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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十)章节

作品名称:村子      作者:冯积岐      发布时间:2012-07-03 08:47:41      字数:4406

当田广荣在各生产队的队长会议上宣布,人畜饮水工程由祝永达和马志敬负责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对祝永达产生异议了。
  当天,祝永达和马志敬分了工。祝永达负责管道开挖和铺设,马志敬负责打机井。
  松陵村人一听,要解决吃水问题,没有一个人不响应。每天天不亮,他们就扛着铁锨镢头到了工地上。按照祝永达的安排,每个生产队都将土方分到了农户的名下,各家干各家的。祝永达就坡上坡下地跑,逐段逐段地检查管道开挖的深浅和宽窄。晚上,他还打着手电筒在工地上转悠。
  赵烈梅和薛翠芳的工段在一块儿挨着。到了礼拜天,赵烈梅的儿子和马秀萍也到工地上帮家人干活了。娃们虽然干不了多少活儿,有了他们,干活儿的气氛就热烈多了。祝永达老远就看见了马秀萍,她没有使惯铁锨,两条腿都弯曲着用劲,那样子看起来又可笑又可爱。祝永达只顾向前走,却没料到被赵烈梅喊住了。祝永达只好到了赵烈梅跟前:
  “水祥没有来?”
  “没有。”
  “干啥去了?”
  “羞他先人去了。我就没有指望他。”
  祝永达顺手捞起了一把镢头,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干活儿。有儿子在跟前,赵烈梅也不可能在祝永达跟前骚情。可是,不和祝永达说说话儿,她喉咙眼里痒:
  “这联合国钱得是多得没处放了,给咱们用?”
  “人家是支援咱们。”
  “联合国有多大?有咱中国大吗?”
  “联合国不是国。”
  “不是国是啥?”
  “是一个国际组织。”
  “组织咋能也叫国?组织就该叫党。”
  祝永达笑了:“那是两回事。”
  赵烈梅住了铁锨:“党不是组织吗?咋能是两回事?”
  祝永达笑了:“我说不是就不是,你还犟啥哩?”
  赵烈梅趁儿子不注意,用铁锨把在祝永达的尻蛋子上戳了戳。祝永达猛然跳起来了。赵烈梅迈过头去,硬是撑住没有笑。祝永达没有看赵烈梅,他心里暖融融的。挖了一会儿,他放下了镢头,从渠道里上来了。
  祝永达来到了薛翠芳和马秀萍开挖的地段。马生奇已是多年不和农具打交道了,分配的土方留给了薛翠芳一个人。薛翠芳没有赵烈梅健壮,耐力也差,这活儿就苦了薛翠芳。祝永达掂起镢头只顾挖。他偶尔回过头去看一眼,只见马秀萍脸红扑扑的,汗水已将刘海粘在了额头,她脱去了上衣,只穿一件单布衫,一曲腿,一弯腰,女孩儿那开始显露的曲线就明朗多了。祝永达回头只看了几眼,咽了一口唾液,拼命地挖。他的身前身后满是马秀萍的气息,女孩儿那特有的异样的气息使他窘迫使他难耐。挖着挖着,一个念头闪上来了:我走呀,我不挖了。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挖得凶。他停下镢头,从马秀萍手里要铁锨时才发觉,马秀萍手上的血泡磨破了。祝永达一看那血渍,心里仿佛锥子钻了一下发疼,他不由得捏住了那只白嫩的手:“我看,我看,咋把手磨破了?”马秀萍向前挪了半步,两个人几乎身子挨住了身子,马秀萍那带着汗味儿的香喷喷的气息从她的领口里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仿佛鸡毛一样在祝永达的心坎上扫动,他抬起了双眼:劳动中的女孩儿太美了,美得无法言说。她的面庞无比滋润无比光洁,鲜活鲜活的,鼻梁两旁的汗渍跟花瓣上的露汁一样。由于领口敞开着,那白皙的好看的脖颈裸露得一览无余。祝永达只觉得马秀萍的手毛茸茸的,温热温热的。马秀萍的眼睑垂下去了。祝永达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了。薛翠芳一听女儿磨破了手,从西头走过来了,她用铁锨从西向东撂土。祝永达这才意识到了薛翠芳的存在。他问薛翠芳:“有没有手绢?”薛翠芳说她有。祝永达跨上了渠道,从地里掐来了一枝小蓟,他将小蓟用手揉烂,一只手捏住马秀萍的手腕说:“忍着点。”他将小蓟给马秀萍敷在磨破的地方,用手绢儿裹住了。挖开的土还没有撂完,七队的队长到工地上来找祝永达。祝永达问他有啥事。田得安说:“三老汉,三老汉真不讲理。”祝永达说:“万良他爹得是找麻烦哩?”田得安说:“你去看看。”祝永达跳上渠道回头看时,马秀萍还在看着他。马秀萍说:“谢谢永达叔。”祝永达说:“把铁锨把儿攥紧手上就不打泡了。”马秀萍一笑,朝祝永达点了点头。

