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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枯萎

作品名称:青桐      作者:浪花墨馨      发布时间:2019-10-25 02:37:21      字数:5793

  过了正月十五十六,年才算过完了。正月十七,老师和学生都要返校了。新年新气象,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上午主要打扫卫生,院里的,操场的,办公室的,教室的,宿舍的,在欢笑声中,经过一个寒假的风尘仆仆的学校,立刻变得焕然一新。学生们相互交谈着,老师们交谈着,老师和学生交谈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情感。
  章烨显得有点丰腴了。皮肤没有了以前的干涩,红润而又饱满,充满了光泽。尤其是裸露的前额,光洁而紧致,就像唐三彩中陶瓷妇俑的前额。她的目光不再复杂,只有单纯的快乐与幸福。她爽朗地和强越打着招呼,像一股清新的风。强越的心痛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了正常。
  邱晓雅似乎又胖了一点。她象往常一样和强越打着招呼,大声地笑着,就像元宵节的晚上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可她的目光并不像她的声音一样清爽,是游移不定的,那笑声也显得有些夸张。强越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然。直到下午的表彰大会结束,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事如春梦了无痕,”一句玩笑而已,邱晓雅自嘲地笑了一笑,自己觉得脸上的肌肉生硬地发痛。
  “只是一句玩笑而已。”强越自己笑笑,那笑很凉。
  而这,又怎能逃过李玮的眼睛,只是现在烦乱的心绪让她无暇顾及而已。辛一甜从到校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看她的目光里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焦灼的热烈,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想要把她撕成碎片的凶残与冰冷,那冰冷就像千年的积雪,只要她一沾上,就会变成万劫不复的冰雕。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不在一个办公室,所以章烨给邱晓雅发了一条短信: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邱晓雅打个激灵,为元宵节年灯的事吗?她已经结婚了,难道也要像李玮那样,自己不要的东西也要占着?管它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章烨笑嘻嘻地在甬路上等着她。看见她出来,就上去一把搂住了邱晓雅的肩。“如实招来,我可都知道了。”
  “招什么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邱晓雅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
  “不说,是吧?我叫你不说!”章烨一边嘻嘻地笑着,一边去挠邱晓雅的痒痒。
  “哈哈哈哈……”邱晓雅笑得喘不过气来,脸也憋得通红。
  “我看你说不说,说不说。”章烨一边笑着,并不停手。
  “我投降,我投降,说,说,说……痒死了,”
  章烨停下了手,兴奋地看着她。
  “你让我说什么呀?”邱晓雅和刚开始一样,又是一脸无辜的样子。
  “十五和谁去年花灯了,如实招来。”
  “这个呀,强越呗!吃醋啦?”
  “切!本小姐现在是有夫之人。不过,说真的,你不要错过啊,千万不要错过啊!加加油,等着吃你们喜糖噢!”
  “你快拉倒吧!不可能的事儿啊!我们那是纯粹的革命友谊啊!我们两个可都没那个心!”邱晓雅被自己的话刺痛了。
  看着邱晓雅坚定的表情,章烨一下子就愣住了。为什么她这样的决然呢?难道在十五的晚上,她给强越表白了,而强越拒绝了她?如果是因为自己而破坏了他们之间这份美好的感情,自己不是千古罪人吗?
  “晓雅你听我说,如果是因为我,那大可不必。那些事,那些仿佛隔了几个世纪的事情,从我答应嫁给森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埋葬了,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而且加了封条,永远不会再打开。我现在要做的,是全心全意地做森的妻子,否则,我既对不起森,也对不起强越。如果是因为我,你选择拒绝强越,那我宁可现在去死。我不骗你,活着很累,死却容易得多。”
  “你可别,这跟你没关系,是我们现在谁也没有这份心。也许以后会有呢。”邱晓雅笑着说,“到那时,你一定要多帮我哟!”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完了,她们相对着笑一笑,各自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章烨回到办公室,敲敲强越的桌子,强越就跟她来到的办公室门左边的花池旁。
  “你和邱晓雅怎么了?”
