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献给二十岁的礼物>第一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篇 (1)

第一章 海琳娜·伯克利希篇 (1)

作品名称:献给二十岁的礼物      作者:凯勒      发布时间:2019-09-10 20:01:45      字数:15923

  1938年3月15日,德国侵入奥地利,次日电台播出这条消息,德国人都以为战争要打响了。海琳娜在收音机旁守了整整一天,她比谁都担心这件事,那是她从孤儿院搬到公寓的第二年。
  海琳娜讨厌战争,战争总能破坏很多美好事物;更何况她喜欢柏林,她可不希望这座城市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她永远忘不了柏林温煦的初春:晴空下大角星广场的胜利纪念柱宛如触及蓝色画布的画笔,片片层积云又仿佛被指尖抹开的白颜料,一切亦如瑞秋笔下的风景画。
  海琳娜喜欢那幅画,她曾在孤儿院的室友瑞秋告诉她,画中的西普鲁士是她的故乡,暖阳普照下的旷野上是数不清的湖泊,一望无际的草原是放牧者的天堂。上午背脊上的风车屋如向日葵花海面朝日光,尤其夏日坐在风车屋二楼,感受阵阵凉风穿堂而过的清凉,缓慢旋转的扇叶切碎探进来的微光,但下午和晚上,那里又变得像久不见光的老宅般阴气森森……
  “我想去那里,然后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白天躲在云团下,感受拂过青草的微风,晚上耳枕虫鸣,悉数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海琳娜对瑞秋说,她喜欢和这个犹太小女孩儿待在一起。
  海琳娜还想到了棕绒马群在牧原上自由追逐,牧牛们慵懒地在草场上漫步,它们偶尔会聚在湖畔饮水,四周鲜美的牧草足够养活它们……她喜欢这种惬意的生活,但这在柏林很难办到,她的梦想就是日后在远郊租套带小花园的房子。
  “但我们现在只能在画里看到这些了。”瑞秋停下画笔,“战争几乎毁掉了一切,连夜不断的炮火把西普鲁士的旷野炸成了焦土,湖泊被炮轰成了沼泽,偌大的风车屋也像草堆一样燃烧……受惊的牛马在飞扬的尘土中逃散,它们甚至不知道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亡……”
  “这些是姐姐讲给我听的,我那时还没出生,我凭记忆把它画了出来。姐姐没说错,人总会因嫉妒而毁掉美好的事物。”
  “为什么会这样?”海琳娜失落地低下头,她挺喜欢瑞秋描述的西普鲁士。
  “不过海琳娜不用沮丧,柏林也有这种地方,就在两条街外的公园,我平日没事就会去那儿散散心……”
  海琳娜后来去了那里,她也见到了柳絮在轻抚湖面的微风中摇摇欲坠,几片蒲公英花絮落在孩子们的发间,每处树荫下都有人家在野餐,他们脸上洋溢着和平时期才有的无忧笑容……
  但这种和平就快消失了。1938年3月17日,几乎每户人家的一家人都紧抱在一起,坐在收音机前,准备接受战争要打响的噩耗,战局却发生了出乎意料的扭转。电台播报德国装甲师几乎没受抵抗,就开入了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这让所有德国人又松了一口气。
  1938年7月14日,所有人提心吊胆度过了有惊无险的四个月,才发现英法人根本没来找麻烦。海琳娜那天恰好在梅赛公园迎来了第二十个生日,这是她第二个真正意义上的生日。
  她第一个真正的生日是去年在公寓度过的,那晚有三个人参加了海琳娜的生日会。她依稀记得桌上的两瓶红酒和一块奶油蛋糕,她闭上眼对黑暗中跳动的烛火许下了第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以后别再发生战火了。”海琳娜许愿道,烛火点亮了她胸前红色碎花裙的白蝴蝶,“希望奥地利人的生活没被战火波及。”她还记得瑞秋所描述经历战火洗礼后的西普鲁士。
  “但海琳娜,这并不是生日愿望啊。”海琳娜的确不知道什么才算生日愿望,“你的愿望里应该有你想得到的东西,比如你下次想收到什么礼物……”
  海琳娜茫然地点着头:“那就希望下次能在公园过一次生日吧,如果来的人能多点就好了。”
  “原来海琳娜喜欢热闹啊。”海琳娜那晚在掌声与欢笑声中吹灭了十九根蜡烛。
  海琳娜此时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她感觉愿望要实现了。克鲁索先生的声音就萦绕在耳畔,她还听到了清风拂过灌木的窸窣声:“我们不是神明,并非生来知晓万物机理。”
  海琳娜的确不清楚克鲁索先生在做什么。她一早对镜子,把金黄长发扎成了单马尾,又学克莱尔小姐往脸上扑了层淡粉。海琳娜最后换了件白色的百褶连衣纱裙下楼,却被克鲁索先生拦在楼梯前,他还用纱布蒙住了海琳娜的双眼。海琳娜最后一眼看到了公寓管理员哈德莫先生和邻居克莱尔小姐,他们平日难得相处得这么融洽。
  哈德莫先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从海琳娜住进来起,哈德莫先生每天都是一个样子,一头棕黑色自来卷长发从中间梳向两边,还有鼻下两撇像蝌蚪的短胡,他个子很高,却有点驼背。
  他每天都穿一套黑衬白底礼服,他可能有很多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海琳娜心想。他平时喜欢戴着单片眼镜站在柜台后擦杯子,他看起来就像是混上流社会的人士。
