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好聚好散

　　辞了汉麟，又从所里要了一辆小车，高远急匆匆地来到80所物业楼内的金仕达低温公司。一上楼就见走廊内赫然贴着一张白底黑字的“通告”：“经多方查证，近一个时期以来，公司总经理林子健暗设帐号，私收维修货款，中饱私囊。这是典型的贪污行为！希望公司全体员工擦亮眼睛，予以揭发。限林子健在十日内退还侵吞的所有公款，否则我们将把你告上法庭！不想坐牢的话，就赶紧退钱！”最后署名“金仕达低温实业公司”。
　　原来，财务进帐显示，最近公司收入骤然减少，许多维修款项，竟然一笔都见不到了！由于低温泵整机交货迟，货款回得慢，维修款几乎成了公司的主要收入；维修款没了，总公司又不投钱，公司很快就生了财务危机，主管财务的副总大周没钱给大伙发工资了！80所的员工一看没钱了，就都不干活了，开始罢工。公司一停产，立刻就瘫痪了。
　　这一变故来得比较突然，大周有点措手不及，但他知道是维修款出了问题，就想办法和维修客户联系。由于生产和销售不归他管，他和客户不熟，联系起来还颇费周章，但总算是联系上了；对方说维修款早已打进了林总新开的户头里！大周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立刻向金总汇报，商量对策。金总说逼林子健退钱，不然就告他！大周于是赶紧张贴通告，告诉大家真相，争取舆论支持。随后便气冲冲地来到林子健办公室，和他当面理论。
　　面对侵吞公款的指控，林子健矢口否认，当着孙志强等围观者说大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大周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拿出一卷电话录音放给大家听。原来他长了一个心眼，和维修客户通电话时录了音。林子健仍旧抵赖，说那卷录音带是假的。大周暴跳如雷，当时就要拉着林子健去公安局鉴定。林子健自然不敢去，又改口说客户是不想给钱，在胡编瞎掰。大周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林子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拍着桌子回骂。两人恶吵了半天，竟是大周先败下阵来，他气呼呼地说：“我不跟你吵了，我要见你们高副所长，让他来评评这个理！”林子健也想高远来解围，就让孙志强去打电话。
　　高远走进总经理办公室，林子健和大周正在休战，屋子里站着孙志强，门口聚着一堆公司员工。大周隔老远喊道：“高副所长，你来得正好！咱们公司出家贼了，你快来帮我抓贼！”
　　林子健大怒，瞪眼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谁是贼？”
　　“贼就是你，你就是贼！你这个胆大妄为的王八蛋！”大周也是切齿痛骂。
　　高远连忙上前劝道：“好啦好啦，你们俩都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都是知识分子，讲话斯文一点。”
　　大周抢着说：“高副所长，最近公司收入骤减，许多维修款项都没有到帐。我一打听，原来是林子健自己开了一个帐号，他让客户把维修款全都打到那个帐号上去了！你说，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吞公款，不是家贼是什么？”
　　“一派胡言！”林子健振振有辞地说。“高副所长，你别听他瞎说。分明是那帮客户想赖账不给钱，编了一个我私开帐户的故事，他就信以为真。没见过这种没脑筋的笨蛋！”
　　大周双目如炬，副视着林子健道：“你说客户是在编故事，你敢跟我去找他们当面对质吗？”
　　林子健避开大周火焰似的目光：“有啥不敢的？只是我现在没这闲功夫，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去吧！”
　　“有种今天就去，坐飞机去！飞机票我报销！”大周穷追猛打。
　　林子健巧妙地转了一个弯：“你省省吧！有钱先把大伙上个月的工资发了！”
　　大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维修款都被你贪污了，我拿什么发工资？”
　　“放屁！你说我贪污，你拿证据来！”林子健气恼地说。
　　大周扬起那卷录音带：“这就是证据。你不退钱，我非告你不可！”
　　“告就告，谁怕谁呀！”林子健依然嘴硬。
　　听了两人的这番争吵，高远总算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略一思忖，即向大周道：“周副总，这件事一时半会还真是说不清楚。不如这样，你给我一个礼拜时间，我会同所纪委好好调查一下；如果事情属实，我们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宽贷！”
　　大周也觉得跟林子健吵不出什么结果，也就顺坡下驴，把录音带往高远手里一放，道：“高副所长，我相信你。这是林子健私收维修款的证据，你去调查好了，这百分之百是真的。希望你能不循私情，秉公办理。你若偏袒回护林子健，那我们两家的合作也就到头了！”
　　高远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好，我等着你的答案。”大周说着狠狠地瞪了林子健一眼，气昂昂地走出房门，领着金仕达方的员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
　　高远看了在场的80所员工一眼，板起脸道：“林子健跟我回所里，其他的人，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活就回家！”