  “我和邱晓雅?我和邱晓雅?”强越一脸的惊讶。
  “别装。你不会撒谎的。你的眼睛泄露了你的内心。”
  “我们没什么,真得没什么,只是看了看花灯而已。”像做贼被抓了一样,强越的脸红了。
  “我已经背叛了你,确切地说,是我们背叛了我们。所以,你不要再回忆以前的事情,更不要让它束缚了你,不值。”章烨的声音里满是凄凉,眼睛透过高高的树梢,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说得有那么一点的艰难。稍微停了一下,又提高了声音,她不能再让强越心痛了,当他听到自己说这些话时,心一定在痛。
  “我已把你埋葬在岁月里,你在我这里已经死了,死了,你听懂了吗?我现在要做的,是森的好妻子。”
  “可是,我忘不了你。”强越的声音很低。
  “我知道,一只小狗小猫养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何况人呢。你应该把我也埋了,埋在心底的最深处。否则,你的一生都得不到安宁,我也是。如果因为我而影响了你和邱晓雅,或者以后的别的什么女朋友之间的感情,那我也不会过得安稳,你懂吗?”
  “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并不喜欢她。”
  “你撒谎,你提到她时的神情出卖了你。她也喜欢你,否则她不会在说你不喜欢她时幽怨地叹气。”
  “不,我们是不可能的。”
  “那好吧,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说完这句话,章烨向厕所的方向走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泪水。极力地搓和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罪恶感吗?还是真的觉得他们般配?还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忘却的理由?忘却,强越结了婚,他就会从自己的记忆里删除吗?邱晓雅是一个好女孩,真诚、朴实、不虚荣。强越真的不喜欢她吗?邱晓雅是喜欢强越的,她是在害怕,害怕强越忘不了我。天哪,老天哪,无该怎么办?
  看着章烨的背影,强越说不出的心痛。那背影好孤单,好孤单哪!如果只是为了忘却而和邱晓雅结婚,对邱晓雅是不公平的,而且,结了婚,就可忘却了吗?不可能,也许章烨说的对,要埋葬那些过去。
  辛一甜刚写好一首《问》放在了李玮的桌子上。
  问
  
  南飞的雁
  是否能告诉我
  你的归期是在哪一朵春花开放时
  好让我
  把双眼挂在枝头迎接你
  向南吹的北风
  是否能告诉我
  你将在哪个季节里逆转
  好让我
  把双臂挂在云端拥抱你
  前行的你
  是否能告诉我
  你会在哪一段路转身
  好让我把双脚等在路边与你同行
  李玮看了,写下两首《答》
  
  答
  我的翅膀
  只会有向南的羽翼
  无论是繁花似锦
  还是万里雪飘
  北方将再也见不到我的痕迹
  我一路奔跑
  响亮的口哨只会向南传递
  无论晨钟暮鼓
  还是雪月风花
  北方将再也听不到无的欢唱
  我如花绽放的梦
  只会在不断延伸的路上
  无论泥泞满身
  还是满径芬芳
  我都将无暇转身回头翘望
  
  答
  我努力地南飞
  只是因为
  想在春暖花开时
  为你衔来更多阳光的明媚百花的芬芳
  我疯狂地奔跑
  只是因为
  想在空气干裂时
  为你捧来一千倍的烟雨一万倍的温润
  我不断地行走
  只是因为
  想在泥泞坎坷里
  为你铺一路安稳宁静与你同行
  她看着,不知道该给辛一甜哪一首。找章烨看一下吗?章烨一定是让她给第一首。章烨曾经说过,既然已有选择,就要放手,就不要再给他无谓的希望,那将是一种不道德。可她做不到。她不会找章烨。她们之间的鸿沟已经太深了。现在,婚期都定下,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看着李玮清秀的字,辛一甜笑了。她回答了他:与你相逢、与你相拥、与你同生。他们亲密地如同以前一样了。
  2月13号,程远打电话说这个周末要拍婚纱照了。该来的都来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切都该有一个了结了。李玮约了辛一甜,来到门口的小吃店。
  “我马上要结婚了,我们分手吧。”李玮盯着眼前的杯子。
  辛一甜一句话说不出来,嘴唇抖动着。
  “农历的四月二十八是正日子,我们分了吧!”李玮声音很低,有些害怕。如果他不答应,在婚礼上闹可怎么办?