  一楼餐厅偶尔会成为附近的小酒馆,海琳娜下班回来常看到有年轻的舞女和贵妇人烂醉在柜台旁,她们看起来被哈德莫先生深深吸引,但哈德莫先生对此视而不见,他对柜台上的杯子情有独钟,它们仿佛擦不完一样。
  克莱尔小姐偷偷告诉海琳娜,哈德莫先生年轻时在这条街惹过无数风流债。海琳娜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也只能对海琳娜开玩笑了,这里很少有人愿和她扯上关系。克莱尔小姐的坏脾气的确和她淑女的外表一点不符,她是海琳娜见过最漂亮的人,她生着一头淡黄色短发,海琳娜羡慕她肤白如雪和那双忽闪的绿瞳大眼睛。
  海琳娜喜欢克莱尔小姐的打扮,她一周能见到三种不同风格的克莱尔小姐,克莱尔小姐每周六会把短发扎成短马尾,然后穿一身白碎花裙,在餐厅的空地跑跑跳跳,看起来一点不像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克莱尔小姐周日又是另一副打扮,她会穿一身白底花边衬衫和亚麻色呢子长裤,把一边的短发挽到耳后,看起来博学知性;但一到工作日一切都变了,克莱尔小姐不得已换上一套黑色连衣裙……她那时吃过早饭,板着脸从柜台前路过,哈德莫先生总会忍不住噗嗤一笑。
  哈德莫先生不是故意的,但这的确成为克莱尔小姐和哈德莫先生吵架的导火索。哈德莫先生是唯一能和克莱尔小姐吵下去的人,克莱尔小姐似乎也从此找到了乐趣。克莱尔小姐有时有点幼稚,海琳娜心想,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哈德莫先生不该也陪她一起幼稚。
  但哈德莫先生和克莱尔小姐今天很安分,可能知道今天是海琳娜的生日。这又和去年不太一样!这次有点像恶作剧,克鲁索先生生怕她看到一点光亮,他缠了很多圈,以至于她得摸墙走路。
  “我们会用一生去寻找答案。”她摸索墙壁,来到走廊尽头,碰到只温暖的手。她揣着不安的心,顺它的指引走进笛声迭起的街道,穿过拥挤的人群……这些喧闹愈来愈轻,渐渐听到清风吹过疏叶的飒飒声,她才静下心来。他们在进入一片森林,她感受到了光亮,这有点像玩捉迷藏。
  “这份答案既不唯一,又独一无二,它要比宝藏金贵,以至于人们倾尽所有想找到它,但拼命努力或碰碰运气毫无作用……它从不主动出现,如同有人问我找什么。某种东西,当我找到它时,我才知道那是什么。”琴声在慢慢绽放……还有弦乐伴奏,她不确定是什么乐器。
  语毕,四面掌声雷动,这又有点像场面恢宏的音乐剧,她马上想到座无虚席的剧场里,一排排人头攒动的达官显贵,还有表演开始前的喧闹气氛……夏日剧场门前售卖的蛋卷冰淇淋也不错,她喜欢闻那股奶油味。
  玛亚小姐每周都会带儿子波蒂和海琳娜看音乐剧,玛亚小姐是常客,议员们都喜欢这个,但只有玛亚小姐是真心喜欢每一幕故事。海琳娜时常看到玛亚小姐为其中的角色欢呼或流泪,但她一点感觉没有,波蒂甚至认为在公共场合流泪很丢人。
  她正侧耳倾听这些,眼前纱布被克鲁索先生摘下了:“二十岁生日快乐,海琳娜。”
  她猜对了一半!欢快的旋律跳跃在愉悦的气氛中,钢琴家和弦乐手在林荫下演奏,他们西装革履,一头金黄短发,脸上挂着苏格兰人特有的自信笑容。
  “你喜欢这首苏格兰歌谣吗?海琳娜。”她正盯着乐队看,克鲁索先生开口说,“《一支红玫瑰》向来献给斯凯岛上婀娜轻盈的金发仙女,你和她们只差一件东西。”他摸出顶马尾草编的皇冠,戴到海琳娜头顶,“苏格兰人说无论他们身处何地,只要听到这首曲子,闭上眼就能感受来自格陵兰的海风。海琳娜,你想试试吗?”
  她将信将疑轻合上双眼,起伏不定的节奏仿佛让她身临斯凯岛之巅,直面眼下汹涌迭至的碧蓝波涛。海琳娜没听说过斯凯岛,但她想告诉克鲁索先生这种感觉是真的!她能感受到身后山坡背脊盛放的玫瑰花海,随风而动,席卷花香的海风不时吹起她的金发和裙角。
  这很奇妙,她做梦都没这么想过。克鲁索先生坐拥一家面包店,但这时候想在柏林请一支乐队演奏,那远远不够。
  再睁开眼,她仿佛回到长满藤蔓的秋海棠连廊下,望着不远处孩子们举行欢迎会的那段时光。
  晨光熹微下的树林黯然无光,微风拂过灌木,几片青叶翻转落下。海琳娜看到了波蒂,他趁同学格兰特和帕克不注意,钻到桌下,偷偷拿走两块水果奶油蛋糕塞到嘴里……
  歌剧院的女演员舍夫尔小姐今天也来了,她平日可是大忙人。海琳娜喜欢舍夫尔小姐有点忧郁的脸庞,这让她看起来冷淡得迷人,她长着一头暗红的微卷长发。海琳娜永远记得舍夫尔小姐去年一举成名的夜晚,那场表演是玛亚小姐带她去看的,那晚几乎全柏林的达官显贵都在场。
  舍夫尔小姐后来告诉海琳娜,那天本不该是她表演,只是该上场的女主角突然生病了,歌剧院老板无奈之下只好让她登场了。演出效果意外成功,舍夫尔小姐第二天早就登上了各大报刊的头条,海琳娜那天后常看到门庭若市的剧院门口停有很多豪车。海琳娜不用多想,这全是舍夫尔小姐的追求者准备的,但舍夫尔小姐从那儿以后就很少笑过……
  舍夫尔小姐常说她很感谢幸运之神那晚的眷顾,但幸运之神也拿走了她很多快乐。她不喜欢成名后的生活,对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来说,她富足的生活足够让人梦寐以求。舍夫尔小姐那天坐在公园湖边,在朝霞染红的天际下对海琳娜说,她想放弃财富和名誉,销声匿迹,远离喧嚣和人群,在一座静谧的小镇和一个普通人度过平凡的一生……
