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言
作品名称:天盍言哉 作者:妤婕 发布时间:2019-07-10 04:36:07 字数:5816
571年鲻国都城郊外
在若干年之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的星光颇为让人满意,不炳焕亦不颓淡。厚度恰好的夜纱披在他身上,让他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没有遮挡掉他的赶路的双脚。
他还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自己悄悄逃离了,他暗想自己的消失或许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他无法确信,所以他即使力竭也不敢放慢脚步。
若是褰起夜幕看着他,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每一步走得都不轻松。他那在临近鲻国边界便已受伤的右脚现在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只能靠那只早已酸肿的左脚吃力地让自己一点点前挪,同时双手握着一根捡来的粗树枝帮助维持平衡。他额前挂满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地滑入他的眼眶,血则从两只手的磨破皮的掌心渗出,宛垤城郊外不甘寂寞的蚊虫见此故而绕着他喋喋不休。
当蝉的鸣叫声传到他的耳畔,他不禁想到:蝉今夜可以安心地鸣唱,大概他们不用担心明天是怎样的吧,而自己,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般的。他无法确认自己的未来,所以他对着自己现在想要实现的事情有着无比强烈的愿望。
“赣……请让我再见你一次。”每当他感到自己疲惫不堪快要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对着夜宇轻声说出这句话。
他猛然从梦里醒来之后开始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坐起身,借着透进屋内的星光看清了围绕自己的四面没有漆过的土墙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又在这间熟悉的茅草房里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整块碧蓝的天空澄澈如琦,两丝纤云贴着青溟悠然地飘动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地在宛垤城内一如往常地款款走动着。忽然,突现的箭失如飞蝗一般从空中扑向城内的人群。一个巨大的黑影倏地投在了街道上,那是一只身长二三十尺的凤鸟的影子,它在城市的南边振翼,它的双翼每鼓一次便有火焰被发射出来。
他看见那全鲻国人都认为坚不可摧的二十五六尺的夯土城墙被凤的烈焰熔出了一个口子。无数穿着皮甲的人争先恐后地从那口子涌入城内,他们手中的矛、戈肆意地挥动着。
他在这时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没有形体的神灵,在宛垤城的各处飘荡着。哭喊着救命、急着逃亡的布衣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理会他,高呼着功成、挥着短兵的甲士也没有理会他,无论是谁,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看到闾里堆满了那些穿着麻布上衣的人的尸体,巷道都是鲜血在流淌,路上则为许许多多正在燃烧的车马堵塞。宛垤城中心地带的华宫也在燃烧着,宫殿里那违反鲻国第一代君主所定礼制而漆成朱红的承重柱此刻又焦成了原本的黑色,那木桷上被精心雕刻好双翼却又不曾学过飞行的群鸟绝望地被烈焰吞食。
最后,他看见那只凤用火焚烧了宛垤城正中央的用于供奉鲻国第一代君主朝的庙宇。待那数百年的庙宇在烈焰中豁然倒塌时,他听见一个清晰而绝望的声音掩过全城的哭声、叫声、笑声传到他耳里:“鲻国亡了!”
