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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第二十六)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19 12:28:33      字数:6072

  当田广荣发觉祝永达和乡党委书记李同舟有了矛盾之后高兴极了,他终于等到了和祝永达斗争的机会。事情是由于李同舟的一意孤行而引发的。祝永达坚持他在西水市说过的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的想法是在松陵村先办两个石灰厂,而李同舟非要松陵村上一个大项目不可,他给松陵村提供了三个企业供祝永达选择:一个是电石厂,一个是造纸厂,一个是水泥厂。李同舟用强迫的口气给祝永达说,这三个项目是乡党委考察之后研究决定的,不能提出任何理由打折扣。在李同舟的威逼之下,祝永达只好让了步,他说,既然乡党委坚持要上大项目,他们开一个支委会再研究一下。
  这次支委会李同舟也参加了。作为副书记田广荣第一个站出来说,他同意乡党委的决策,在松陵村上一个大项目。田广荣说得振振有词,从发展乡村企业说到治穷致富,说到四个现代化建设,说到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说到支部书记的眼光问题、魄力问题。李同舟不住地点头,表示赞许。其他的几个支部委员听田广荣这么一说,再看看李同舟的眼色,就不敢表示异议了。马志敬也表示同意田广荣的意见。不是在座的这几个农民被田广荣的纸上谈兵说服了,不是他们缺乏经济头脑没有自己的主见,他们都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们都知道,李同舟支持田广荣意味着什么,田广荣在松陵村还有一定的势力,说不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会场是祝永达和田广荣两个人的战场,他们的轻易参战将会导致一方的惨败。因此,他们只能见机行事了,或者沉默不语,或者模棱两可,实在不行,就昧着良心,欺弱附强。其他支部委员都表示支持田广荣,祝永达一个人反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当然祝永达也不是瓜,他看得清清楚楚,田广荣不是为松陵村人着想,而是向他挑战,把他向泥淖中逼——如果企业办砸了,田广荣就会站出来,把责任推给他。如果他不支持李同舟,李同舟就会反感他。在两难之中,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祝永达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在松陵村上大项目不符合“村情”,松陵村既没有资源优势,又没有市场优势和人才优势,不具备和别人竞争的能力,还有一个环境污染问题没法解决。一句话,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成熟。李同舟耐下心听完了他的发言,最后由他拍板定案了:在松陵村办一个水泥厂。支部委员分了工:祝永达负责筹办石灰厂,田广荣负责筹建水泥厂。田广荣提出来,叫马志敬给他当助手。田广荣明白,虽然助手等于形同虚设,但是他需要,他需要有马志敬这样的人给他做垫背。 
  会后,李同舟和祝永达单独谈了话。他批评祝永达太保守,缺少魄力和开拓精神,并且暗示他,再这样下去,就要考虑他这个支部书记能不能继续当。祝永达没有为自己辩护,他觉得和田广荣的斗争开始明朗了。他不想和田广荣正面交锋,也不想和李同舟争论。不是他软弱,“文化大革命”,人和人斗了10年,结果怎么样呢?这样斗下去,有什么意义?田广荣对松陵村的老百姓不负责的态度只能使他对他更加反感。  
  夏收过后,凤山县委县政府要在南堡乡召开农田基本建设现场会。乡党委决定,将战场摆在松陵村。“文化大革命”期间,南堡公社在松陵村开展过几次“农建”大会战,松陵村是受益的村。这一次,受益也罢,受害也罢,战场在松陵村是摆定了。
  