  祝永达来到了七队。
  七队的社员正在街道上开挖管道。管道伸展到祝万良的家门前。祝万良的爹,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倔老汉不让管道从他家院门前经过。因为管道要经过,就必须挖掉院门前的一棵中国槐,老汉死活不让挖树。
  祝永达来到现场时,只见老汉蹲在槐树跟前,脊背靠住树身,若无其事地吃烟。祝永达没有理老汉,他故意给七队的几个青年说:“挖!把这棵树给我放倒。”那几个青年巴不得有人开这个口。他们一听,一齐抡起了镢头。老汉一看,拄着二尺多长的烟锅站起来了,他抡起烟锅在一个青年的头上猛磕了一下,那个青年大概被磕疼了,用手捂住了头,吆喝着:“死老汉!”其他几个青年依旧在挖。老汉腰一弯,用头去磕那几个青年。那几个青年嘻嘻哈哈地躲闪着。祝永达仰起头来笑了。“我把你们这几个龟孙子!”老汉骂了一句,又蹲在树跟前去了。长烟锅在烟袋中挖了几挖,也没装上一锅烟。祝永达掏出了一支烟,给老汉递上。老汉眼皮一张:“不要。”
  祝永达说:“三伯,你看你,臊子面闻着了(埋人时吃臊子面),还不让人?”
  “不让。死到墓堂里都不让。”
  “你家不吃自来水?”
  “不吃。松陵村吃的井里绞的水,没见把谁渴死去?”
  “你不吃也行,管道不过不行。”
  “不是我的事,我不管。”
  “给你赔树钱,还不行吗?”
  “不行。”
  祝永达知道,给这老汉说多少好话讲多少道理他也不会听。他就是这样的犟祝!
  祝永达知道老汉是个硬倔倔,就吩咐田得安先开挖前边的那一段,把这一段停下来。
  祝万良的父亲挡道的事传到祝义和耳朵去了,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开导老汉。去的时候,祝义和给老汉拿了一包新买的旱烟。老汉装了一锅烟,吃了几口,说烟不错,味道厚。老汉回过头来瞅了瞅祝义和,他用发黑的手指头在烟锅里按了按说:“得是永达叫你来的?”祝义和赶紧否认:“不是,不是。”老汉说:“谁来也没事,树我不挖。”祝义和说:“三哥,你看,永达干这事也挺不容易的……”老汉说:“你不要说了,我不听。那时候,咱是一个老先人,你爹咋成了财东,我爹咋成了穷汉?这是为啥?你说。”祝义和不知道老汉为啥扯那么远。老汉吃了两口烟说:“面情软。”谁的面情软?面情软和挖树有啥关系。等老汉吃毕烟,才说:“面情软就当不了财东。”祝义和这才明白了,老汉记取了先人的教训,做事要面情硬,手腕硬。还没等他再张口,老汉勾上鞋,不言不传地走了,把祝义和一个人晾在了房间。
  回到家里,祝义和给儿子说:“永达,你三伯是倔脾气,话说不通就算了,石头大,你绕着走。”祝永达说:“我绕着走了十几年,绕够了,这一次,我偏不绕。”祝义和说:“你千万不要胡来。”祝永达说:“爹,这事儿你不要操心,我不会胡来的。”
  祝永达和马志敬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马志敬叫祝永达去找田广荣。马志敬的意思祝永达明白,他是想叫田广荣去压服老汉。这老汉未必就买田广荣的账不说,田广荣也未必去和老汉较量。他明白,田广荣也在看着他,看他怎么样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