每次听罢这句话,他都会从梦中惊醒。每次他都会因为梦中黎民大量死亡而产生的恐慌、怜悯之情,但有一件事让他一直非常疑惑不解,当恐慌、怜悯散去后,对于这个梦他竟就再也没了其他任何感情。
他用冷水浇面后,思绪亦全然回到了现实。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户外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小跑出庐外,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朋友正倚在一根杖上,他急忙迎了上去。
“神,你怎在这?”他的声音里喜悦中夹带着略微的惊讶。
“我从神界出逃了,特地来看看你。”神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立即接过神手中的木杖,小心地把神扶进了庐内。他迅速地在地上铺好两层莞篛,因神的腿受了伤不便跪坐,他便取了叠好的衾充当凭几放到神背后让神双腿直伸地靠坐着。他将一个装了凉水的陶盂捧送给神后,又亲自为神擦去脸上的汗、给神的右腿敷上某种捣碎的植物的叶。
神把水一饮而尽。鲻国的水和神界那些百经过滤的水不同,淡淡的泥土味中似乎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味。他曾对鲻国人只能喝这样的水充满了同情,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对能喝到这样味道亲切的水而感到莫名的幸福。“几经过滤后的无味并不是水该有的,或许着让人难以适应的泥味和让人欣喜的回甘合在一起才是水该有的真味。”他不知道为何脑中竟然跳出了这样一个连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的想法。
“一直独居庐内,很久不曾与人讨论过‘礼’了,对于‘神’这样一个显赫的地位究竟是该用古书上的诸侯之礼还是天子之礼我也不甚了解。若有不合礼的地方,神请不要见怪。”赣看着神坐着的莞篛略带歉意地说。
“待我,只要用朋友之礼便好了。”神说。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神,两年过去了,你内心完全不曾改变过。”赣欣喜地说。
“我即使在神界,心中也时常会念起夫子说的‘礼’。我这样愚顽的人大概是求索不出什么真义的。我一直都只是笨拙地认为夫子提倡的‘礼’是一种最为温和地为世界建立秩序的手段,而不是为人和人交往筑起麻烦的教条。唉……若是我当时能像赣你一样恭敬地向夫子学习,我如今是不是会变得更好一些……”神说这话时,眼睛里有晶莹闪动,但不到半秒便迅速地消失了。
“你能时常回忆起夫子,我感到很是感动。”赣说。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赣,如今我出逃神界,在你这里可能会给你添麻烦,但是我希望你能让我在这里住两天。两天后我……”
“不用说多少天。我愿意和朋友同衣裘、共车马,你若需要,即使为你提供一世的食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赣真挚地答道。
“这两年间他果然还是变了。以前在我眼中那个凡事冷静、不轻易动感情的赣竟然在此刻感性地对我说出了和他那个直率莽撞的师兄一样的话。”听到赣的话,神忍不住这样想到。
两人如此聊了一会儿,赣又为神设好食案,蒸好黄米为主食,煮萝卜、芜菁为菜,盛入陶簋后放到案上。吃惯了美食的神知道这对于鲻国的非官职人员来说已是一顿来之不易的大餐,他充满感激地举起筷子尝了一口菜后忍不住称赞道:“果然,真味只是淡!”
“神能适口就好。”
“赣……”神由于高兴地吃着饭,说话语气也放松了不少,“劳烦你炊米,刚才看你做饭过程中神情一直有点不自然。这是为什么啊?”
“是这样的吗?我自己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若何。大概又是做了那个梦的缘故。”
“你又做了那个梦吗?”
“嗯,”赣点了点头,“两年前还未与你分别时便开始了。我总是在梦里看见鲻国被攻破。”赣平静地回答道。
“或许鲻国全国上下有不少人晚上做这样的梦。”
“说来也奇怪。我在梦里看见鲻国里发生杀戮会感觉恐慌、愤怒,但是若把这些感情刨开后我却发现什么也不剩了。我看着鲻国被攻破这件事,仿佛像是平和地看着黄雀啄走一只蝉、秋风解落一片叶子那般淡漠。”赣倾诉道,“鲻国,这个我现在定居的国家,他也是夫子的故国,为什么梦里我对它的存灭竟然这般没有感情。”
“你已经拯救过好几次夫子的父母之国了。”神在吃完最后一口黄米把筷子放置好后看着赣那正在无目的地注视斜下方的双眼说,“你白天说不定是逃避思考了一件你心里早已明白的事情,所以它晚上才会钻进你的梦里。”
“或许你说的对……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和我这样说。”赣充满感激地看着神的双眸说,“我无法和别人这样说。我或许心里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想法。鲻国的覆灭大概是天命。”
“赣,没有那颗星辰是不会熄灭的。鲻国纵然未必会万古长存,但是在你的周旋下,工嘹、穗国都会和鲻国保持微妙的关系,很多年内都不会攻伐这里。你为这个邦国已经尽了很大的力量了……”神如此说道,显然他把某些本想继续下讲的话咽了回去。
“我觉得拯救鲻国或许是我的天命。”让神非常意外,赣竟然直接答出了自己没有问出口的疑问。
“天命?”神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违反神界天条被判处抹去毕生记忆的化学教授。他被送入手术室受刑前对众神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身为学者的各位简直是可笑。从来没有人想过为什么我们作为有机生命不能自己繁殖,而非要借助‘铁腹’。我坚信,揭开‘铁腹’的秘密是我所得的天命!”再想来,神界的实验室、研究所的墙壁上随处可见写着这样的口号“予之所得,天命也!”
