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十四)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08 13:09:23 字数:5811
1982年国庆节那天,田广荣和薛翠芳结了婚。
田广荣的再婚由大队长马志敬、会计祝万良和妇联主任何宁娟给操办。婚礼热闹非凡,南堡公社党委书记江涛和社长李辉领着机关里的30多名干部来贺喜,10个大队里的支部书记和大队长都来了。来贺喜的还有社办企业和队办企业的头儿们。早晨6点就开始坐席,到了下午6点才吃毕中午饭。祝永达的工作是负责收礼。他计算了一下,总共坐了53席人。
36岁的薛翠芳烫了头发,上身是一件撒着小花的紫红色呢子,下身是小方格子的朱红色裤子,合身的衣服勾出了浑身的线条;她画了眉毛,淡淡的口红抹得十分匀称,脸上的脂粉不轻不重;面带笑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显得风韵犹存。田广荣是一身藏蓝色的新中山服,精神饱满,目光和善,秃了的顶特别光亮,这秃顶不仅没有成为衰老的标志,反而使人觉得他的阳刚之气、亢奋的精神就来自那硕大的脑袋。早晨吃的是臊子面,晌午饭是炒菜。凤山人不论过大事小事,全凭早晨那一顿臊子面。凤山的臊子面特点是:薄、筋、光、煎、汪、稀。一筷子捞一碗,小伙子吃三二十碗平平淡淡。臊子面开席前,有8个凉菜下酒。坐席的一边吃,一边给执席的吆喝:“调和硬了,把汤掺一下。”或者“调和软了,再调些醋”。田广荣和薛翠芳一桌一桌地给客人敬酒。大王村的支部书记王祥是个嘻嘻哈哈的中年人,他接过薛翠芳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红鼻子红脸地问薛翠芳:“房子门上咋没贴对联?”薛翠芳说:“院门上贴了。”王祥说:“那不行,房子门上也要贴。我给你们做一副,咋样?”薛翠芳说:“你还能做对联?”王祥说:“你以为我只会吃饭睡觉?我给你们做一副,你听着,上联是:一对新夫妇,下联是:两个旧家伙。横联是,重新磨合。咋样?”还没等薛翠芳开口,祝万良说:“这对联我们早就写好了,田支书不叫贴。”王祥说:“拿来,我去贴。”祝万良把写好的对联拿来了,王祥一看,下联的“家伙”改成了“玩意”。王祥说:“玩意比家伙文气一些,玩意好。”王祥离开了酒桌,他拿上对联去找糨糊,他要把祝万良写的这副对联贴到房子门上去。
不知是哪个村的支部书记不知端底,把马志敬叫过来问道:“咋不见田支书的儿子和儿媳呢?”马志敬赶紧摇摇头,不叫他再说。为了把薛翠芳娶进门,田广荣和儿子两口分了家彻底闹翻了。在田广荣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的时候,田虎明进了雍山,给生产队种麦子去了。马志敬劝田广荣和儿子合好。田广荣说,这不是合好不合好的事情。在田广荣看来,他的话,儿子就应该听从,他是父亲,他行使父权就像他行使松陵村的大权一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几十年来,他一贯这样。
田广荣知道,儿子手中没有钱,和儿子分家时,就拿出来100元,叫儿子给他们去买些灶具。田虎明就把那100元收下了。这事让儿媳王碧云知道了。她破口大骂田虎明是贱骨头,和田广荣一个样子。王碧云逼着田虎明当即把钱还给田广荣。田虎明夹在父亲和媳妇之间,两头受气,他宁可惹父亲生气,也不能和媳妇闹矛盾,他拿上钱去给田广荣还。田广荣一看,儿子竟然不领情,不知趣,就问儿子:“是不是想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田虎明说:“你再不要逼我了。”田广荣说:“是你们逼我还是我逼你们?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死我活,日后你就再不必牵挂了,你的大事小事都与我无关。”田虎明说:“那好啊,我不要你一分钱的家产,你分给我的那三间厦房,我算是借住,你如果不借给我,我现在就搬出去了。”田广荣一听,脸色气得铁青,儿子像他一样固执,儿子比他更绝情。他抓起桌子上的那100元,撕成了碎片。他回过身,一把抓住了放在柜子上的从新疆带回来的那块石头,他把石头攥了又攥,却没有扔出去。他指住儿子说:“滚!你给我滚出去!”儿子走出去以后,他双手捧着那块灰而发白、带着暗光的石头,落泪了。
