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名称:《最后的江湖》上部《前世江湖》 作者:西北利小生 发布时间:2019-08-27 16:13:42 字数:5311
一
后来拴成发迹以后,吴大郎频频提起些陈年旧事来刷自己的身份感,不论各种场合。
“知道陈老板当初是跟谁入的道吗?”
被问的人一脸懵:“跟谁?”
吴大郎竖起大拇指,指尖朝着自己笑笑:“我!”
看着对方满脸的疑惑或不屑,立即收起嬉皮像:“不信是吧,你资历太浅!”接着便口若悬河地说起来。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给他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熟悉吴大郎的人都知道,吴大郎一辈子好酒好赌好女人,其实有一样东西吴大郎更好,就是看着别人怎样打心眼里佩服自己。所以关于拴成进入赌行的话题,就成了吴大郎取之不竭的炫耀资本。
“那个时候,陈老板情况不行,根本不行,基本上就是家徒四壁的那样。”吴大郎摇着头,提起这些必先交待拴成当时的窘态,才能证实自己的慧眼识人,“但陈老板有胆识、人仗义,我知道他肯定有今天,拿他当亲兄弟看。赌行里的门道路数,比方说摇骰子、扑克、牌九、麻将,还有出千是怎么回事;怎么着放版、归版,是我手把手教会了他;还有道上那些人物,包括伍头他们都是我引荐才认识的。我说兄弟,哥教你这些不图个啥,就图你将来出人头地。结果怎么样!怎么样!”
说到激动处,吴大郎唾沫星子横飞,手掌像演讲家一样使劲地扬起来。
这话辗转到沈深耳朵里时,沈深鄙夷地哼了哼:“算有这回事吧!故事里不是说老虎跟猫还过艺嘛,但猫跟老虎有得比吗?”
事实上进入赌行之前,拴成先跑了趟西山去贩麦子种。没了仪表厂的那条财路,拴成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整日里坐卧不安的。无聊时沿着庄子乱转悠,瞅见罗家屋顶上几只喜鹊在聒噪,踅溜进去,碰巧罗偏头的岳父正收拾东西回西山去,大包小包、塑料袋子、蛇皮袋子摆了一院子,忙得罗偏头和杨淑珍一件一件往手扶车上搬。拴成进去伸手探探,尽是些大米、胡萝卜、白菜,五谷滥杂的,没样值钱货。地上的东西搬空后,就剩鼓鼓一口袋小麦,罗偏头新婚贪欢过了头,双手提了提,力气竟有些不济,就讨好地向拴成笑,有救助的意思。
拴成踢着口袋撇撇嘴角:“这个也带呀,西山那边没麦子?”
罗偏头看见岳父变了脸,猴屁股的那种色,怕拴成还说出难听的来,忙解释:“二掌柜的笑话人呢,西山不种麦子种什么?!这是麦种。”又往前凑了凑,“咱这的麦子贩西山一斤能换一斤半,都是最好的麦种,我外父家换着种了几年,今年干脆带回去算球!”
罗偏头一句话,害得沈深、拴成半个月辛苦白操了蛋。沈深记得拴成找来时满脸的兴奋,发现了金窖一样:“五爷,咱这的麦子贩西山去一斤能换斤半,走趟西山怎么样?”
沈深瓷了眼:“不会吧,有这么好的事?”
“你别不信!”然后把在罗偏头家的所见所闻述了一遍。
沈深也卧家里久了,有些慌不择路,和拴成拿根铅笔爬在桌子上划拉半晌,算车费、伙食费、净利润。算罢了,以为发家致富是指日可待的了,扔掉铅笔相视一笑。沈深高兴得拍拍手:“找梁子说说,还雇他家车吧!”
