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残梦金陵终携手，相依为命铸华章

　　1949年10月1日。
　　傅金陵家里已经聚了很多亲友，老古等同志见傅金陵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关切地问：“傅金陵，你的伤没事吧。”
　　傅金陵说没事，伸右手指指枕边那本《红星照耀中国》，他是用拳头在指，老古马上明白了，把书拿过来，傅金陵反应过来自己没有了右手五根指头，侧坐起来，用左手翻书，翻一会，翻出一张纸来，问老古：“老古同志，你说的，你可以破例用我这首诗做我的入党申请书，可不许反悔。”老古说不反悔，这时更多人进来了，残梦也来了，傅金陵看着纸，念起曾经写的《入党抒怀》来：
　　我，在河之洲
　　听雎鸠鸟声声叫唤
　　叫唤的是他们千百年来的孤寂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的伊人啊
　　你能否懂得
　　不管是溯洄从之，还是溯游从之
　　我听到的，都不是涓涓细流
　　而是波涛汹涌
　　波涛汹涌吧，汨罗江
　　你滋润了的，是屈原歌唱的美人芳草
　　路漫漫又怎样
　　我听到，听到我内心的声音
　　是上下求索
　　是九死不悔
　　波涛汹涌吧，易水河
　　你呜咽出的，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
　　山河破碎又怎样
　　国将不国又如何
　　我听到，听到壮士内心的呐喊
　　也是风萧萧兮
　　也是易水寒哪
　　波涛汹涌吧，黄浦江
　　你沸腾了的，是八百死士的胸膛
　　狼烟四起又怎样
　　粉身碎骨又如何
　　我听到的，是天下为公的担当
　　是开天辟地
　　是故国家乡
　　波涛汹涌吧，黄河
　　你浑浊出的，是一片清朗
　　河山，祖国，母亲
　　都破碎了又怎么样
　　他，你，我
　　都破碎了又如何
　　我听到的，是四万万同胞的呼喊
　　是重振山河
　　是爱我家园
　　是抗战到底哪
　　抗战到底
　　念完了，所有人都站着，沉默着，聆听着，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波涛汹涌的历史中。
　　傅金陵看着大家，扬着手里的纸，说：“我还要再添上几句。”
　　残梦挤着过来，说：“你念吧，你念了我写。”所有人见了，都为这对有情人的互相体贴感到温暖。
　　傅金陵将纸递给残梦，想了一会儿，脱口而出：
　　波涛汹涌吧，长江
　　你的波涛里，有人民解放军的呐喊
　　浪花淘尽英雄，淘不尽
　　淘不尽英雄对江山多娇的
　　挥毫
　　挥毫吧，肆意挥毫吧
　　你写就的
　　是新的一页
　　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
　　开天辟地的华章
　　傅金陵念完，残梦随即也写完，递给了老古，老古收下，问傅金陵：“傅金陵，你能站起来吗？”傅金陵笑了笑，说：“中国人都站起来了，我怎么站不起来？”
　　大家都笑了，接着，老古在傅金陵的卧室里挂了一面五星红旗，还有党旗，说：“刘残梦同志，你带领傅金陵宣誓，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祝福你和傅金陵有情人终成眷属。”
　　傅金陵还有一个要求：“老古，等会这里就布置成我和残梦的新房。”老古答应了，傅金陵起身，站好，由刘残梦领着，进行了入党宣誓。
　　接着是傅金陵和刘残梦的结婚仪式。
　　婚礼不算豪华，傅金陵特别交代了家人：“战争刚结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张灯结彩都没必要。”家人尊重傅金陵的想法，婚礼办得很简单。
　　拜堂的时候，大家见傅金陵和刘残梦二人站的位置不对，这种场合是男左女右，刘残梦却站到了左边。
　　有人小声提醒刘残梦站到右边，刘残梦看看傅金陵，傅金陵没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残梦，残梦就继续站在左边。
　　一拜天地，傅金陵和刘残梦跪下。
　　二拜高堂，傅金陵父亲不无感叹，说：“刘兄，梦儿和陵儿结婚了，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你还好吗？咱们老哥俩好久没好好喝一杯了。”
　　傅金陵和残梦听长辈说完，跪地，磕头。
　　夫妻对拜，傅金陵用左手拉了刘残梦，低头，弯腰。
　　三拜结束，傅金陵举着右手，对在场的人说：“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残梦主动站在了左边，因为我右手没有手指，只能用左手牵她。大家不知道，我只是五个手指没了，可是在南京大屠杀这段黑暗的历史里，我们身边有五个女孩子牺牲在鬼子的魔掌中。”
　　傅金陵顿了顿，接着说：“我们有今天，是无数像丁小姑娘、严如玉、宛儿、阿玉、残荷这样的英雄用生命换来的。”
