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经过几天的休养，晓峰在秀秀的照顾下，慢慢地康复；到得第四天，他也跟着下地了。然而他第一天上工就给大家找来不小的麻烦。
　　晓峰天生是一个左撇子，为了一把左手镰，人们找遍整个生产队，都没有一把适合晓峰用的左手镰刀。他试着用人们常用的右手镰，右手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来了气，恨自己为怎么偏偏是个左撇子，可自尊心又逼着他不能退缩，逼着他必须干下去，他不想在大家面前丢脸，更不想输给许林；于是就蛮干起来，就非要学会用右手。可那右手却一点不争气，不要说割谷子，就连镰刀都拿不稳，没几下，右手腕就酸得不得了，没有了一点力气。
　　手拿不稳镰刀自然就没了准头，一下就砍在晓峰左腿的小腿骨上，血立马流了出来；他痛得“啊”的一声就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惊得他旁边的玥红和巧慧赶快跑过来把他扶到田坎边坐下。杨支书和好些社员们也都围了过来查看晓峰的伤情，好在晓峰右手没力气，伤口虽有一寸多长，但没伤着骨头。杨支书叫来卫生员给晓峰包扎了一下，准备叫人把他背会寨子里。晓峰却不干，非要站起来再试试，他不想第一天上工，就这样的败下阵来。可是刚一站起来他就痛得“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原本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浸出血来。
　　支书一旁看着也皱起眉头，没法，只得又把卫生员叫过来给晓峰重新包扎了一下，等卫生员走后杨支书才对晓峰说：“你就在这休息一下，等血止了让玥红扶你回去。”
　　他说着找来一根扁担说：“你就用这撑着，左脚别再使力，要不伤口又要崩开的。”
　　杨支书说着走开了，晓峰却坐在田坎上泪流满面。
　　
　　回到支书家里，秀秀不在，玥红打来一盆热水，就蹲下身准备帮晓峰洗脚穿鞋子。
　　晓峰羞得赶快缩回脚说：“我自己来。”
　　玥红一本正经地说：“都成这样了，还争个啥。”
　　她说着不由辩驳地把晓峰的两只脚塞到盆里。水是温热的，这让晓峰很舒服，再加上玥红轻柔的动作，晓峰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中。玥红慢慢地洗去晓峰脚上的泥巴，又把那已经结成块的血迹给慢慢洗去，擦干后才给晓峰穿上鞋。这些过程，晓峰只有呆呆地坐着看着，一点也插不上手。
　　第一次让除了母亲以外的女性给自己洗脚，羞得晓峰面红耳赤，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他感激地看着玥红那蹲着的身体和那一双肉嘟嘟的双臂，一种女人的温柔袭遍全身。他感觉到了那种发自玥红身上天生的女性温柔，而这种温柔只有在过去的日子里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可父亲出事后，他也从此失去了这种从母亲那里传达出来的气息。
　　玥红给晓峰洗完脚，站起身来把水倒掉后对晓峰说：“我扶你上楼去床上躺下吧。”晓峰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他不想开口，不想让刚才的感觉就这样地溜走。
　　在玥红的搀扶下，晓峰一瘸一拐费力地爬上楼梯，来到自己睡觉的小楼；玥红把他扶上床，再打开被子给他盖上，做这一切晓峰都没有一点的主动，只是听任着玥红所有的安排。
　　玥红做完这些后对晓峰说：“我得走了。”
　　听了玥红的话，晓峰才好像如梦清醒过来似地问道：“你去哪儿？”
　　玥红奇怪地看了晓峰一眼说：“我回田里啊，大家都还在忙呢。”
　　晓峰说：“那我怎么办？”
　　玥红笑了说：“不是还有秀秀吗？她一会回来不就有人照顾你了吗？”
　　晓峰急了，脱口而出：“不要！”
　　玥红诧异了，她坐到晓峰的床前，看着晓峰不解地说：“你今天怎么了？”
　　晓峰原本是低着头的，这时候他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玥红说：“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听了这话，玥红越加诧异了，她再看看晓峰，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晓峰眼中那种急迫和渴望。她心中猛地一颤，少女的矜持一下表露出来。她微微地移动了一下身体，红着脸让自己离晓峰稍微远了一些。
　　坐了好一会玥红才说：“我得走了，待久了别人会说三倒四的。”她说着站起身下楼去了。
　　这回晓峰没有拦她，只是在她的身后大声说：“吃饭的时候，麻烦你给我把饭端上来。”
　　
　　玥红终于走了，没有回答，晓峰又重新回到烦恼之中。他调整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舒服地靠在枕头上。小腿上的伤口突突地跳着，疼痛让他皱了一下眉头，他回到了现实当中。腿伤几天就会好，可伤好以后自己能做些什么？他不知道。回忆自己下来后的几天，一次又一次地给队里带来麻烦，他好懊恼，不知道在这里自己今后还能做些什么。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在这里能不能呆下去，怀疑自己会不会被乡亲们看不起。来时的雄心一下被现实中自己无能的表现击垮，他感到无限地悲凉，不禁低声地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秀秀突然在楼下大声地喊道：“晓峰哥哥！”
　　这让晓峰一惊，赶快擦去脸上的眼泪，他不想让秀秀看到他的软弱。做好这些准备他才答应道：“我在的。”
　　听了晓峰的回答，秀秀上楼来问道：“你的腿怎样啊？”
　　晓峰尴尬地一笑说：“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就是现在痛得很。”
　　秀秀笑着说：“你的止痛片吃完了吗？”
　　秀秀这一说提醒了晓峰。前几天秀秀给他要来的止痛片不是还剩几片被自己压在枕头底下的吗？他赶忙扭着身体从枕头底下把药拿出来，再接过秀秀给她倒的水服下后，又靠回枕头上说：“你咋会晓得的啊？”