  对祝永达来说这又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最难解决的是劳力问题,各生产队的强壮劳力,有一部分外出打工去了,有一部分在村办和乡办企业上班,到哪里去组织劳力呢?李同舟和乡长王林来督战,连续开了两个会,各生产队的队长也都叫苦不迭,马英年在会上汇报说,他们把在家的青壮年连同老汉老婆算在一起总共只有13个半人。马志敬笑着问他,那半个人是谁?马英年说是瘸子田三。参加会议的干部“轰”地笑了。祝万良统计了一下,全村能参加会战的劳力总共只有86人。这80多个人怎么能摆战场呢?把乡办和村办企业的人叫回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去叫外地打工的人回来也办不到。蹲在会场上的田广荣一言未发,当大家都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拿出了一个主意:去外乡外村雇人,再雇几台推土机和拖拉机。李同舟一听,高兴了。他说,老田的这个主意好,雇人,雇机械,就这么办。祝永达问道:“雇来的人和机械拿啥开资?”李同舟说:“钱,当然是钱,这钱由乡政府掏一半,松陵村负担一半。”松陵村哪里来这些钱呢?向农民摊派吗?什么村队干部工资、民办教师工资、计划生育费用、民兵训练、修路修渠、修建乡办荣誉院等等,摊派项目够多了,农民已难以负担,这事千万不能向农民张口伸手,祝永达暗暗叫苦。这时候,田广荣又站出来了,他说,这些钱由他负责。马志敬一听也吃惊了:“你去哪搭弄钱来?”田广荣胸有成竹地说:“叫石灰厂拿3000元,修理厂拿1000元,我个人垫支1000元,有5000元差不多了吧?”李同舟说:“5000元够了,乡政府再拿5000元,总共1万元足够了。”田广荣说:“叫祝书记再说说他的想法。”祝永达一听,田广荣在李同舟面前拿集体的钱慷慨,他还能说什么?田广荣在逼他,在将他的军,他能嗅得出田广荣话里的火药味儿,他在向他进攻。其实,田广荣叫他说,还有一层意思,我是副书记,垫了1000元,你多少得有点表示吧。祝永达想,自己的父亲连一支烟也舍不得抽,母亲长年穿一条裤子,连换洗的衣服也舍不得买,他就是有钱也不能这样。这种做法本身就不对,这不是欺骗是什么?这不是一级哄一级是什么?这种弄虚作假和大跃进时的浮夸有啥不同?祝永达没有能力和田广荣战斗,他是极少数,他只能保持沉默。他心里明白,他和田广荣这样斗下去,正好中了田广荣的圈套。有时候,退让其实是一种进攻的方式。他说:“就按老田说的办。”  
  1987年夏末秋初,一个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战场在松陵村的半坡地里摆开了。田地里,5台推土机、5台拖拉机在轰鸣。塄坎上插着几十面红旗。300多个庄稼人挥动着的铁锹镢头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和县政协的领导都来了,各乡镇的领导都来了。县级机关的干部也拿着铁锹镢头来了,他们装模作样地和庄稼人一起拉土平地。县广播站的记者忙坏了,他们跑前跑后地给领导们拍照。  
  干到半下午,由乡党委书记李同舟主持召开现场会。祝永达第一个上前去向各级领导汇报,他看看好多张陌生的面孔,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翻不上来了,他没有多想,便实话实说。他说,今天参加大会战的松陵村人只有86个,其余的244人是他们掏钱从外乡外村雇来的,推土机和拖拉机也是从乡镇农机站雇来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同舟便站起来了,他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将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双眼紧盯着祝永达,恨不能用眼睛把他砸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而田广荣一听,笑眯眯地点上了一支烟,他明白,祝永达捅下乱子了,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由于祝永达揭穿了老底,将为了应付检查而做的表面文章摊开在大家面前了,李同舟乱了方寸,他准备讲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脸色涨得通红,不时地扶一扶眼镜,平日里的能说会道一下子变成笨嘴笨舌了。他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诸如各位领导多批评指导,我们的工作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等等。县委书记江涛一开口,会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了。他首先肯定了松陵村的这种做法,他说,我们的劳力外出打工挣钱是好事,农田基建不能因为没劳力就不搞,雇人雇机械搞农建是一种新思路、新方式,值得推广。他点名表扬了松陵村的支部书记祝永达,说祝永达的点子多,办法好,是新时期农村支部书记的楷模。江涛的话解救了李同舟,江涛在表扬松陵村时也表扬了南堡乡党委,李同舟一刹那间的紧张一下子松弛了,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坐在架子车车辕上的祝永达却陷入了茫然之中:是时代变了?是人的价值观念变了?他一时分不清谁是正确的。难道他们松陵村掏5000元给全县农民做了一个样子?这是什么样子?这不是相互欺哄?这不是摆花架子?这是经验?这是典范?如果他不说这244人和机械是花钱雇来的,情景又将会怎么样呢?他的实话实说导致的是一场啼笑皆非的结局。祝永达想起了马秀萍说他做支书荒唐的话,他第一次觉得,他是荒唐的,他所处的位置也是荒唐的。
  