马秀萍深深地爱着她的母亲,不论她内心里赞成还是反对母亲再嫁,她对母亲能理解:母亲迫于无奈才离了婚,母亲已经担当得很多,她要尽量替母亲着想使她活得愉快一些。她看着让母亲烫了头发,修了脸,她给母亲画了眉毛,染上了口红,母亲身上的衣服也是她给选择的。使薛翠芳感到安慰的是,虽然,背过田广荣,马秀萍将田广荣叫老田或者田书记,而在田广荣面上,马秀萍把他亲热地叫爸爸。女儿对大面子上的事做得周到而得体,她懂事理,有教养,使田广荣很高兴。
马秀萍在母亲再嫁的那天表现出的自然、坦然和对田广荣的尊敬、礼貌使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赞叹不已:田广荣真有福气,得到了一个贤惠的女人不说,还在半路上拾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晚上,客走人散。毕竟是中年人的再婚,加之田广荣是村支书,村里人都知道他不苟言笑,没有一个人来闹房。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出来进去走动了一整天,薛翠芳已是很困倦,她懒得去收拾灶房里的那一摊子,就进了房间。她刚进去,女儿随之而来了。马秀萍给薛翠芳说,她要回老家去睡。薛翠芳说:“这就是你的家,回去干啥呀?”马秀萍说她还不习惯,等她慢慢地习惯了再说。薛翠芳没有强求女儿,她叮咛女儿要把院门关好。马秀萍说她知道。女儿一走,她歪在炕头不想动弹了。田广荣端了一盘凉菜提了一壶酒,进了房间。他一看,薛翠芳已经躺下了,就没有再打扰她。他将酒和菜放在桌子上,独斟独饮。几杯烧酒下了肚,他放下筷子,捏着酒杯,看着杯中物,眼睛潮湿了:他面对的这个家如同他下咽的酒,醇香中拌有辛辣。使他心里觉得温暖适意的是,他终于把薛翠芳娶进了门,不要说抱着薛翠芳睡觉有多惬意,他下半辈的生活也有人照顾了,他相信薛翠芳能照顾好他。使他痛心的是,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一家都离开了他,视他如路人。大儿子有好多年不回家了,他的母亲下世后,连一封信也没来过,大儿子对他的置之不理比二儿子的当面顶撞更令他痛心。他指望虎明两口能和他好好地过日子,他的指望落了空,这小两口和他闹翻了。儿媳走的那天把小孙子也带走了,一走就是半个月。往昔,他有了心烦之事,回来抱抱孙子,逗着孙子玩一会儿,心里还能舒展些,现在,连这点天伦之乐他也无法享受了,这是最遗憾的。生活是五香大料,无论缺了哪一味都会觉得淡薄、淡漠。田广荣喝着喝着,喝出了一种凄怆之感。
他放下酒杯,走出了房间。
电灯光把院子里照得白而发亮,仿佛舞台一样,有点不真实。秋风在那棵杨树的树叶上纵情地蹿动着,一片黄叶擦肩而下,落在地上的叶片儿仿佛秋后的蚂蚱一样没有生机。院子里没有拆掉的炉灶和没有搬走的桌凳面孔苍白而漠然。田广荣走到跟前,伫立了一刻,到前院去,关上了院门,他将院子里的那只大灯泡儿也关了,院子里即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他抬头看时,天阴沉沉的,不见一颗星星。
进了房间,田广荣弯下腰去给薛翠芳脱鞋。薛翠芳脚上是一双朱红色的新皮鞋,鞋很合适,惋惜的是鞋带子比鞋的颜色稍浅一点,仔细看,那鞋带子跟枯萎的芥草一样衰弱,鞋的色泽被陪衬得有点嚣张。薛翠芳并没有睡熟,她坐起来一看,田广荣表情很忧郁,问他:“你是咋了?”田广荣一笑:“高兴,真的高兴。”薛翠芳抱住了他。她忽视了田广荣的情绪,几乎是把田广荣扳倒在炕上的。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窝里,田广荣没有一点儿兴致,薛翠芳以为他也困倦了,没有再强求他。她哪里知道,田广荣在翻弄心事,他翻上来的,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伤感而怆然的一幕。