  舍夫尔小姐今天穿了件露肩黑纱连衣裙,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很普通,但在海琳娜眼中却是无价之宝,裙摆上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小钻石就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舍夫尔小姐低着头,双颊泛红,一只手反撑桌角,另一只手捧着酒杯,指尖敲着杯壁……
  针织店老板施耐德先生那时走到舍夫尔小姐身边,他穿了套浅灰色礼服,脸也有点红。海琳娜猜他是喝多了,施耐德先生一紧张就喜欢喝酒。也许是出于羞涩,听克鲁索先生说,他最近很迷恋舍夫尔小姐。海琳娜很看好施耐德先生,他人个子很高,长的不差,但整条街上的人都喜欢叫他“傻大个儿”。
  海琳娜知道施耐德先生没上过学,所以很多吝啬的有钱人和贫困的人都能钻他的空子。他们会从施耐德先生的针织店拿点织物,然后对善良的施耐德先生说:“傻大个儿!我今天出门又忘带钱了,但你明天可以来我家找我,这是地址。”他们会把地址留在纸条上,但施耐德先生不识字,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没读过书,所以他总吃亏。
  “我的生活并不困难,我又不差几件衣服的钱买小房子和车子,反正我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买不起它们。”施耐德先生对海琳娜憨笑着,“他们可能只是喜欢我做的衣服呢!如果一件毛衣能让贫寒的一家人撑过一年冬天,这简直比我一天卖出十几件衣服更值得开心。”
  海琳娜摇摇头,她说服不了施耐德先生,直到舍夫尔小姐有一天出现,她是唯一一个当施耐德先生面说他傻的人……但事到如今,施耐德先生却是最聪明的那个,全柏林的纨绔子弟用尽解数,连舍夫尔小姐的芳心都没碰到,但施耐德先生已“无心无意”地拨乱了舍夫尔小姐的心弦。
  海琳娜舒心望向别处,克鲁索先生刚融入人群,克莱尔小姐还在低头整理翻领白衬衫和白绸裙,哈德莫先生在台下笑着向她举杯庆祝,他们一定早知道这些了。她还看到了玛亚小姐,对街的科莱茵太太和梅尔小姐……她所有的朋友都来了,要是瑞秋也能来就更好了。
  “从莉莉安嫁到古德里安家后,我只剩海琳娜放心不下了。海琳娜是个美丽的姑娘,我在面包店第一眼见到她就这么认为。”玛亚小姐搀科莱茵太太走到海琳娜面前。
  “科莱茵太太,你是想看海琳娜出嫁的样子吗?”施耐德先生打趣说。
  “海琳娜披上婚纱的样子一定美极了。”舍夫尔小姐挽过施耐德先生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这句话克莱尔小姐也说过,“真希望那一天快点来,不知道海琳娜日后会便宜谁呢!”海琳娜羞涩地低下头。
  莉莉安是科莱茵太太的女儿,人们只知道她为国社党工作,海琳娜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去年秋天,她带了位穿米色西装,梳一头油光锃亮的黑色短发,看起来彬彬有礼的男人回到家里。海琳娜当时在科莱茵太太家里喝茶,她还记得科莱茵太太开门时脸上惊恐的表情。当了解莉莉安和男人的来意后,她又长舒一口气,海琳娜后来才知道男人是莉莉安的丈夫。
  第二次见到莉莉安是那日两月后——她和那男人的婚礼。受邀的人不多,海琳娜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依稀记得莉莉安次日走后,科莱茵太太拉着她的手说:“能亲眼看到莉莉安将后半生托付给值得她信赖的人,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年迈的科莱茵太太滴酒不沾,她只破例喝过两次酒,一次是莉莉安婚礼那天,另一次是今天。
  “以前没能参加你的生日,是我的遗憾。如果我以后每年都能来给海琳娜过生日,就像过去亲眼看莉莉安一点点长大那样,那可太幸福了。我一定要写信给莉莉安,告诉她我在柏林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叫海琳娜的妹妹陪着我。”科莱茵太太肯定喝多了,她居然哭了起来。
  “好了,科莱茵太太。克鲁索不是承诺海琳娜以后每年都有这样的生日过吗?”玛亚小姐也擦了下眼角,她继而转头对海琳娜说,“你真该好好感谢克鲁索,他很厉害,居然能说服梅赛先生在这里为你举办生日派对,他总能为你做成任何不可能的事。”
  海琳娜该想到这些,她一周前在公园门口撞见了克鲁索先生。他当时在和一个穿黑礼服的矮胖男人攀谈什么,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海琳娜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她那时还坚信,克鲁索先生一定会扫兴而归,因为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叫梅赛,他是个一毛不拔的富翁。
  “我的公主!”她还没平复过心情,又有人打断了她,“祝你生日快乐。”
  惊喜不断而至,海琳娜情不自禁捂住嘴:“你是那个……”
  “好运常在的吉他手。”穿黑色礼服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海琳娜觉得他很眼熟,“那只是小时候充满稚气的梦罢了,人总该学着分清现实和梦这回事儿。我现在是这儿的管理者,你一定听说过我……哎!我说孩子,快从花坛上下来!那些花可不像你家小花园儿栽的野花!”