  辛一甜的眼睛血红,仍然说不出一句话。
  李玮抓起凳子上的围巾和帽子,匆忙地逃离了小吃店。她害怕极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辛一甜的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辛一甜终于能出来一口气,脸色苍白,他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他重新坐下来,缓了一会儿,这才能够站稳,试着走了两步,没问题,这才走出雅间。
  辛一甜结了帐,一步一步捱回了学校的宿舍。他的脑子里现在什么也没在,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水。他的身子直挺挺的,像一块木板摔倒在床上。强越今晚不在学校,秦老师不在,丁老师不在,他只剩下了一个人。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人能够告诉他该怎么办。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的枕头上,像是要把世界砸个大窟窿。他的意识开始漫流,看不清前面出现了什么,时尔清晰,时尔模糊。忽然有轰隆隆的雷声,要把耳膜震破,忽然又遥远得像在天边。有山,有水,有面目狰狞的魔鬼,有慈眉善目的菩萨,有吐着长舌的白无常和黑无常,有李玮甜甜的笑,突然她变成的表面獠牙的恶鬼,伸着没有血和肉,只有一堆白骨的手向他的心抓来,他的心痛得缩成一团,滴下来大滴大滴的殷红的血。他大声地喊秦老师,秦老师只是冷泠地笑着,他喊强越,强越笑得脸变了形,丁老师对他充满了厌恶……有雷声,有闪电声,有刺耳的咳嗽声,有狂暴的风声,有一大群恶鬼阴森森的笑声和呻吟声……
  “啊!”辛一甜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头是汗涔涔的,浑身似乎湿透了,有些冰凉。心不再隐隐地作痛。头痛令人欲裂,再无法入睡。打开手机看一下时间,凌晨两点半。有一条未读短信,是李玮十点钟发过来的:你还好吗?辛一甜苦笑一声,又冷笑一声,那笑声比鬼不吓人,又躺下了。
  李玮睡了一觉醒来,打开手机,没有短信回复。“他不会出事吧?”她无法入眠,可她不敢去看一看辛一甜。她怕辛一甜因无法控制情绪而伤害到自己。“我该承受吗?不,我不应该!我已经给他说过,只是没有明确地说明而已,他知道程远的存在!怪只怪他没有把我说过的放在心上而已!怪只怪他头脑简单而已!这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她抱着头,一句句说着“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满脸的泪水和小声的抽泣。她无法说服自己,她用被子蒙住头,合上眼,强迫自己睡,可是合上的是眼皮,合不上的却是心!
  一大早,辛一甜从头痛欲裂中挣扎出来,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向县城奔去。今天是2月14号,情人节,他要买一枝玫瑰送给李玮。他没有钱买一大束,他相信,感情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筋疲力尽地从城里回来,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他冲向李玮的教室——因为今天是情人节,李玮中午要和程远吃饭,她把课和别的老师调了一下。辛一甜当然不知道,回来一看办公室没有,一问,就直奔教室。
  “当!”一反常态,辛一甜一脚踹开教室的门。学生们和李玮都吓呆了。
  “我送你的情人节礼物!”辛一甜把玫瑰贴在李玮的脸上。
  “啪!”玫瑰被李玮打落在地上。辛一甜一把拉攥住李玮的手腕,将她拖出了教室。
  刚出教室门,辛一甜一个反身,将李玮的两只胳膊拉过头顶,两只手死死的将李玮的胳膊贴在墙上。李玮一点也不能动弹,只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辛一甜渐渐俯下来的头。
  “说!为什么不嫁给我?说!你说!你说!”辛一甜咬牙切齿,仿佛要把她吃掉。
  早有机灵的学生报告给了其他老师。几位老师闻讯而来,拉走了辛一甜。他咆哮着,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李玮缓了一会儿,终于“哇”的地声哭出声来。看来课是上不成了,临时调成了别的课。穆校长和几位女老师把李玮送回家,好生安抚,并说,一定要处分辛一甜。李玮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处分他,都是我的错,他太难受了,校长,你千万不要处分他。”