　　大家都沉默着，傅金陵建议：“现在，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我建议大家为南京被屠杀的三十万同胞默哀。”
　　大家低头默哀，默哀完毕，傅金陵接着说：“朋友们，实话说，南京被屠杀三十万同胞，不只是日本鬼子残忍这么简单，我们中国也需要思考，思考我们的同胞为什么几百个人被几十个鬼子拿着枪，像赶一群温顺的绵羊……”
　　话题有些沉重，傅金陵接着：“我打算写一本不低于三十万字的作品，不是要跟小鬼子算旧账，一来呢为纪念三十万被屠杀的同胞，二来思索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历史。”
　　老古见话题还是这么沉重，就说：“傅金陵，今天是你和刘残梦的婚礼，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咱们高兴一点。”
　　傅金陵就抱抱拳，招呼大家：“怠慢大家了，请大家喝几杯薄酒，尽兴。”大家才散开来，往桌子上坐，开始吃喝，傅金陵拉着残梦，跟大家敬酒，敬完了酒，没有一个人离开。
　　原来他们都要等下午，傅金陵特意准备了一台收音机，接上了喇叭，喇叭放在楼顶上，大家就在院子里等着，等着收听北京天安门的开国大典直播。
　　大家出奇地安静，就等着听下午天安门的开国大典直播。
　　广播里传来声音，宣布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院子里老古等共产党员同志立正站好，看着发出声音的喇叭。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国歌响起，院子里有不少人跟着唱起来。
　　接着听见一个有浓重湖南口音的人说话了，有人已经认出是毛主席，就听见他喊：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院子里顿时一阵沸腾，有喝彩的，有鼓掌的，还有的人跳了起来。
　　等广播里的声音结束，傅金陵大声说：“站起来了，我们终于站起来了。只有从南京大屠杀这样黑暗的历史里走过来，才更明白站起来的意义。”
　　晚上，傅金陵刚进洞房，就问：“五星红旗和党旗怎么还在？”残梦说：“老古说，就让他挂在这里。”
　　傅金陵喊来一个人，叫取了，残梦没说什么，等傅金陵坐近了，残梦说：“今天你入党，我们也是在今天结婚，挂国旗和党旗有错吗？”
　　“没错。”傅金陵拉了残梦的手，对残梦说：“梦儿，我说了我要写书的，你知道吗？我怕我一看到国旗和党旗，就变得狭隘。”残梦没明白，说：“爱国和爱党是狭隘？”傅金陵耐心说：“不是这样的，只是艺术无国界，我怕我不由自主就站到中国人的立场，更怕站到共产党的立场。如果文学一定要有立场，那只能是人的立场。以前我不明白，我看枪决田中军吉、向井敏明和野田毅，我突然明白，人类还有一种情感，叫悲悯。”
　　残梦似乎也明白了：“金陵你说的这种情感，是不是像林黛玉葬花时那种情感，不由自主地对生命的一种关切。”
　　傅金陵抱紧残梦，说：“《红楼梦》里还有一句，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还能跟你相爱相依相守。”
　　二人相依相偎，自此，每天都是佳期。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1960年，傅金陵的书稿写到一半，傅金陵家里没有了一张可以写的纸，他感到饥饿难耐，才想起来梦儿已经几日没柴米下锅了。
　　就出了门，有认识傅金陵的人，给了傅金陵几张粮票，傅金陵拿了粮票，换了半袋米，赶忙往家里奔。
　　到家里，给梦儿熬上了米粥，两人刚端上碗，就有人破门而入，是几个蟊贼。
　　二人都没力气，就先不管蟊贼，先吃米粥，吃好了，有力气了，几个蟊贼逃之夭夭，傅金陵预感到什么，往书房跑去，见到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书稿，被打落在一个水盆里，泡得稀巴烂。
　　傅金陵抱着水盆，难过的哭了起来，要知道这半部书稿是自己念，残梦写，才写出来的。
　　书没写出来，自己写诗的名声倒是渐渐有了，大跃进的时候，也是1960年，有人来请傅金陵到南京宣传部任职。
　　傅金陵本以为有了工作可以谋生，没想到宣传部领导要傅金陵跟着写报道，报道的都是大跃进时期取得的“辉煌成就”。
　　傅金陵记得自己在最迫不得已的时候，写了一篇报道，是凭空捏造的，说自己家有一块地，种瓜种出了一个五十千克的大瓜。
　　其实傅金陵家没种过地，那是一个晚上，宣传部领导保证，等傅金陵写出这篇报道瓜的新闻，就发薪水，傅金陵就可以继续买到纸张，继续写书。
　　晚上，傅金陵自己读着自己捏造的大瓜新闻，读了很多遍，感觉脸越来越烫乎乎的了。