开开院门走进去,马秀萍吸进肺腑里的是一缕空旷、寂寥的气息。她把院子里和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亮光并不能驱除她的孤寂和落寞。在这个院子里她长到了16岁,第一次觉得冷凄凄,孤零零。母亲虽然和她在同一个街道上同一个村庄里,她们离得并不远,但她忽然间觉得母亲和她之间有不可弥合的距离,她忽然间意识到母亲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田广荣了。田广荣不是娶了母亲,而是从她身边把母亲夺走了。没有得到过父爱的马秀萍是在母亲的爱抚、呵护中长大的,母亲的情感像大地一样,她的情感根须深深地扎在母亲深厚的情感土壤中,而母亲一旦属于田广荣,她的情感就会被连根拔走,对此,她有点担心有点后怕。她对田广荣之所以觉得陌生,甚至疏远,也和她对母亲的情感的深厚分不开。
在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离婚之前,对于母亲和田广荣之间的暧昧,敏感的女孩儿已经觉察到了,她对这个脑袋硕大、目光冷峻、威严高大的田广荣既尊敬又畏怯,内心里并不喜欢他。每当田广荣走进她家的院门时,她就垂下了脸,或者故意摔门跺脚,表示不欢迎。为此,也曾惹过母亲生气。她觉得,田广荣和她共同争夺母亲,她不能让田广荣把母亲从她身边夺走。后来,她发觉,她较量不过田广荣,田广荣最终会夺走母亲的。为了不叫母亲为难,她放弃了争夺。现在,既然他做了她的继父,她就应该有一副养女的样子。在一整天里,她做得很得体,是为了叫母亲高兴,也是为了顾全田广荣的面子。
本来,马秀萍打算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天一亮就去学校。可是,她在家里呆不住,家中的静寂仿佛从角角落落里生长,长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使她不敢涉足。她一走动,脚步声格外响亮,房子门,小凳子,所有她动过的物件都跟着起哄,连她自己的呼吸也清晰可辨。她有点害怕了,害怕孤单害怕寂静,她走出了院子,锁上了院门,踏上了通往县城里的那条土路。田野上有秋风,有庄稼,有声音,有使她舒畅的空气,有能消解她的孤独寂寞的气息,一走上田野,她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迎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祝永达。他上午给田广荣忙完婚礼的事,就赶着到县城去给大队扩音器上买部件了。祝永达推着自行车。
“秀萍,你要去哪搭?”又在这条路上碰见了马秀萍,祝永达有点诧异。
“回学校去。”
“快10点了,你一个人咋能回学校呢?”
“一会儿就走到了。”
“你妈知道吗?”
“我妈,”马秀萍觉得她在祝永达跟前没必要说谎,“不知道。”
“不要犯傻了,跟我回去吧,你妈会操心的。”
“我没有家,回哪搭去呀?”
马秀萍的这一句话道出了她心中的全部秘密。
“你妈本来今天很高兴,你这么一走,又要惹她生气了。”
“她想生气,就生气去,我不回去。”
“那我就回去叫你妈来。”
祝永达说着要跨上自行车了。他的这句话把马秀萍给牵住了。
“永达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尽管西北风已经将天上的阴云扫荡了一遍,天地间依旧朦朦胧胧,从薄云中透出来的月光很有限。祝永达还是看不清马秀萍面部的细微变化,他只能用眼睛以外的器官去捕捉她的神情,捕捉她的气息。或者说马秀萍只是在他的感觉之中,祝永达感觉到马秀萍和他并排而走,距离他很近,感觉她又变了,变娇美了,变成熟了。他记不清他有多少个时日没有看见马秀萍了。她就在他身边,而他却在脑海里翻腾着第一次在松树下遇见她的模样,搜寻着他最后一天从兽医站学习回来时在路上和马秀萍相见时说过的话。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自行车链条发出的铮铮的响声如房檐上的冰凌一样晶莹。能听见马秀萍的呼吸声有点窘迫。祝永达只顾想心事,脚下不知怎么的崴了一下。他停下来,弯下腰,一只手去抚脚。
“永达叔,咋啦?”