  强越和秦老师把辛一甜送回家,看他渐渐平息了,才离开,学校做出决定,李玮和辛一甜都休假一天。
  李玮没有耽误和程远的聚餐,同时收到了一大把的玫瑰,还有一盒巧克力。
  辛一甜在自己的屋里闷了一天,不吃也不喝,也不说一句话。辛母干着急也没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辛一甜的目光一天天呆滞,行为一天天离谱,话一天比一天少。没事就死盯着李玮,李玮上完课就再也不敢在办公室呆。上课时常常傻笑,有时大吼,有时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能再上班了,学校让他回家休病假。
  辛一甜精神失常了。
  老师们常常去看他。强越、秦老师和丁一凡去得最多。见到他们,辛一甜就傻傻地笑,嘴里说着:“我给她玫瑰,她不嫁给我,我给她玫瑰,她不嫁给我……”除此之外,无论是谁,他都一概不理。
  他的治疗一天天继续,可是病却一天天加重了。有时,一天水米不进,有时拿起碗来没完没了地吃,辛母就一边哭一边夺下他的饭碗。更多的时候,他坐在地上或是矮凳上,叉开了两腿,头埋得很低,仿佛要钻进裤裆里。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辛一甜开始骂他的母亲,开始打他的父亲了,有时穿一条内裤满街跑。
  辛一甜疯了。
  而李玮,她在挣扎着,为去不去看辛一甜挣扎着。她不敢一个人去,可是除了章烨,她不想选择任何人。可是,章烨,离她已经那么远了。她要给辛一甜说的话,也只能让章烨听。每天她都竖起耳朵听着人们对辛一甜情况的描述,她没有勇气去打听,确切地说,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脸去打听。她更怕在她打听时,人们会冒出一句“多好的小伙啊!解铃还需系铃人!”那她该怎么办?
  放学后,章烨把李玮叫住,冷冷地说:“和我一起去看辛一甜。”李玮知道那冷冷的背后是无限地理解,她知道自己不好意思去约她,就反过来约了自己。一路上,章烨没说一句话。李玮也没说一句话。说什么呢?有时话太多,反而不知道怎样开口,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院门敞开着,迎面坐着一个人。光着脚,穿着一双很脏的拖鞋。“秋天了,不冷吗?”李玮的心痛了。肥大的短裤裤腿向大腿根处褪去,头深深地埋在两腿间,一头乱发,沾了一些尘土。章烨呆呆地任泪水滑落下来。李玮用手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辛一甜!”李玮像一座喷发的火山,声音响亮而颤抖,但是她并没有向前挪动自己的脚步。
  辛一甜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下巴上和嘴唇周围的胡子让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胡子下似乎还粘着什么东西。睁着一双空洞而茫然的眼睛,过了一会无私,眼珠转了下,有了一点光彩,双手扶在膝盖上,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身李玮和章烨走来。李玮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章烨却顶住了她的后背,不许她再后退。
  辛一甜把脸凑到李玮的跟前,似乎要贴到李玮的脸上了,左右扭动着脖子,像在看一个怪物。突然他死死抱住李玮,抬起头,发疯地喊着:“来了!来了!来了!”一边喊,一边哭,一边笑。李玮在她的怀里颤抖着,小声地哭着。但是她没有挣扎,她想,死了吧,死了吧,现在都死了吧!
  辛一甜的母亲刚从外边回来,他去给辛一甜拿药了,看到这情形,赶忙喊了几位邻居交辛一甜拖回屋里,然后锁上门。辛一甜开始嚎叫,开始踹门板。
  “走吧,走吧!”辛母一边控擦着泪,一边送出章烨和李玮。
  “来了,来了,来了……”从此,辛一甜的喊声,哭声,笑声,就常常把李玮从梦中惊醒,每次醒来,都是大汗淋离。
  从那天开始,辛一甜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在院子里或是屋里傻傻地坐着。他常跑到门口,呆呆地张望着,眼睛也活泛起来,有了一点点的光泽。然后一阵笑,一阵哭。晚上,他也常在院子里跺着脚,有时狂吼,有时似乎是在哼唱,有时是在嚎,“来了,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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