  祝永达再一次去找老汉。老汉说话总是绕圈子,不向明处挑。祝永达说槐树,他却说,祝永达的爷爷犁的地端直得跟线打的一样。祝永达说自来水,他却说,拖拉机那大脚印,厉害。祝永达说,一个村里人都看着你。他却说,我不是蔫串儿,那时候,钢巴硬气的,粮食打下,先交租子,再纳税,没欠过一升粮食,财东家的,老蒋那儿的我都割杀得零零干干。祝永达说,我知道三伯不是稀里糊涂的人,你看这事咋办呀?老汉虽然绕来绕去,祝永达还是听出了老汉的意思,他要一棵树,一棵每年能长一个年轮的活着的中国槐。只要他张口要,怕的是他啥也不要。协议终于达成了:老汉门前头的那棵中国槐挖倒以后归老汉,再赔老汉一棵正在成长的中国槐。
  祝永达虽然答应了老汉,可他依旧忐忑不安,他家院墙后面有一棵中国槐,不知道父亲愿意不愿意白给祝万良的父亲。祝永达在父亲面前有话直说。祝义和没有当即答应,他绕到后院去,用把把了一遍那棵槐树,槐树有五把大了。这棵槐树是祝永达的爷爷在世时栽的,有30年了。祝义和在树下沉思了一会儿,回到家,他给儿子说,就把它给你三伯吧。不用祝永达再说什么了,父亲是最能理解儿子的。祝永达给老汉写了字据,树归老汉,他想什么时候伐,就什么时候伐。祝永达在字据上签了名,并加盖了大队里的公章。老汉还不放心,他把马志敬和田得安叫来,叫这两个人也在字据上盖了印章。老汉固然是犟,他犟来犟去还不是为了财?祝永达看着老汉花白的头发和那铺满皱纹的脸,心里不是滋味儿。
  土方完成之后,就开始铺设管道了。
  一寸口径和二寸口径的铁管子是从县水利局拉来的。拉来的水管子就堆放在大队院子里。祝永达清点数目之后,将水管子再分给各生产队,最后一批水管子拉来一看,没有涂防锈漆。祝永达就派人买来几桶子漆,抽调了几个社员,一根一根涂。涂上防锈漆以后,他清点数目时,发现二寸口径的铁管子少了6根。铁管子在大队院子里只堆放了两天,怎么就被人偷了?祝永达和马志敬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马志敬说:“肯定是松陵村人偷去了,6米长的水管子,外村人怎么拿得动?咱去各家各户搜。”祝永达说:“那使不得,咱有啥权利去人家家里搜?再说,那么长的管子,谁拿去也不好藏。我去给田支书说一说,看咋办?”祝永达将丢失管子的事给田广荣说了一遍。田广荣一听,要祝永达拿主意,祝永达说:“去水利局再要几根管子,水利局如果不给,咱掏钱买。责任在我,钱从我的补贴里扣。”田广荣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把管子弄回来再说。”祝永达说:“要不要给派出所报个案。”田广荣说:“报,等通上水以后,一定要把偷管子的人找出来。”可是,等吃上了自来水,田广荣再没提说这件事。
  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祝永达就去用货单位清账。他拿上账单,到了公社砖厂,查来查去,红砖的数目多出了1万块。砖厂的出纳一口咬定,这1万块砖头是松陵村拉去的。祝永达叫那出纳拿出条子来。出纳说,不用拿,出了错,有他支着。祝永达说,你不拿条子,就不给你钱。出纳说,一分钱也不能少。祝永达说,只要你有条子,不会少你一分钱的。出纳说,你不要太认真,这钱将来要联合国出,不要你们松陵村一分一文。祝永达说,不论谁出,我们得出个明白。出纳说,你就糊涂这一回,糊涂对你有好处。祝永达一听,骑上自行车就要走,他不准备结这笔账了。出纳拦住了他。出纳一看,祝永达死认真,就将条子拿出来了。条子是田广荣写的,这1万块砖是田广荣拉走的。祝永达立时无话可说了。
  田广荣将1万块砖弄到哪里去了?祝永达想来想去,得把这事弄明白。他去找田广荣,他问田广荣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田广荣一脸的不高兴,他只说了两个字:“知道。”至于砖头做什么用了,田广荣只字不提。如果他要追问,田广荣肯定会给他说出一个使他意想不到的用途的。祝永达的话已涌到了喉咙眼,硬咽下去了。当然,田广荣不会告诉祝永达,那1万块砖头被他妹妹盖房时用了。
  后来,祝永达终究知道了,这1万块砖被田广荣私自用了,账报在了“联合国”。他真痛恨自己没有说出真相来,他确实是面情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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