白操蛋不是说罗偏头说了谎话,也不是说贩去的麦种不行,而是他们之前没做过生意,不明白“货到地头死”的道理。麦种其实就他们两家自产的,饱满、色正、颗粒大,那些山汉捧在手心里当宝贝的稀罕。但稀罕归稀罕,西山人的毛病一是太吝啬,再就是见不得别人得利,看够了就都敛起笑容呕着等降价。走西山的羊肠子搓板路,点缀着百十个庄子,一个挨一个挨走下去,几个人坐拖拉机里面,肠子差些被颠出来。先走了张家水、徐家营口、莫家咀、关墩子,几天也没收做成一笔。
山里头风硬,再加上急上了火,拴成嘴角生了个大口疮,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当晚寄宿在吴家洼时,看见沈深跟麻脸的户主贴着耳朵说悄悄话,也不知沈深说了些什么,户主的麻脸渐渐放了光,不住的点头。
等会沈深出来说:“从明个起降价吧,一斤按斤四两换。”又说,“给户主的一斤换一斤,只要他帮着咱就行!”
死买卖算是盘成了活生意,但辛苦不说,也比预想的差太远。原计划来回一千多里路,一星期能跑一趟,没想到迟迟半个月,一趟买卖做成了两趟的时间,也只换出去一半。一路颠簸了回来,到面粉厂变了现钱,不过落下三四百,光运费都欠了些。好在梁子是真心帮忙,自己认了一股,只要了些加油的钱。因为梅凤那档子事,拴成没想过欠梁子的,把剩余的钱给梁子硬往身上塞。
梁子倒也是条汉子,梗着脖子跟拴成急:“不拿人当兄弟是吧,这事要赚一起赚,要亏一起亏,不拿我当兄弟就不该来找我呀!”
沈深看出梁子有诚意,制止住拴成:“行吧,以后哥们弟兄就不见外了,好事坏事都一起担当着。”
其实才学着做,不折本钱也算是不错的生意。但多少年后沈深明白,拴成天生能吃江湖饭,干别的嫌利薄,没耐心,干干就没了心气;但江湖上的事情却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贪得太大,做梦想几嘴吃个胖子,也盖起梁子家那样的大瓦房,骑摩托车把梅凤风风光光地娶进去。梁子走后拴成把烟头砸在了地上:“听风的买卖跑死马!他娘的罗偏头,害咱哥们白白遭了半月的罪。”
眯着眼睛沉思了会,点了烟又说,“五爷,我琢磨着咱发不了财,应该是事情没做对。”
沈深放下账单,掉头静静听拴成说。听着听着,沈深有些惭愧,也有些心悦诚服。对于江湖上那些事情,拴成眼圈子确实要比自己的大,想得比自己要深。拴成那些新结交的狐朋狗友,包括北城的贺老四、东城的吴大郎、机床厂的程鲲、席小方,个个都是锦衣玉食的主。拴成觉得自己就应该过那种日子才对,只是拴成不明白,那些人奢侈的日子靠什么来支撑。后来话题转到吴大郎身上,拴成不住地挠头:“就说吴大郎吧,不偷不抢不上班也没见做什么生意,却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摩托车还是进口货。他凭啥?”说着眼神更迷惑了,“五爷你注意了没,吴大郎每来一次,带女人都不一样,今是个烫了头发的,明是个戴眼镜的,瘦的胖的,这狗日的——”
沈深不屑地哼哼:“那干脆叫西门庆得了,跟咱不是一路人,懒得想他!”又想起什么来,“不对呀,我看你眼红了不是?!”
拴成脸上肌肉抽了下,眼睛依然深远:“肯定是眼红了,能把日子过成那样,没大把的钱行么!钱哪来的,这杂种道行不浅,我得弄明白了不是。”
二
原以为拴成只是说说,没想他专门就为吴大郎备下汾酒和“红塔山”。跟狐朋狗友凑一块喝酒吃肉是常事,拴成常混吃混喝,拿高档货款待别人,那是头一回。吴大郎顶不住拴成的频频劝酒,很快就高了。拴成大哥大哥叫个不停,红塔山一支接一支敬上去。开始喝酒是干喝,喝到半浪胃里寡了,拴成使唤拴牢:“去老林馆子里赊二斤牛肉来,账记我头上!”
吴大郎脸上泛起红光,一半是酒喝的,一半是高兴的,开始拿拴成当亲兄弟。拴成又连敬三杯汾洒,还把大郎指缝里的半支烟抽出扔地上,换了根给点上。吴大郎开始给拴成掏心窝子:“兄弟,哥知道你的难处,不就是缺钱嘛!钱算个什么,有兄弟你这条汉子在,钱是什么!钱就是顽汉子的垢甲怂汉子的命!”
