是不爱说话。”
　　新媳妇儿点了点头说：“就是因为这样，自打和他结婚到眼下，我心里堵得慌。”
　　“这话咋说？女人结婚不就是找一个勤快能干的人过日子吗？”燕子先是一惊，然后笑了笑看着新媳妇儿。
　　“打哪儿说呢！”新媳妇儿叹了一声。
　　“怎么了？”燕子皱起眉头看着新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