  他瞥见正撅屁股,爬上花坛的金发格兰特:“对不起,海琳娜,我得先失陪一下……”海琳娜还没等点头,他就喊道,“快下来!孩子!”他朝那边跑去。
  三个孩子在玩抓人游戏,海琳娜看到躲在郁金香花丛中的波蒂,正对她做不要出声的手势,但下一刻格兰特就被梅赛先生扛在了肩上。
  “如果放任他们爬上花坛摘花,他们以后肯定会慢慢丢失同情心。”他在海琳娜面前放下了不停挣扎的格兰特,格兰特下来后对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孩子总这样。”他尴尬地笑着,海琳娜害怕他未善罢甘休,但他该不会像克莱尔小姐对孩子们也斤斤计较。
  “我们继续我们的。”他整理打皱的西装,“柏林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他们眼里的我就像埃塞俄比亚人和西班牙人眼里的墨索里尼。他们天生嫉妒聪明的犹太人,但没人愿意去了解我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海琳娜,你该听过一句犹太古语,狐狸只有落入陷阱,受过一次致命伤,才知道那是陷阱……”海琳娜皱眉望着他,他才意识到多说了话,“为你准备生日是我的荣幸,像你这样的姑娘现在可不常见了,生日快乐。”他从路过的侍生托盘中拿了杯香槟,一饮而下。
  海琳娜在公园湖边喂鱼时认识的梅赛先生,他那天只穿了件肮脏的呢子大衣和破洞的亚麻长裤,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弹着吉他。瞧他闭眼陶醉的样子,一定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海琳娜喜欢他弹出的哀婉旋律,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娓娓道来一生的悲喜,但不是谁都这么想。路过的游客对此避之不及,仿佛在这儿见到流浪者,是对他们进来参观的侮辱。但海琳娜不这样想,或许他曾是位备受尊敬的乐手,她满怀敬意,将剩下的面包放进他脚边的帽子中。
  “希望你今天也有好的收获。”她暖暖笑着。
  “希望心地善良的姑娘也能交到好运。”男人放下吉他,朝她深鞠一躬。她从没想过他居然是“铁公鸡”梅赛先生……
  “这是一点心意。”梅赛看着海琳娜接过盒子,扯开丝带打开盒子。一颗绿宝石映入海琳娜眼中,它晶莹剔透,但凡谁见它一眼,都会心动不已。梅塞去年这时候送了市长夫人一对儿钻石耳坠,市长后来在听证会上偷偷告诉他,夫人为此高兴了好几天。
  梅塞嘴上笑笑,有权势的人都吃这套。何况那两颗钻石远比这枚小得多,梅塞今天信心十足,他都准备好看海琳娜惊讶语塞的样子了。
  “谢谢你,梅赛先生。”但海琳娜只是轻声说。
  “无论你喜欢什么首饰,它都能完美搭配。”海琳娜不清楚它的价值,梅赛有必要解释一下,“全德境内只有我能找到这么大一颗绿宝石,但现在你是它的唯一拥有者……”
  “梅赛,看来海琳娜不太喜欢你的礼物。”克鲁索先生挤到海琳娜和梅赛中间,那时花园里的人差不多全走光了,“但我保证海琳娜会喜欢我的。”
  海琳娜犹犹豫豫接过盒子,它方方正正,里面不像有施耐德先生送的针织帽,或玛亚小姐送的胸针。海琳娜摇了摇,分量不轻,体积不小,有点像梅尔小姐送的书。
  “这对你来说是个新开始。”海琳娜在克鲁索先生的目视下拆开了盒子。
  鹅绒中躺着本日记,漆皮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海琳娜·伯克利希”,这是独属于她的象征。她望向克鲁索先生,激动地捂住了嘴。
  “你看,梅赛,虚荣有时不必诚意更能打动人。”克鲁索先生转头对梅赛先生笑着说。
  “你只能讨她一时欢喜罢了,海琳娜总有用上宝石的一天。”梅赛先生气急败坏地走开了。
  “海琳娜,翻开它……”克鲁索先生没理会梅赛先生,但他没说完,克莱尔小姐又挤了过来。
  “克鲁索,你经营那么大一家面包店,结果今天就送海琳娜一个小本?”克莱尔小姐双颊微醺,她今天送了海琳娜一枚价格不菲的银项链,“你真不知道女孩子到底期待什么,看看人家梅赛,那枚鸽蛋大的宝石看起来又漂亮又值钱!”
  “但我很喜欢这个。”海琳娜笑了笑,虽然梅赛先生的礼物价值连城,但她不觉得那有什么用,它只是颜色好看的石头罢了。首饰匠特兰德后来用宝石打造了枚宝石项链,克莱尔小姐说它和海琳娜很搭,但海琳娜觉得它更笨拙了。
  翻开日记封面,克鲁索先生把开场致辞写在了扉页上。他一定察觉海琳娜在感叹时光荏苒同时,也遇上了小麻烦,他每次都能摸清海琳娜的心思,这比什么都贴心。
  “二十岁是人生第一个重要转折点,人常常在这时感到迷茫与不安……”克鲁索先生说得没错,她好几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突如其来的迷茫宛如四面涌来的流沙,她越想扒开它,就陷得越深。
  哈德莫先生曾告诉她:“每个人都像一棵树,每一次选择都是成长中的一个分叉,一路风顺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海琳娜,别忘了甜美的果实都结在了树杈间。就像克鲁索二十岁毕业后,如果没放弃就读汉诺威音戏学院,转行成一名面包师,我们不可能认识到这样一位好朋友。还有你最喜欢的克莱尔,如果她二十岁没选择逃婚出走,你们也不会成为好邻居。海琳娜,我说这么多,只想让你明白你以后可能会错过很多机会,但千万不要为此懊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海琳娜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突然想起克鲁索先生在日记本扉页的留言,她想在其中找到线索:“人总在遭逢大事后才能幡然醒悟,但愿那不会以失去什么为代价……”
  【1938年11月9日,柏林,海琳娜·伯克利希】
  “持续一周的暴雨终于停了,里维斯。虽然天色仍阴沉沉的,但我打赌晴天一定快来了。”
  收音机在空荡的房间兀自播报,墙上整时报点的钟反复响了四次,在悠长的走廊中,它听起来仿佛回荡了无数次。
  “借你吉言,查理。”里维斯说,“我听说最近城里很多下水道都被雨水堵死了。”
  “不用担心,里维斯,冲锋队会处理好这问题,我前几天还在上城区看到了他们。对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如果大家这几天出门在外遇到冲锋队,千万不要紧张。只要你不是犹太人,没人会伤害你。”
  “你是说他们一直在冒雨工作吗?”里维斯惊讶地说,“雨明明昨晚才停……”
  “当然!为了柏林市民,他们风雨无阻,在所不辞。”查理自豪地说,“他们就像风雨中飘摇的旗帜,艰难险阻只会让他们愈战愈勇,一切就像国社党承诺的那样。”
  海琳娜冷笑一声,她用缠着纱巾的手压住险些被风吹走的信纸,日记本在桌上飒飒翻页……她现在什么也懒得管。
  望向窗外,数不清的淡红“万”字旗随风飘摇,她十一月前还不曾注意它们,但现在那是除灰色外,柏林为数不多的色彩了。
  “国社党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里维斯笑着说。
  “我今早还在议会院门口碰到了希特勒总理,他今晚似乎要和戈培尔部长去慕尼黑出席一场重要活动……好像是为了庆祝啤酒馆政变15周年……”
  “查理!你要知道那可不是政变,而是场伟大的革命!”