　　回所的路上，高远也是绷着脸，一句话不说。林子健吃不准他在想什么，也不敢贸然开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高远的办公室，分宾主坐下。高远拿着那卷录音带，盯着看了半天，陡然说道：“我相信周副总的话，也相信这卷录音带！说吧，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高副所长，我……”林子健本还想替自己遮掩几句的，但一见高远那凛然生威的脸色，就知道在他面前已无法掩饰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相信你是想贪污那些维修款。”见林子健已经承认，高远的语气顿时温和了很多。“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目的，说出来听听。”
　　林子健气鼓鼓地说：“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该他们支配？”
　　“你想支配这笔钱？你想怎么支配？”
　　“给80所的员工发工资奖金，不给金仕达的人花！”
　　“为什么？”
　　“金仕达的人什么事也干不了，是我们在挣钱养活他们！”
　　高远微微一笑：“金仕达低温实业公司明明是一个整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分成80所和金仕达两部分呢？”
　　“不分成两部分不行啊！高副所长。”林子健言肫意恳地说。“再跟他们一个整体，我们可就亏死了！”
　　高远正色道：“一个公司，内部闹不团结，分裂成两部分，那它还怎么赚钱？怎么发展？再这么折腾下去，离关门也就不远了！”
　　“关门就关门！高副所长，我们跟金仕达散伙算了，再这么耗下去，我们的损失会更大！”话一出口，林子健自己都觉得吃惊，散伙的话竟然最先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高远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看着子健沉吟道：“当初提出与金仕达联合，成立这么一个公司的是你，现在提出散伙的也是你！这前后不过短短五个月时间，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那套“画饼”房子应该是主要原因，但这不能说。可以说的只是那一百万空头支票。林子健带着深深自责的表情道：“高副所长，都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人了！金仕达的人都是骗子无赖，说好公司一成立就投一百万的，谁知竟是一个诱饵，专门引我们上当的！现在金仕达的骗子嘴脸已暴露无遗，咱们也就没必要再跟他们合作下去了！”
　　高远沉思良久，说：“子健，你先回去吧。我把你的想法向钟所长汇报一下，他肯定要开会讨论。我们明天在会上再决定这件事吧！”
　　第二天上午，钟祺果然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商讨与金仕达公司终止合作一事。参加会议的仍是当初讨论决定与金仕达联合的那几个人：钟祺、康茂廷、黄汉麟、高远和林子健。
　　钟祺的脸色很不好看，也不致开场白，只是冲高远点点头，便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高远只得代钟祺主持会议，说：“我们开始吧。子健，你先把金仕达低温公司的情况以及你的想法跟大家说说。”
　　林子健心中有愧，不敢朝各位领导看，只是眼睛相着鼻子道：“金仕达低温公司现在已经停产了。为什么停产呢？因为80所的员工罢工了，不干活了。为啥不干活呢？因为公司已经没钱发工资了！
　　“公司成立五个月来，低温泵签了六台，维修任务多一些，共有十几起。六台低温泵我们交了两台，回收的货款发工资吃掉了；由于金仕达方没能兑现他们许诺的工资待遇，咱们的员工干活就有些懈怠，剩下的四台低温泵也就交不出去。公司后来的收入便以维修款为主。我看金仕达的人光拿钱不干活，纯粹是我们养着他们，就偷梁换柱，把维修款截留了，公司立刻陷入了财务危机。”
　　康茂廷问：“你是怎么截留维修款的？”
　　“很简单。我另外开了一个帐户，让维修客户把钱打到这个帐户上，不往公司帐上打。”林子健说起来还有几分得意。
　　“那些客户就都听你的？”康茂廷表示质疑。
　　“那当然，那些客户和我们打了十几年交道了，他们只认我林子健这块招牌。”
　　“子健，你接着说。”高远催促道。
　　“时至今日，我才彻底看清金仕达公司的骗子嘴脸。”林子健语气沉痛地说。“他们投资低温泵是假，来揩我们的油是真！他们说公司一成立就投一百万，其实是他们哄我们上当而抛的一个诱饵，他们永远也不会投这一百万！所以，我建议立刻终止与金仕达的合作，把一室撤回来！”
　　钟祺只顾埋头记录，一声不吭。黄汉麟也是一言不发。康茂廷问子健：“你私自截留了维修款，金仕达的人能依吗？”
　　林子健笑道：“他们当然不依啦，周副总已经和我吵翻了，他们还扬言要告我呢！”
　　康茂廷道：“既然两家都已经翻脸了，那还犹豫什么，赶紧散伙吧！”
　　高远叹道：“这真是事与愿违，当初我们决定与金仕达联合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钟祺突然开口道：“谁说没人想到？黄副所长就预料到了！汉麟，这是党政联席会，你也表个态吧。”
　　在获悉今天会议的议题后，黄汉麟就觉得自己在会上不宜多讲话，尤其不能夸耀他的那点先见之明。他本不想现在就讲话的，但既然所长点名了，他也只好表态。