“所谓天命到底是什么?它究竟存在吗?”神忽然发问道。
“果然连鬼神也难懂天的意图。”赣半开玩笑地说,但随即他便用正常的语气回答道,“天命为何?说实话这大概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夫子无数次提及过它却从来没有明言过它的真义。”
“赣你追随夫子这么多年,未曾就这两字问过夫子吗?”
“我曾直接就此向夫子发问,夫子以‘我不想说’来回答了我,那是夫子唯一一次这样给我作答。于是我说:‘夫子若不说,作为弟子的我们又该怎么求解出答案呢?’只是夫子反问我说‘天盍言哉?’”
“天盍言哉?”神开始在心底一遍遍默念这句话。
“夫子说:‘四季自然地更替,万物自然地生长,天又何尝说过些什么呢?’”
“天盍言哉。”他默念着这句话,却没有思考出它的意义。
“我还记得,我曾与师兄原讨论过‘天命’的事情。”赣说着,思绪飘回了过去。
565年鲻国
银瀑从蟾宫泻下,世界一半的景物开放地立于瀑下,任凭自己白昼里涂好的浓妆被洗净,直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而另外的一半则依旧羞怯地裹在夜袍里。
在那半雪白的世界里,野芳的暗香浮动,接过鸟雀的班的蝉固自地奏着乐,赣与原两人披着透亮的练,鞋履踩在流淌的明亮河面上。
“夫子现在鲻国整理古时的史书、诗词,师兄若留下来帮助夫子,也是在以自己的才华为后世做贡献。”赣走着,忽然缓缓开口说道。
“我去葭国做官,若是治理得当,我一定把夫子聘请来施展他的抱负。赣……夫子最信任的弟子就是你,你一定要尽力照顾好夫子。”原看着赣深情地说。
“不久前,苒蕖国之官背弃苒蕖投奔鲻国,并打算把自己的封地归入鲻国,他没有要求鲻国国君与百官与他盟誓,而是要求师兄出面向他许诺。邦国的盟誓人们尚且怀疑,而师兄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信服。葭国或许有人预料到了国家会有内乱,所以想借用师兄在这件事里彰显出的名望发挥什么作用。”赣没有一如往常那样说话谨慎委婉,非常直白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鲻国如今局势相对较好,君也能有一番作为。”
“我已经和葭国君主约好了。他愿意相信我,我则当以诚信回报他。赣,你料事一向是最准确的,看你二十岁左右便能经商成为巨富就可以看出。但是我不能从你所言。夫子说过,牛车没有輗、马车没有軏无法在道路上行走,人没有信无法在世界立命。我约定好的事情不能改变。”
“我明白兄长这样做是对的……”即使知道自己的劝说没有用,赣仍然没有放弃。
“即使是乱国,我也不想避开它。”原坚定地说,“我猜想,把‘信’尽量在这个世界多传播一点,便是我的天命。在这如同洪水般的乱世之中,夫子不曾避开它遁入山林而是想尽自己有限的力量去改变它,那么我又怎么能避开葭国呢?”