话说到了正题上,拴成赶快往上凑:“话是这么说,可挣钱得凭本事不是。兄弟要能你比,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给个国家干部也当去。交了这么多朋友,就服吴哥你,啥都不干,光玩就赚大钱花大钱!凭这,兄弟还得敬你三杯!”
“本事,嘻——啥叫本事?”三杯酒下肚,吴大郎两只色眼更迷离了,“要说到本事兄弟你能比人差什么?可你有钱么?”看着拴成满心惭愧,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吴大郎更得意了,“这不就对了,想发财光凭本事可不行,没有来钱的门路,再有本事也是白搭!”
说得拴成有点泄气:“我几辈子都泥腿子,比不了人家裴骏有当厂长的爹,能有什么门路!”
“嘁——当厂长的爹我也没有。”吴大郎摸出摩托车钥匙晃晃,
“日本川奇,一万二!还有这皮夹克,上海买的,三百!裴骏有门路,他有这些吗!”放下酒杯又说,“钱在人世上大把大把的,有本事有门路捞来自个花。都得自个找自个动手捞,当厂长的爹不会给你找,给你捞钱去!”
拴牢提着牛肉进来时,吴大郎兴致更高了:“老三听你哥有意思没,大把的钞票不知道自己去捞,倒抱怨没个当厂长的爹!”
拴成:“兄弟可是实在人,就脑子笨了点,一直拿您当亲哥看。大哥要真看得起兄弟,就明着给指条路,真要有发财的一天,吴哥,怎么孝敬您,您都想不到!”说着起身拿暖瓶往吴大郎杯子里注水,又拿眼睛剜拴牢,“还不给吴哥拿筷子去,你他妈长眼睛不长!”
吴大郎挡不住拴成的殷勤,说:“知道哥怎么捞钱?”看着拴成满脸的虔诚,往前一凑,“我捞钱就一个字:赌!”
赌钱有赢也有输,那是“船匠种的河湾地,风里来了雨里去”,谁都不是神仙,能保只赢不输。那种营生,运气好时风光一时,但难保一世的风光。拴成失望得难以掩饰,却惹得吴大郎哏哏哏大笑出声。
“兄弟,我说你傻不是,你忒老实了。你那点心思我明白,你不相信,你怕输!告诉你,有一种赌博只赢不输;有一种有赢有输;还有一种只输不赢。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你们一起的沈五他们我都不告诉,那人傲气,跟咱不对脾气!”吴大郎往嘴里塞了块牛肉,语音含混不清,“但咱哥俩对脾气,这些话我谁也不告诉,只对你说。”
拴成会意地笑笑:“五爷那夫书生一个,这些话他可不爱听。”又说,“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个赌博,怎么着就只赢不输?”
吴大郎:“给人下套子让钻进来,只赢不输;钻进别人下的套子,只输不赢!”
拴成恍然大悟:“明白了哥,你尽给人下套子了!”
“兄弟你又错了,给人下套子的事哥以前干,现在不这么玩了。这事干多了容易结仇家,也没人跟你玩了。”又神秘地一笑,“我现在只放版!一个冬天放出去三两万,收回来五六万。怎么样,一个冬天赚一个万元户!”
拴成给击中了一样,呆呆地听着吴大郎说下去:“你看前前后后有多少村子、多少厂子、多少个体,就有多少赌徒,那些傻逼不把血汗钱折腾光了不会甘心,都是咱的孝子贤孙。”
三
事后,拴成给沈深说起在归版路上跟二和尚狭路相逢的事。他们那地方把放给赌徒的债叫“放版”;回收时叫“归版”。有高利在眼眉前诱着,拴成一早上连续跑了三四个庄子。出了郜家梁子那会,口袋已给钞票塞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军武、驹子和胡长毛、大舌头笑逐颜开地跟在拴成屁股后面,朝着骡子滩方向走。
后来驹子自那天后再不愿跟胡长毛往一起走,拴成问原因,驹子不假思索说出两个字“没种”!接着又想起去骡子滩曲里拐弯的沟畔路上迎头骑来俩村妞,抹了口红烫了头的那种,还飘着低俗的香水味。胡长毛立时亢奋成了花公鸡,冲着妞子直嚷嚷:“链子掉了!链子掉了!”俩傻妞回过头抛了个媚眼,留下一阵浪笑,胡长毛留恋得直回头。
按说这也没什么,恶心的是驹子转头瞥见胡长毛嘴角的笑意忒淫荡忒下作,当时看得真真切切的。想起这个,驹子就跟吃了苍蝇似的,又不屑地补上一句:“那家伙不干净,心里头脏!”