　　“现在终止与金仕达合作，把一室撤回来还不算晚！毕竟这个公司才成立五个月，造成的损失也不大。我同意两家散伙！”
　　尽管黄汉麟说者无意，高远还是想起自己曾说过“与金仕达联合失败而造成的损失，80所完全可以承受”这句话，他不觉有些脸红，抬眼看看大家，态度诚恳地说：“我也觉得一室与金仕达的合作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该散伙了！另外，作为主管民品的副所长，这次一室联合金仕达失败，我应该负主要责任，请所党委处分我！”
　　钟祺感动地说：“行了，高远，你别替我背黑锅了。这件事是我拍板的，责任得由我来负！”接着把脸转向黄汉麟。“汉麟，一室联合金仕达这件事，现在看来，你是对的，我们都错了！我向你检讨，都怪我，我太急于求成了！”
　　钟祺最后把眼光投向林子健，怒其不争地说：“林子健啊，林子健，你使我想起了一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你极力主张成立这么一个公司，我听了你的；如今，你又提出解散这个公司，我还是得听你的。我倒成了你的保姆，一天到晚给你擦屁股！但是，你也不要太舒服了，你先把截留的维修款全部上交所财务，然后接受我给你的处分！”钟祺收回眼光，缓缓地看了大家一眼，接着说。“一室联合金仕达投资有限公司失败这件事，我钟祺负主要责任。下面我宣布处分决定，给予钟祺行政记大过处分，扣发全年奖金；给予高远、林子健行政记过处分，扣发半年奖金。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一个星期后，80所与金仕达投资有限公司终止合作的谈判在80所科研行政大楼三楼的会议室举行。80所到场的是钟祺、高远和林子健三人，金仕达方自然是金总和大周；他俩是应钟祺和高远之约，驱车前来的。
　　大周首先向高远发难，责怪他说：“高副所长，你说要好好调查一下林子健侵吞公款的事情，然后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没想到你的答案竟是两家终止合作。说实话，这个答案我很不满意！”
　　高远道：“我记得周副总也说过，我若偏袒回护林子健的话，我们两家的合作也就到头了！很抱歉，我不得不偏袒林子健，因为他私收的维修款已经上交我们所财务了，我没法再处分他。”
　　大周着急地说：“那是金仕达低温公司的钱，你们80所没权收缴！”
　　高远笑道：“据我所知，金仕达低温公司还欠员工两个月工资，林子健上交的这笔钱给我们80所的员工发这两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呢！这样，金仕达低温公司这个月就解散，80所员工的欠薪我们自己解决，金仕达员工的欠薪也由你们自己解决。”
　　金总突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不同意解散金仕达低温公司！咱们签的协议可是三年，如果你们80所执意要解散的话，我就告你们违约。”
　　钟祺清清嗓子，冷然道：“金总，我提醒你，你许诺的一百万资金，我们可是一分钱也没见着！要说违约，也是你们金仕达违约在先，你要打官司，我们80所奉陪！”
　　金总道：“我没说不投这一百万，只是在时间上所有推迟而已，也许明年投，也许后年投！”
　　钟祺哈哈一笑，道：“那好说。金总，你啥时候投这一百万，咱们啥时候再把这个公司成立起来。”
　　金总一时语塞，白净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林子健道：“金总、周副总，公司已经没有办法再维持了！就算我不截留维修款，公司也是亏损无疑；咱们的订货少，回款又慢，现在公司不仅欠着员工工资，还欠着十几万采购款，帐面上早已经是负数了！”
　　高远道：“除非金总现在投下那一百万，这样公司就能度过这场危机，咱们也不用散伙了。”
　　金总扶扶眼镜道：“散伙也不是不行，但你们要适当赔偿一下我们的损失。”
　　钟祺一听就火了，断然道：“不可能！你们找我们赔偿损失，我们的损失还不知道找谁赔呢！”
　　“大家合作一场，你总不能让我们金仕达亏本吧？你们不肯赔偿，那我们只好法庭上见了！”大周绵里藏针地说。
　　钟祺道：“当初我们两家合作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们错了，你们也错了。犯了错误，就得付出代价，你们还想在这个错误上赚钱，未免太天真了！”
　　在得知大周向孙志强索要低温泵图纸未果与林子健私收维修款的事后，金总就预感到两家的关系快要结束了，之前他过于乐观地估计了低温泵的销量以及80所工人的生产能力，现在看来，非但低温泵没有预期的订货，即使有了，以80所工人这种懒散的作风，也未必做得出来！罢了、罢了，林子健的一室也榨不出什么油来了，散伙就散伙吧，好在他也没赔几个钱！
　　“好吧，我同意解散公司。”金总下定决心道。“但我还有最后一个条件，这个低温公司所有的债务，采购款什么的，金仕达概不承担。”
　　钟祺暗暗松了一口气，和这帮私企老板起了纠纷，他不向你伸手要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指望他往外拿钱等于是与虎谋皮，想都别想。
　　“这个没问题，低温公司的债务，全部由80所承担！”钟祺一锤定音。
　　末了，高远又道：“金总、周副总，今晚我们钟所长设下薄宴，想和二位老总告个别，敬请赏光！”
　　金总呵呵笑道：“好、好、好。咱们合作一场，虽无建树，也有些不愉快，但也别伤了和气！在酒桌上告个别，好聚好散，再见不难！我们一定到，一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