  江涛的态度完全在田广荣的意料之外,田广荣的秃顶仿佛晒了几天的茄子,极其沮丧,回家时,连铁锨也忘了拿。他没有料到江涛会来这一手。在他看来,江涛故意把黑说成白了,因为当年祝永达是江涛一手提拔为村支书的。说祝永达做错了,就是对江涛的否定,他故意替祝永达涂脂抹粉。田广荣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这样想。
  
  散了会,县广播站的记者缠着要采访祝永达,他百般推辞,说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记者非要他说说不可。他就说,成绩归于党,归于南堡乡党委的正确领导。话说出了口,他又觉得,他这话更荒唐了,这里有什么成绩可言呢?几个小时的工夫,土地没有修平多少就把松陵村农民的5000元撂出去了。5000元要买1万多斤麦子的,要买几台手扶拖拉机,况且,这不是钱的问题。回去的路上,祝永达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了。
  
  
  
  田广荣找到祝永达商量给水泥厂贷款的事。按当初的规划,水泥厂在春节前建成投产。已经快过元旦了,水泥厂还在申请贷款购买设备,因为试产失败了,买来的熟料磨机不能用。这其中当然有缘故,磨机是从西安一家个体企业买来的二手货。这件事,只有水泥厂的厂长田兴国和采购员马长厚知道,除此以外,最知情的就是田广荣了。磨机是田兴国和马长厚一起到西安那家个体企业订的货,他们给厂家付了25万,拿回来的发票上是30万元。这回扣的5万元,田广荣得了2万,田兴国得了2万,马长厚得了1万。试产那天,一开机,磨机不能用。县水泥厂的技术员用铁锤在磨机上敲了敲说:“你们松陵村人真有钱,花几十万元买回来的是一堆铁疙瘩,要保证生产就得另买新磨机。”一台新磨机至少得50万。这50万,还得贷款。这一次,田广荣要祝永达出面去给信用社的毛主任说情。投建水泥厂,松陵村已经贷了180万,每个庄稼人名下已向银行借款600多元了,至于说,投产之后能不能赚钱,只是写在纸上的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商量个啥?总不能建一个半拉子水泥厂。祝永达的态度很明朗,他同意买新的磨机,但他提出,将旧磨机退回原来那个厂家。田广荣说,货一定要退,咱们得有理由,这磨机在咱们这里不能用是由于不符合咱们的设计能力,其次才是质量问题。咱先买新磨机,遗留的问题,投产以后再做处理。筹建水泥厂领导小组的成员也都同意田广荣的说法,祝永达也就赞同了贷款。
  
  田广荣说:“我已向信用社跑了十几次了,那个毛主任不开口,一分钱也不给。”
  
  祝永达说:“你去不给,我去就给了?”
  
  田广荣说:“你是书记,你去找一找李同舟。”
  
  此刻,田广荣给祝永达戴上了支书的帽子,而当初贷款时,他这个村支书在什么地方?他给信用社毛主任回扣的事祝永达怎么一点儿不知道?田广荣从中得到了多少好处,祝永达也不知道。只有田广荣明白,这一次要贷款,毛主任的狮子口肯定会张得很大,他觉得棘手,也许觉得为难,就向祝永达身上推。
  
  当天下午,祝永达去找李同舟,李同舟到县委开会去了,他又撵到县城,他把需要贷款的事给李同舟说了一遍,李同舟说:“银行支持发展乡镇企业责无旁贷,不过,银行是条条管理,我一定给你们协调这件事。”
  