  海琳娜明白在政客眼中,每一场政变都是开始。如果政变成功了,它才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伟大革命,而一旦失败,那它在世人眼中只是场流过血的战争。希特勒那时失败了,还被关了一段时间监狱,但他在外面已经名声大噪了,这也算成功了。
  “里维斯,你瞧我说了什么!我说的就是伟大的革命。”查理连忙改口。
  “我的天!你居然见到了希特勒总理!”里维斯掩饰过查理的失误。
  “他还没忘提醒我多穿点衣服,毕竟柏林最近的鬼天气惹人心烦。”
  “是啊,雨停了,但我们仍得拿伞上街。”里维斯说,“我今早出门就感觉风很大……”
  海琳娜关掉收音机,柏林已经变了,她心想,它现在是一座死城。
  望着潮湿路面上洋洋洒洒的落叶,海琳娜十月后就没见过梅赛先生,公园有段时间没见人打理了,杂草在残花败蕊中沙沙作响。湖面结了层薄冰,唱诗班好久没来唱歌了。太阳被藏起来了,街边的积水随处可见,以至于人们总说:“无论抬头低头,总能看见阴云密布的天空。”
  突如其来的寒意好似迫使柏林越过秋季,提前跨入立冬。
  天气只是其一,海琳娜拿起日记本,翻回十月二十九日那页。
  她二十八日晚伏在桌上睡着了,次日清晨呼啸的风声吵醒了她。睁开眼,纱帘正轻抚脸颊,还在翻页的日记本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她合上日记本,才发现后窗也在吱呀作响。她平日不会忘关窗,但这几晚不同寻常。
  楼上格兰迪太太的房间这两天一到夜里,噪音就停不下来。先是嘈杂频繁的脚步声,紧接是翻箱倒柜的巨响,楼层间的隔音不好,撞击更是让摇摇欲坠的吊灯摔落下来。它险些砸到脸上,海琳娜都不敢上床了,如果噪音和撞击持续下去,说不定哪天连天花板都会摔下来。
  她的屋子小到摆放一张床后,只能再挤下一张桌子,她试过从墙的一边走到另一边,她只走了不到十步。发黄卷边的墙纸和棚顶干裂的墙皮每天都会脱落,海琳娜每天都得清扫它们。洗漱室在卧室一角,还好那扇直面公园的窗。
  公园今早比以往冷清很多,石板路上铺着落叶,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路过。梅赛先生花园的铁门对外大敞,这可不常见!几个背枪的士兵站在花坛上吸烟,她记得梅赛先生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花坛,但他在士兵中间像在哀求什么……
  她趴在后窗上看了一会儿,看来梅赛先生又惹了麻烦。她一点不担心梅赛先生,因为他总有办法摆脱困境,克莱尔小姐说他狡猾得像狐狸。
  坐在桌前已是七点,今天门外静得出奇,楼上那群家伙早上没吵醒她。
  “海琳娜!”门外突然传来克莱尔小姐的喊声,“再晚起一会儿,哈德莫的烤面包可没了!”
  “知道了!克莱尔小姐,我马上下去!”
  她住在五楼,下楼时还在二楼阳台驻足了一会儿。今早天气有点阴郁,街上的人不多,她看到了去上学的波蒂和格兰特,黑发帕克今天没来,他去哪儿了?玛亚小姐愁眉苦脸跟在他们身后,胳膊下夹着三把伞,她是波蒂的母亲。以往接送孩子们上学的人是帕克的妈妈,她今天也不见了。
  楼下哈德莫先生放在餐厅里的收音机在嗡嗡作响,楼层隔音不太好,她常在二楼听到每日晨报的内容,电台最近总在播报犹太人的新闻。
  “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了!柏林这下干净了,国社党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真不敢想象波兰人民以后怎么和犹太佬相处。”她还听到克莱尔小姐的笑声,“我原本以为《纽伦堡法案》只是为了把我们和低等民族隔开,现在看来它也让很多家庭避免了妻离子散的悲剧。”
  海琳娜分不清犹太人和雅利安人,哈德莫先生说她是地道的雅利安姑娘,金发碧眼是她们的特征。海琳娜不理解犹太人为什么要被区别对待,这种事就发生在她身边,克莱尔小姐平日总对格兰迪太太指指点点,她会抱怨格兰迪太太的饭前祈祷吵得她心烦。但海琳娜不认为克莱尔小姐有区分犹太人的能力,她所知道的犹太人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海琳娜走下楼,克莱尔小姐正在往面包片上涂黄油,她今天穿了件纯白花领衬衫与黑色束腿长裤,就连头发也梳理好了……可今天是周三,克莱尔小姐明明周末才这么穿。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克莱尔小姐放下餐刀,用指尖滑着杯口,她将短发挽到耳后,“这不全是件好事。”
  克莱尔小姐在两条街外的奥古斯汀·凯勒酒窖做侍生,这份工作薪水可观,却没留给她充足的用早餐时间。克莱尔小姐不得不在餐桌上放面小镜子,她出门前还会问海琳娜好几遍,工装看起来是否整齐?