拴成会意地笑笑,赏了驹子一巴掌:“你小子真够挑,是让你办事呢还是找媳妇?”想了想又说,“怪不得五爷赏识你,这脾气跟五爷倒有些像。”
其实,平时只要有拴成在场,胡长毛还是收敛的。但那些天不同,没有胡长毛的张狂和喳唬劲,有些事还真不好办。拴成拿胡长毛的短处当长处用。去骡子滩之前先去了郜家梁子;去郜家梁子之前先去了辛庄子、沙湖咀几个债主家里,都是些三四百的小账,有两家结了账当场撕了条子;两家求拴成推迟了日子。到了郜家梁子,情况就有些不对劲。找到郜杆子拿出欠条,郜杆子他老娘就跟死了人一样,扯起嗓子连哭带闹。
那老婆娘人胖,个子也大,吼出的声音像铜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儿子一年到头白忙活,没孝敬爹没孝敬妈,几年没存够媳妇一条大腿,惹得邻居探头探脑聚在门口。腊月里郜杆子在场子上输红了眼,从拴成手里拿走五百块钱,按规矩打下了一千的欠条。接钱时拴成问:“没问题吧?”郜杆子输急了,哪管后面的事,拍着胸脯保证:“到期不还,我是你儿子!”拴成从头到脚打量了下,一米八的个子,说话虎虎生风,是个好劳力,背得起账,爽爽快快把钱拍到郜杆子手里。
但这会儿趁着爹喊娘哭,邻居起哄,竟摆出死驴不怕狼啃的架式讲起条件了:“掌柜的,我拿了你五百,最多还六百,再多没有,要命一条。”
郜杆子自以为得计,没防着正好给胡长毛提供了立功的机会,屁股上挨了一脚,看见胡长毛狰狞的脸,嘴唇子一动一动:“不还是吧,那就把指头剁下来抵,老子要你命干什么!”接着衣领又给大舌头采住,看着大舌头脸上的横肉恐怖地抖几抖,“想赖账,还六百也行,今个起爷几个就吃你家住你家。”
军武后来回忆起那些往事,说有些人老虎未必能治得住,但一条野狗却能把他制服。那时候他们才学着入道,不知道怎么着应对。拴成大哥没想出好办法,变了脸咬着牙坐那里还没动,没想到给胡长毛这么一喳唬,局面立即给压了下去。郜老头护着儿子开始告饶:“全都还你!全都还你!别再为难我的儿,一分不少还不行吗!”
老郜的胖婆娘还哪来的眼泪鼻涕,慌地打开柜子取钞票,沾着唾沫数了整六百。数罢不知道往谁手里交,被胡长毛一把夺来交拴成手里。拴成抖抖钞票:“差下的咋整?”
其实拴成没打算当天能把账要完,只是跟郜老头要个话,或打个条子,过段日子来收。没随想郜老头只想快快把瘟神送走,这辈子再不敢招惹了。拿着帽子说着出了门:“我出去借,今一定把这钱借来给掌柜的清了!”
拴成在郜家炕头上一直坐到晌午才拿到钱。坐在炕头上的拴成庆幸沈深没有参与进来,要不然别说挣钱,折了本钱都有可能。
后来这话传到沈深耳朵里,沈深笑笑说:“拴成没说错,那碗饭我吃不了,那个财我也不想发。没那个命!拴成一直说我是菩萨心肠,但我知道自己是妇人之仁,成不了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