“没有啥。脚底下有个小石头。”沉默由此而打破了,“你的学习成绩咋样?”
“还可以。”
“不要让家里的事影响你的学习。”
“我知道。”
“和田支书把关系处理好,不要叫你妈为难。”
“我知道。”
祝永达想找一个话题,可是,心中的话像搅乱了的线,抽不出头儿来。如果不是他在这条路上又碰见马秀萍,也许,他不会把心思用在马秀萍身上。既然碰见了马秀萍,他就不好按捺自己了。他曾经做过这么一个梦:他梦见马秀萍在一条山路上不停地走啊走,走过了几道弯,翻过了几道梁,走到了一个很陡处,马秀萍再也上不去了,她绝望地趴在山下啜泣。站在山顶上的他一看是马秀萍,就给她撂下去一根荆条,马秀萍骑着这个荆条,飞上了山顶。马秀萍老是在他头顶上飞旋,就是下不来。他急了,跳上去抓,一把抓下来了她的一只鞋,他把鞋搂在怀里要走,马秀萍从荆条上下来了,她叫喊着:还我的鞋,还我的鞋。他记不清,他究竟将鞋给了马秀萍没有。第二天,他就想把这个睡梦告诉给马秀萍。仔细一想,他老远跑到学校里去,为了一个睡梦而找她不是荒唐可笑吗?于是,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月亮从云层里挤出来了。村外几乎不闻任何声籁。银灿灿的月光跟水一样将马秀萍洗了一遍:她的脸庞很光洁,胸脯比一年前似乎又丰满了,腿也修长了许多。多美的一个姑娘啊!不是十分透彻的美,而是月光下那种朦朦胧胧的美。祝永达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漫无边际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
“谁还不做梦呢?我也梦多得很。”
“梦见过啥?”
“梦见我小时候爬上了一棵树去摘杏子,裤子划破了,尻蛋子亮出来了,也没摘下一个。”
“我梦见过你……”
“梦见我干啥哩?”
“梦见你上树摘杏子,裤子划破了,尻蛋子亮出来了……”
马秀萍吃吃地笑了:“永达叔,你哄我哩。”
面对这么一个洁净妩媚的姑娘,他怎么好意思说他梦见了她?说梦见了他想她?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用玩笑遮掩了他的企图。
马秀萍说:“永达叔,你等一等,我跟你回去。”
祝永达笑了:“看看,你还是爱你妈。”
马秀萍说:“我不回去我妈操心。”
马秀萍和祝永达一块儿进了村。两个人依旧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祝永达能听见马秀萍的呼吸声十分畅亮。祝永达按了几下自行车的铃。夜晚的铃声跟河水一样清。马秀萍用手捂住了铃,吭地笑了:“永达叔,你真像娃娃一样。”祝永达也笑了:“不要说我是娃娃,再年轻10年就把我美死了。”马秀萍说:“你本来就年轻着哩。给我当叔,我划不来哩。”祝永达笑了:“你说我年轻?那好呀!”祝永达一听马秀萍奉承他,心里热乎乎的,他真想把马秀萍一把揽过来。但他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马秀萍没有再回自己的家,她叩响了田广荣的家门。开门的是田广荣,他拉开院门一看是马秀萍,急忙说:“快进来,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还以为你睡下了,就把院门给关上了。”田广荣的歉意中含有对女孩儿的疼爱。马秀萍没说什么,一脚踏进了院门。
“你想吃啥,叫你妈起来给你做。”
“我啥也不吃。”
“锅里有热水,你自个儿舀些水洗一洗。”
“知道。”
“北边厦房里的床我给你铺好了。”
田广荣从房间里出来,把院子里的灯开开了。马秀萍打好水,端进房子,关上了门。从马秀萍一进院门,田广荣的目光就一直尾随着她,跟着她进了灶房跟着她回到了房间;目光里全是她的身影,耳朵里全是她舀水关门的声音。他听见马秀萍在房间里洗脸,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刻,才关了院子里的灯,进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