  海琳娜住进来第二日晚认识的克莱尔小姐,克莱尔小姐那时正在抱怨公寓漏水的水管。海琳娜起初以为她很难相处,但现实恰恰相反,她们日后出乎意料合得来。
  她们聊过柏林的美食,天气和盛景……克莱尔小姐后来也会与海琳娜分享秘密,尤其是对犹太人老板,瑞博恩的恨。她经常吓海琳娜一跳:“瑞博恩是魔鬼,是撒旦,是弗拉基米尔。”
  “他是个虚伪小人。”克莱尔小姐深夜酗酒回来总忘关门,海琳娜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知道克莱尔小姐经历了什么,“自以为是的犹太人们真该死,但他们的确会赚钱。”
  公寓里也有犹太人,他们一定听过这些话,但没人敲门提醒她,人人都清楚她的暴脾气。
  海琳娜悄悄帮了她很多次,克莱尔小姐后来还会昏睡在走廊。海琳娜大费周章扶她上床,她会指着海琳娜鼻子,醉醺醺地说:“我还没蠢到连身旁的人是怎么样都看不出来。”
  醉酒的人没一个能记住昨晚的事,克莱尔小姐也不例外。海琳娜次日趴在门前,总希望见到克莱尔小姐时,她能记起点什么,但她往往只会对海琳娜说句早上好,或抱怨头疼了一晚。
  海琳娜在门口偷听了一会儿,餐厅空无一人,楼上那群家伙也不在,他们今天走得可真早。
  哈德莫先生在擦杯子,克莱尔小姐只要开口说话,他就会把杯子举到后窗前,用日光检查杯子是否擦干净了。他绝对是故意的,因为今天窗外有点阴天。
  “早上好,哈德莫先生。”海琳娜主动打了招呼,“早上好,克莱尔小姐。”
  “早上好,海琳娜……”
  “我就猜你没起来,海琳娜!”哈德莫先生没说完,克莱尔小姐就抢着说,“要来点涂满黄油的面包吗?海琳娜,我保证它尝起来好极了!哈德莫今天终于舍得用罐装黄油了。”
  “罐装黄油?”海琳娜瞅了眼柜台,平日杂物桶里的牛皮纸不见了,里面躺着很多罐子。哈德莫先生从不买罐装黄油,她望向窗外,对街杂货铺今天没开门,但写着“售罄”的牌子却没收起来。
  “咖啡也够香醇,这时再有盘烤香肠就完美了,但做饭的人是哈德莫。”克莱尔小姐瞥了眼哈德莫先生,“不解风情的人制造不出浪漫,就像哪有正常人会往酒柜里塞口琴。”
  海琳娜憋笑望向哈德莫先生,克莱尔小姐说得没错,酒柜没摆过酒瓶,每个格子都列着一支口琴,他会在擦杯子前先擦一遍口琴,她佩服哈德莫先生的耐心,他每天能擦好几遍。
  她以前没听说过这种乐器,她只是有天偶然看到哈德莫先生站在窗前,金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的眸前,口琴闪着银质光泽……她喜欢它的音色,可哈德莫先生再没吹过它。
  “海琳娜,看来你需要杯热咖啡提提神。”
  海琳娜不喜欢苦涩的咖啡,但她点头应下了,她想口琴和哈德莫先生时分神了。虽然她更喜欢哈德莫先生礼拜日早上准备的烟熏肉三明治与甜牛奶,但克莱尔小姐认为那太幼稚了。
  “海琳娜,你今天有班儿吗?”她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哈德莫先生一早上没理她,她一定憋坏了!“酒窖关门了,我想趁找到下一个工作前好好放松放松,要一起来吗?海琳娜。”
  “如果克鲁索先生看我不是基督教徒,还愿给我放静修日假的话。”海琳娜虽然笑着说,但今早冷清的餐厅让她很不舒服。
  这不是好事,记得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一个月前。那天早上公寓闯进一群全副武装的秘密警察,一层餐厅被肃清封锁了一上午,所有人未经允许不得出入。哈德莫先生后来说,他们在抓反对《慕尼黑协议》的英法间谍,但谁都清楚这里根本没住英法人。
  “那太糟了!”克莱尔小姐惋惜道,“海琳娜,你还在克鲁索那儿上班吗?”
  “是啊。”
  “克鲁索店里的贝果挺好吃,尤其配一杯咖啡,我甘愿在那儿待上一下午。”克莱尔小姐做好了黄油三明治,“海琳娜,你一定不知道爱达,爱达的马卡龙和克鲁索的蜂蜜松饼曾风靡一时。”
  “爱达去年走了,克鲁索先生说,她好像回法国了。”她有点惊讶克莱尔小姐竟知道爱达,爱达在她到店工作第三天就辞职了。海琳娜以为是她让爱达失去了工作,克鲁索先生后来才说爱达是回法国结婚了。
  “她会想念这份工作,毕竟在那儿的时光惬意得让人留念。”克莱尔小姐叹了口气,“你还没迟到过吧?海琳娜,你下次可以迟到二十分钟,我保证克鲁索不会怪你。”
  “这不太好吧……”她知道克莱尔小姐是在开玩笑,“对了,克莱尔小姐,你早上看到楼上那群家伙了吗?他们今早走得可真早。”她仍对楼上那群家伙念念不忘。
  “那群人啊……”克莱尔小姐差点笑出声,“你在担心他们吗?”
  “怎么会!”海琳娜沉下头抿了口咖啡,“只是他们今早没吵醒我,我差点迟到了。”
  他们是占尽先机的商人,早上路过走廊和下楼从不放慢脚步。海琳娜六点半会被准时吵醒,一楼餐厅不到七点就人满为患了,她抢不过他们,索性与总起晚的克莱尔小姐,整日无所事事的格兰迪太太和哈德莫先生一同用餐。
  她八点下楼仍能看到他们,时间充裕的家伙会坐在椅子上边读报边喝咖啡。哈德莫先生那时会朝她使眼色,她知道哈德莫先生一定又偷烤了新的面包。
  “海琳娜,你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了吗?”克莱尔小姐并没回答她的问题。
  “车好像比以往多了些。”昨日车水马龙的一面,久违出现在十月末阴气沉沉的柏林街头。
  前天晚上飘了一夜小雨,次日清晨犬吠吵醒了她,走到窗前,正赶上车队驶过湿迹斑斑的街。她以为那是一队货车,但车厢没有货物,她瞪大双眼,那是一个个人!