“天命……”赣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流露出了疑惑。
我是商人,从工嘹购买鱼盐、穗国购买纨、鲻国购买缟,为把货物周转各国而四方奔走。我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勤恳劳作、诚信对待邻里的布衣在荒年饥饿而死,而那些巧言令色、敛财于民的士卿却能在饥民的尸体前享用酒肉。若天会给予人天命,那为什么人的幸与不幸分配得如此失公允。”在夫子门下敛了锐气、十几年来以冷静著称得赣忽然之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说道
“赣,你认为人生的幸与不幸该如何界定呢?”原平静地问。
“愿兄长赐教。”冷静下来的赣恭敬地说。
“得到过人间的财富、享受过人间的口体之奉、志向得到了实现,这样的结局难道便可以称作‘幸’吗?一生在艰难地条件下打拼,人生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这样的结局便称为‘不幸’吗?”原问道。
“这我并不知道。”赣锁起了眉。
“一生自始至终信守着‘仁’‘信’,即使在困乏时也不曾丢去。在人生迎来结局的时候他回想起自己困乏的时候不曾偷盗,饥馑时不曾易子相食,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幸’吗?人生来天便赐予了‘仁’,却在人生路上因为富贵忘记了它,因为贫困而丢弃了它,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是不幸吗?天会给与人天命,但是人生结局的幸与不幸却是人自己决定的。”
“在兄长看来,人生的幸与不幸取决于是否心怀着‘仁’迎来结局吗?”赣内心充满了感动。
花的香味依旧浮动着,蝉还在忘我地歌唱,月光不经意间又淌进了赣的心里。
571年鲻国都城郊外
“原是这样思考天命的吗?”神的心里涌起了莫大的感动,“我记得他时常说‘愿车马、衣裘和朋友共享,即使因此损坏了也毫不觉得可惜。’他真的是一个很为别人着想的人。在夫子传授知识之余他则教其他同窗御马、射箭、格斗等技能,无论是塑造体魄还是灵魂他为大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要是葭国……”
“师兄在葭棏遭遇内乱,他本来可以避难逃会鲻国但他却为了信守对国君的承诺主动卷入险境。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想杀他的人说:‘夫子说过,衣冠是开化民族的象征。你若要杀我,必先让我把帽子戴正!’这对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幸’的结局了吧。”赣在这时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慷慨。
神不曾告诉他,他曾多次回到过去,希望在原与夫子相遇前改变原的性格以此来避免原在葭棏被杀的结局,但他并没有成功。如今回想起来,他为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而感到羞耻。并且“通过改变一个人的过去是否能改变这个人的命运”这命题他至今也没有证明其真伪。
“赣,”神看着忽然盯着赣,认真地问,“你所信守的天命,其实是事奉夫子吧?”
赣轻轻点点头。
“你知道一片叶子总将落去,但若夫子想多看这片叶子一眼,你也会愿意用身躯为这片叶挡住寒风。就算鲻国已经在衰弱,你也依然尽力拯救了它。”
“我不愿意,再看见夫子因为什么事情而难过了。”赣说。
赣这句无比简单的话,瞬时让神的万千情绪掀成巨浪不止地拍击着他内心某个地方。
“天盍言哉?”天从来不会告诉你确切答案,但它运行的每一件事都在向你昭示着什么。天不会告诉你我们的世界是否是圆的,但是天向你展示每次月食之际月上的投影总是圆的;天不会告诉你一颗大樁的高度,但它公平地赐予了每一个生物影子。天何尝说过什么?人却简单地看着四季自然地更替得到了那么多公式定理。圣人何尝明言过什么?每个学生却只是跟从着他的言行,得到了各自对天命的理解。神一下明白过来这就是夫子的伟大之处。
他看着赣,敬佩之中竟然还带着艳羡。他想到,或许这就是男生,在没有想得到谁认可的时候,随心所欲地活着、用藐视万物的自傲向世界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总有一天他会遇见一个让自己改变的人。那个人会让自己敛起一身的锐气,为了那个人会谦卑到不眠不休地求索真理、默默不语地奉献一切;会自负到为这个人挑起整个世界也觉得做的不够多。
年轻时凭借高强武艺横行江湖的原却在遇见夫子后恭敬地学着礼;年轻时因为聪明商业头脑富甲一方而自视甚高的赣为了夫子默默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却从邀功一句。这两人都成为了这个乱世之中了不的人。
“我要是也能遇见一个人能这样改变我就好了。”神忍不住如此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