　　秀秀说：“我给我爸他们送水去，听说你伤到脚了，才赶快回来的，要不我还要在田里多玩一会呢。”秀秀说着，露出小孩子的一派天真。
　　秀秀才十二三岁，因为年纪小，父母没让她下地跟着去挣工分，只让她在家里喂喂猪、做做饭。这回知青下来了，家里更少不得做饭的，于是这重担就落到了秀秀的身上。
　　知青下来了，分到她家的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秀秀好高兴，有事没事总往他们中间钻。她最喜欢玥红，一口一个“玥红姐”地叫得玥红好开心。秀秀虽然年纪小，可农家人的那种善良淳朴，她完全地继承了下来。她喜好帮人，知青们不懂的、不知道的，她都会“叽叽喳喳”地教他们，就在父母面前她也不会感到惧怕，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正因为这样，许林他们都很喜欢她，时不时在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对她讲一些县城里的趣闻，这让秀秀好开心，也从中开了眼界。晓峰没复原的这些天，秀秀经常会在父母们下地后，在晓峰睡醒的时候，上楼来和晓峰聊天，摆家长里短；这让晓峰知道了寨子里不少的事，同时也让晓峰不感到那样的寂寞。
　　晓峰和秀秀聊了一会问道：“你没读书吗？”
　　秀秀说：“读的啊，四年级。”
　　晓峰说：“怎么没看到你去读书呢？”
　　秀秀笑着说：“这段时间放农忙假，没人呢。”
　　放农忙假，晓峰原来也听说过，只是没那么的具体。现在秀秀就真实地站在面前，他才体会到了放农忙假是怎么一回事。晓峰说：“春耕的时候，放不放呢？”
　　“也放的.”
　　“一般多长时间呢？”
　　秀秀说“十来天。”
　　晓峰自言自语地说：“春耕十来天，秋收又十来天，这不耽误你们的课程吗？”
　　秀秀说：“没什么的，我们这儿读书，就为识几个字，耽误点就耽误点。”
　　听了这话，晓峰心中有些别扭，他继续问道：“你怎么才读四年级呢？”
　　秀秀难为情地低下头说：“我们这儿办学晚，其它地方是早有的，但是太远，父母不放心，就没让我去。”
　　晓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小学毕业后，你没考虑继续读初中、高中，甚至考大学吗？”
　　秀秀哈哈地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哦，不说成绩跟得上跟不上，就算考上了，我们农家人哪有钱来上这个学。我们一般都是小学毕业后就不读了，到那时也要下地挣工分，为家里做事了。”
　　六五年的农村，才从自然灾害中解脱出来，在大多数的地方，虽然温饱的问题勉强地解决了，可是社员们手头仍旧是很紧张的。由于粮价偏低，粮食低廉，农村中一个整劳力干一年下来，手上并没几个钱。就吕堡来说，一个整劳力一天的工分也就十分，价值也不过一块钱，这还是因为吕堡盛产稻谷；换到其他生产队，一个整劳力的公分虽然也是十分，可从价值上说，比吕堡就更低了。交公粮那是没钱的，是义务，是每个生产队必须完成的任务，用现在的话也可以说是上农业税。卖余粮这就要看老天的心情，看收成的多少来决定了。然而每个生产队的实际情况都不一样，土地面积人均多一点的，收成好的年份，卖点余粮，荷包中会有一点零用钱；土地面积人均少的，别说卖余粮，连公粮都交不齐的，就只有靠国家的补贴才能度过春荒的地方却是大多数。
　　社员家中没钱，生产队里没钱，连公社也没几个钱，这在当时的中国广大农村就是个普遍现象。所以，在教育还没能做到义务教育，读书还需交书费学杂费的年代，农村中的孩子们一般都是在读完小学后就辍学回家务农；而更多的孩子一生不能接受教育的现象更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那个年代的城镇里，虽然也有辍学的现象，但只是极少的、个别的，也都只发生在城市居民群体中间；而一般有就业有工作的家庭，因为有固定的收入，孩子读书基本不成问题。
　　
　　听了秀秀的话，晓峰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他怎么也没想到农村和城市的差距会这样大，他幸运自己能读到初中毕业，又为秀秀不能继续升学而遗憾。好半天晓峰才说：“长大后你又做什么呢？”
　　听了晓峰的问话，秀秀没有马上回答，她歪着头看了晓峰半天，也没搞清楚晓峰说的是什么意思。晓峰实在憋不住了，他急于要知道答案，于是脱口说：“你打算今后就像你父母那样，在这而找个男人嫁了就算了吗？”
　　秀秀听了，小脸憋得通红地说：“我还小呢，你怎么和我说这些啊？”
　　她说着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两只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一副好别扭的样子。看到秀秀那样子，晓峰不安了，急急地分辩说：“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想过走出去，就这样心甘情愿在农村过一辈子？”
　　听了晓峰的解释，秀秀才恢复了常态说：“去哪儿啊，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不都一样吗？”
　　晓峰说：“你就心甘情愿？”
　　秀秀说：“你说到哪去了，我们这里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的吗？哪有什么心甘情愿不心甘情愿的。”
　　话到这儿，晓峰才意识到农村的孩子们和城里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城里的孩子们对未来的想法是读书是考大学，是工作和挣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而农村的孩子们却不一样，他们单纯得多，想法也很简单，遵从祖辈们走过的路，走父母走着的路就是他们的以后。
　　想到这些，晓峰为自己和秀秀说那些话感到幼稚可笑，可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找到答案，却陷入深深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