　　梦儿睡下后，见傅金陵书房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傅金陵，傅金陵见到梦儿，突然将手中刚写完的新闻揉成一团，往脸盆里丢。
　　残梦问写的什么，傅金陵说：“废纸，傻瓜新闻。”接着问残梦：“梦儿，说真话真的这么难吗？”
　　残梦安慰傅金陵：“说真话要那么容易，曹雪芹还用那么潦倒吗？”
　　傅金陵只能抱住自己的梦儿，说：“梦儿，至少还有你。”残梦说不对：“傅金陵你错了，我们还会有我们的孩子。”
　　一提孩子，傅金陵心里很内疚：“我对不起你，结婚这么多年没要孩子，本来今天写这篇宣传我们种出大瓜的新闻，我们就可以有薪水了，可是我……我为自己的说谎感到脸红。”残梦安慰傅金陵：“金陵你别忘了，你说了等有了孩子你要取名叫傅梦新，我们就要相信，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新的局面会出现，你傅金陵，我刘残梦，都要相信这一点。”
　　傅金陵心头才舒服点。
　　改革开放后，1980年，傅金陵家里有了电脑，傅金陵也晚来得子，就取名傅梦新，傅金陵不用再为纸张的事情发愁了，经济上也感觉宽裕了些。
　　残梦跟人很快学会了在电脑上打字，还有编辑排版文档。
　　每到晚上，把儿子哄睡以后，残梦就到傅金陵的书房，傅金陵一句一句念着，仿佛跟人说一个长长的故事，残梦听着，不时在键盘上打字，有时候还停下来，跟傅金陵斟酌某个词语的用法。
　　读小学的傅梦新有一天听见从没吵架的爸妈在书房里吵了起来，傅梦新往书房跑，见两个人已经脸红脖子粗。
　　一问，傅梦新笑了起来，原来，爸妈为了一个标点符号吵了起来，儿子凑近一看，是这样一个句子：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傅金陵觉得这个句子单独成段要用句号，残梦马上反对，说这个句子要用感叹号，两人各有各的道理，都说服不了对方。
　　儿子傅梦新还开玩笑说：“爸妈你们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觉得也是，就互相看对方，没想傅梦新补充了一句：“老公说的有理，老婆说的也有理。”傅金陵和残梦一听，大笑，残梦摸着儿子的头，说：“梦新你怎么学坏了，跟你爸爸一样油嘴滑舌！”
　　傅梦新却一本正经：“以我看，爸妈，你们就听儿子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话后面，又用感叹号又用句号……”爸爸傅金陵不同意：“儿子，标点符号没这样的用法。”傅梦新还坚持自己的理解，说：“爸爸我这是创新，中国人民是站起来了，但是咱别高兴得太早，高兴得太早就完了。”
　　傅金陵一听，唉这小家伙，说话还挺在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就同意了儿子的说法，让残梦在那个句子后面既打一个感叹号，也打一个句号。
　　傅金陵的书稿写完后，就在电脑上保存了好几年时间，直到有一次，电脑突然卡住，重新开机，电脑就一直蓝屏，问了懂电脑的人，才得知电脑需要重新换系统。
　　儿子傅梦新给爸妈把电脑换了系统，系统一换，傅金陵很不习惯，在电脑上盯着看了半天，他已经习惯使用左手滑动鼠标，找了半天才问一句：“梦新，我和你妈写那个书稿呢？”傅梦新想不到爸妈居然这么简单的常识也不知道，问：“你们写完的书没单独保存一份吗？至少在U盘里备份下来。”
　　傅金陵好像听不懂，问：“儿子，优盘什么样子？”儿子叹一口气，坐到电脑旁，说：“爸爸，你和妈妈都老了，趁你还活着，你来念，我给你打字，现在只能把你的书重新打一遍了。”
　　傅金陵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事得赶紧，就又开始了口述故事。
　　傅金陵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儿子又难得有时间，故事断断续续讲完，傅梦新打完最后一个字，已经憋得不行，也开始对爸爸说的南京大屠杀这段历史有了兴趣。
　　这时候，时间已经是2015年，那一年，我准备写一个跟抗战有关的作品，就在暑假去了南京，到南京，我的最后一站是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也就是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门前，我见到了傅金陵和刘残梦的儿子傅梦新。
　　我想要拜见他的父亲傅金陵，傅梦新同意了，得知我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傅金陵问我：“我的书可以出版吗？”
　　我不好直接回答傅金陵，就说：“傅先生，可以试试看。”读者朋友，写书不易，普通人出版作品又谈何容易呢？
　　欲知傅金陵如何出版他的书稿，请看后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