  披头散发的女人挤在衣衫不整的男人中,他们浑身湿透,像雨夜惊醒后,来不及收拾东西就迫不得已远行般。孩子被围在大人中间,他们不知所措望着周遭人群,有几个小家伙还哭花了脸。
  他们要去哪儿?楼下疯狗挣开绳子跑到街上,它对迎面驶来的车队狂吠不停,开路的车视若不见撞向它。海琳娜捂住嘴,她原以为他们即使不停下,鸣笛驱走它也好啊。
  第二辆车也轧了过去,第三辆车跟着碾过……她想到这些,克莱尔小姐正在撬草莓果酱罐头盖子,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等等……格兰迪太太去哪了?”她发现格兰迪太太今早也不见了。
  格兰迪太太昨天上午还在,在车队驶离街道后,她才从小巷溜了出来,帽子和衣服都湿透了……海琳娜又想起楼上的脚步声和撞击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就对了!”克莱尔小姐拉住海琳娜手腕,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啊?”她的心悬了起来。
  “你知道吗?昨天有两万犹太人被驱逐到了波兰。”她提高了音量,又瞥了眼哈德莫先生。
  “波兰这下遭殃了,瑞博恩一定也被驱逐了,我再不用去酒窖受气了!”克莱尔小姐狠狠咬了口面包,原来她在自顾自话,海琳娜松了口气,“海琳娜,你永远想不到犹太人会为了利益,会放弃什么。但如今犹太人辉煌的时代过去了,他们的店日后将接连倒闭。”
  他们只是被驱逐了,她放心许多,望着克莱尔小姐身后的窗,大片阴云蔓延向远处,克莱尔小姐恶毒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天色看起来快下雨了,她希望黑发帕克和他的母亲没忘拿雨伞。
  收音机恰好播到昨日的事,电台里两个声音在对峙,她有心无意听着。议会在指责国社党会作出如此荒唐举动,为国社党辩解的人却在冷嘲热讽议会根本看不清国内当前局势。他们缓和的辩驳骗过了克莱尔小姐,但海琳娜知道他们只是摆着架势念稿子,这些是梅尔小姐告诉她的。这是场打不起来的辩论战争,梅尔小姐还说过,议会其实早沦为了纳粹的傀儡。
  “你们这么做无疑激化了犹太人和政府的矛盾!”突然的女声打破了平静,她提起兴趣。
  “她疯了吗!”克莱尔小姐拍桌子喊,她不理解有人反对国社党,海琳娜听出那是梅尔小姐的声音,“居然站在犹太人那边?”
  海琳娜有时挺喜欢克莱尔小姐的耿直,她不需像靠花言巧语,维持生计的克鲁索先生;也不像不得不阿谀奉承,才能稳住政府工作的玛亚小姐。他们被生活所迫,但克莱尔小姐不,海琳娜清楚,不然她也不会离家出走。她没告诉克莱尔小姐,收音机里说话的人是梅尔小姐,她不希望两人下次见面时会吵起来。
  “女士有更好的方法处理犹太人问题吗?”议会的人先开口了。
  “我们要和犹太人约法三章,但不像美国人那样形同虚设,我们要站在公平角度思考问题。”收音机里传来一阵讥笑,“你们别笑,犹太人可比你们聪明多了,黑人也是,我敢说他们日后总有崛起的一天。你们别忘了谁都有坐上王座的机会,今天是我们,明天就不一定了。如果你们执意这样,曾发生的悲剧迟早会重演。”海琳娜边听梅尔小姐有力的回击边咬着面包。
  “你们怎么能让女人进来?”那边显然招架不住梅尔小姐的攻势,“警察呢?”
  “她这么说迟早会出事儿!”克莱尔小姐一怒关掉了收音机,“这明明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海琳娜还在回味梅尔小姐的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玻璃杯“砰”的一声摔在地板上,她转头望向哈德莫先生,他的手在发颤。哈德莫先生从不会犯这种失误,他面露愠色,克莱尔小姐还在滔滔不绝,一场潜伏的暴雨正蓄势待发。
  “海琳娜,”克莱尔小姐将手臂搭在海琳娜肩上,“你觉得呢?”她笑着将海琳娜拢到身旁。
  “不是每个犹太人都是瑞博恩。”哈德莫先生打断了她,“海琳娜,你有时间听她胡言乱语,还不如读读《文明史兴衰》。我保证里面任何一个文明的介绍,都比听她说话有意义……”他擦起另一只倒扣的杯子,“尤其是介绍东方文明古国的那篇,我觉得中国文明比古埃及、古罗马和古巴比伦延续更久至今日,不仅因为他们是聪明的种族,更多因为他们很有自知之明。”
  哈德莫先生在讽刺克莱尔小姐,海琳娜听出了言外之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德莫,你一早就和我作对。海琳娜来之前也是,你现在反而变本加厉了。”克莱尔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大发雷霆,她大概从海琳娜的笑中猜到了哈德莫的意思。
  海琳娜摇摇头,克莱尔小姐与哈德莫先生的争吵还是开始了。看来这条街上只有克鲁索先生能制伏克莱尔小姐了,她在克鲁索先生面前可乖顺得像只猫。
  “海琳娜成年了,她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克莱尔小姐指着太阳穴厉声道,“我让她说出想法有错吗?你当时可还认同我的想法呢……”
  “我会耐心倾听别人的意见,但你保证也能做到这点吗?”哈德莫先生放下杯子,朝克莱尔小姐吼道,这吓了海琳娜一跳,“你甚至连海琳娜刚刚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愣住了,转头望眼海琳娜,海琳娜木讷地点点头。
  “我想问克莱尔小姐……”海琳娜又看向怒火未消的哈德莫先生,“和哈德莫先生早上有看到格兰迪太太吗?她昨天好像还在,但今早突然不见了。”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在意,怪不得今早气氛那么安静。”克莱尔小姐摇摇头,“但哈德莫,这不是你朝我吼的理由!”