  水泥厂等着投产,田广荣又来催祝永达了。李同舟还没有答复,祝永达只好去找毛主任。毛主任态度很坚决:“不贷。现在银根紧缩,不能再给松陵村贷款了。”祝永达说:“你不能把我们撂在半路上不管呀。”毛主任生气了:“你们撂在半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贷款给松陵村看谁有什么办法?”祝永达也躁了:“你们信用社是吃干饭的吗?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口气,你手中的钱不是你个人的,是人民的。”两个人立时吵起来了。祝永达说毛主任是滥用职权,故意刁难。毛主任说祝永达是提着碌碡打月亮,掂不着轻重,自不量力。在权力面前,祝永达的道理不值一分钱,他发脾气更是不合时宜。祝永达没有办法,又去找李同舟。李同舟一见祝永达就说:“情况我已亮清了,咱不能责怪人家毛主任,咱是向人家借钱,发那么大脾气干啥呀?”祝永达说:“钱不是他毛某人的,他把关系弄错了。”李同舟说:“你就说是人民的钱,他不借给你,还不把你白白气死?”祝永达说:“这么说,就没章法了?”李同舟说:“还讲什么章法?你呀,真是太糊涂了。”李同舟这么一说,祝永达不再和他争论了,既然没了方圆,既然权力就是一切,还讲什么道理呢?李同舟说:“永达,我看你就不要管那么具体了,办这号事还是老田能行,你回去,叫田广荣来,你给他说是我说的。”祝永达已觉察到,是田广荣故意为难他。
  
  他刚回到松陵村,田广荣就来找他问贷款的事,祝永达就对他说:“当初,支委分工很明确,你管水泥厂,具体的事,你自己去办,有困难想办法克服,不要大事小事都来找我。”这样的结果是田广荣早已料定了的,他说:“叫我办也行,这事是有责任的,以后出了什么问题,得由松陵村负责,水泥厂不是我田某人一个的。”祝永达知道田广荣是有意识地堵他的嘴,他说:“水泥厂办起来也是松陵村的,只要你按原则办,出了事由松陵村支着。”
  
  田广荣出面,50万元的款贷到了手。至于这中间有多少交易,祝永达不知道。
  
  就在水泥厂投产前,筹建村办小学的工作开始了。时值冬天,祝永达带着在家的庄稼人进了雍山,到树林去砍椽和檩子。祝永达他们吃在山里住在山里。那么冷的天,庄稼人个个挥汗如雨。砍树是气力活,而且得全身长着眼睛,稍微一疏忽,就会出事。他们白天将树砍倒,抬的抬,扛的扛,运上了公路,然后,再装上拖拉机,拉下山。祝永达和几十个庄稼人辛苦地干了20多天,等下山时,一双鞋也蹬烂了。
  
  祝永达和建校的承包人合计了一下,资金还不够。他逐村组去开会,叫庄稼人自己想办法,庄稼人乐意掏钱建学校。每个人摊派8元钱也不算多,都能拿得出来,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年开了春,学校的基建就动了工。
  
  春节期间,祝永达将去年下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他看得很清楚,李同舟固然有热情,可他的目的很明确:用他的“政绩”将乡党委书记换成县长或县委副书记,他弄虚作假也罢,制造“泡沫”繁荣也罢,只要南堡乡名下的各种数字在膨胀,他就有可能晋升。到时候,他尻子一拧就走了,至于说松陵村的庄稼人背了多少债受了多大的损失,他才不管呢。而田广荣正是利用了李同舟的弱点来给自己谋利益,实惠是他田广荣的,灾难是松陵村老百姓的,追究责任,将会追到他祝永达身上,因为他是支部书记。不是他怕担责任,他觉得,这样做,他良心上过不去,他是在跟着田广荣一起把松陵村人向灾难中推,等于助纣为虐。祝永达冷静地考虑,他的支部书记是不是还要再当下去?如果继续干下去,他不但不能给松陵村人谋到利益,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灾难。唯一的办法是把田广荣铲除掉。他有这个能耐吗?没有。田广荣虽然不当支部书记了,他的根基没有动摇,田广荣依然还“强大”,松陵村不少人依旧相信他,听他的。而他又不愿意和田广荣斗争到底。既然是这样,他的支书怎么当?当初,他出任村书记时,一心想为松陵村人谋利益。这几年,他确实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搞人畜饮水工程、帮助农民办石灰厂、新建了学校、号召农民栽种了一千多亩苹果、他问心无愧。按理说,他到此为止,何尝不可呢?他没有必要像田广荣一样在松陵村经营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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