  “你没权干涉海琳娜的生活,海琳娜没到为政事操心的年纪,即使她以后在政府找了份工作,也和我们无关。”哈德莫先生没消气,他转头望向海琳娜,仍气势汹汹,“海琳娜,我建议你以后早上去面包店用餐。”哈德莫先生不想和克莱尔小姐纠缠下去,就会先支走海琳娜。
  格兰迪太太的事今天得不出答案了,她用过早餐,哈德莫先生与克莱尔小姐仍吵个不休。到了面包店,她很快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因为在克鲁索先生那儿,她收到了瑞秋的信……
  克莱尔小姐唯独这次没说错,日后街上的确有很多店没再开门。面包店照常营业,海琳娜路过其它门窗紧锁的店时,总感觉面包店这时还这样可能不是好事。
  深夜多了不和谐的声音,公园传来的惨叫与枪声这几夜接连不断,独自生活的海琳娜难免心惊胆颤。它们是真实发生的,她不仅一次告诉自己,她必须试着习惯面对它们。
  次日清晨来到窗前,街上会多几具盖上白布的尸体。她早上有时还能撞见一群身穿黄褐色军装,带着万字袖章的士兵,他们在尸体旁交头接耳,右袖那抹艳红在阴霾下格外醒目。
  她以为等这几日熬过去,就会回到之前风平浪静的生活,可她只等来了梅尔小姐的尸体。
  海琳娜那天早上出门没走多远,就看到一群士兵围在街旁,她本来习以为常了。但今早情况不同,海琳娜从他们身边路过,竟有几个人指着她议论纷纷。海琳娜想快点离开这里,却无意看到今早被盖上白布的尸体。那有点眼熟,是梅尔小姐!海琳娜瞪大眼睛,乔纳先生那时也在一旁。
  乔纳先生是梅尔小姐的同事,梅尔小姐经常有意无意对海琳娜提起乔纳先生。他戴副小框眼睛,穿着报社的灰色工装,看起来懦弱怕事。梅尔小姐总笑着说,乔纳先生是她见过最可爱的人,一个连飞虫都怕的人,居然在公寓养了一只流浪猫。梅尔小姐每次去拜访他,屋里总乱糟糟的,乔纳先生会躺在沙发上睡觉,头发上沾满鹅绒和猫毛,而流浪猫蜷成一团躺在乔纳先生的肚子上。但海琳娜不太喜欢他,因为乔纳先生总能让她想起欺弱怕硬的克里斯。
  他看到了海琳娜,仿佛见到了今早最大的惊喜,“对不起,海琳娜……”他边哭边朝海琳娜走去。
  “梅尔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她有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他哽咽着,“我和梅尔一如往常走在去报社的路上,我们那时在讨论明早报刊名该取什么……梅尔不知不觉把话题引到了议会上,我知道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梅尔对议会越来越不满了。我太了解梅尔了,或许工作给她的压力太大了。我本想告诉她,我打算起一个和柏林无关的标题,是关于英吉利海峡的,梅尔以前就说她很想去那儿看看……这时有两个犹太人从街角朝我们迎面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拿枪的冲锋队士兵……”乔纳先生蹲下身,他把头埋在双臂中,“梅尔突然拉住我说,她想帮助他们,我当时就该拦下她……犹太人把她推到了冲锋队的枪口上……”海琳娜愣在原地,她不敢相信一直帮犹太人说话的梅尔小姐会受到犹太人这种对待。
  梅尔小姐是面包店常客,她对米黄色风衣和红格子围巾情有独钟。克鲁索先生说她是高冷美人,她对海琳娜却温柔可亲。她总不忘带几本书看望海琳娜,她还许诺:“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我想和你交个朋友。等德国日后平静下来,我会为你做一期专访,一位美丽的日耳曼姑娘。”
  “海琳娜,你千万别小瞧了梅尔小姐。”克鲁索先生常说。
  梅尔小姐二十岁入职《柏林日报》社,海琳娜拜读过她的文章,她行文间很不讨好国社党。她更喜欢直呼他们为纳粹,日报上很多批评纳粹激进行为的刊文都出自她手。
  梅尔小姐敏锐的嗅觉总先人一步,她看出日渐强盛的德意志迟早会展开报复。国会大厦还在时,她提议不该将政党主导权交给阿道夫·希特勒,但没人愿相信一名记者的话。
  她曾在柏林运动会上向英法媒体透露,德意志光鲜下的暗流涌动,但没人愿惹是生非,她因此以反动社会治安罪禁闭两个月。她还在议会上反对过总理希特勒向西班牙派遣军队的行为,她认为弗朗哥的侵略行径不应得到支持,可那无济于事。
  梅尔小姐一点都不像经历过这些的人,她反而像刚毕业的学生。克鲁索先生总说她越来越不适合这份工作了,他不止一次警醒梅尔小姐,她的实事求是终会害了自己。
  那一天来了,她靠着克鲁索先生的肩哭了一整天:“如果当初我也提醒了梅尔小姐,或许情况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糟糕了。”
  克鲁索先生轻声说:“人难免有一死,梅尔和我说过,她一点不害怕死亡,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说实话有多危险。相比死亡,她可能更害怕被遗忘,很少有人喜欢说实话的人。你今天会为她哭得这么伤心,足以说明你有多喜欢她。傻孩子,即使所有人都忘了梅尔,但她至少还有你。”
  “真的吗?克鲁索先生。”
  “梅尔认识你的那段时间,一定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很久没看她那样笑过了。”
  海琳娜后来听说乔纳先生辞了职,他一直躲在公寓里不出来,人们都以为他疯了,因为邻居总能听到他整天对一只猫自言自语……其实乔纳先生没疯,而是整座柏林疯狂了,越来越多的人莫名失踪,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人们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般。
  生活仍在继续,曾喧闹一时的街道如今死气沉沉,就连平日最热闹的孤儿院也无声无息。孩子们周六下午再不会敲开公寓门,探头问躺在摇椅上的哈德莫先生,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耳闻目睹与身临其境又是不同的感觉,她在十一月二日的日记里记下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