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雅茹伤心欲寻死 小月夜半说往事

　　雪停了，地上的积雪厚达尺许。雪是顽童们的好玩物，个个欢天喜地的在雪地里嬉戏打闹好不热闹，有打雪仗的，有堆雪人的，更有顽皮的男孩用尿在雪上面涂鸦。因天气阴沉之故，天比以往黑的早，一些人家的烟囱里已冒起了袅袅炊烟。
　　年轻的妇人，瞅了瞅桌上的座钟，还不到五点的样子，忍着腹中的饥饿，拿了把铁锹铲起了院里院外的积雪。慢慢长夜里，饥肠辘辘比孤单寂寞更折磨人。年轻的妇人，宁可睡前挨饿，也不想睡后被饿的难以入眠。
　　雪太厚了，年轻的妇人铲了没几分钟就觉得腰酸背痛胳膊疼，左手扶着腰，右手拄着铁锹站着小憩。抬眼望去，满世界银装素裹，真是漂亮啊。雪是一场好雪，就是下的太厚清扫起来麻烦。望着别家门前嬉闹的孩童，少妇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这微笑让她看起来别有韵味。但那微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落寞和惆怅。孩子的欢笑声，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地孤苦，眼泪悄然从她细长的眼角流了下来。她多渴望自己有个孩子啊，就算守寡她也愿意陪他长大。
　　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张俊华的老婆，路永年的相好小月。张俊义还算仁慈，并未对小月赶尽杀绝，霸占了所有田产后，并未将她扫地出门。看似仁慈之举，实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计，让无田产活口的小月，被逼无奈屈而从于张俊生。小月早已看清张俊生为宵小之辈，绝不会屈从于他。任张俊义、张俊生兄弟俩如何威逼利诱，小月都不为所动。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都快被逼到了绝路了，小月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大不了一走了之。像她这样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总有男人愿意娶她的，不怕没了活路。
　　就在小月伤感之余，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闯入她的脑海。她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向远处眺望的时候，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独自站在沟畔上。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后来一想就觉得异常。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积雪，天快要黑了，一个小孩子独自站在沟畔上干啥呢。那沟畔离沟底起码也有三十几尺深，万一失足掉下去那还得了。
　　一想到那河畔，小月的心里就异常难受。几年前她最爱的男人路永年将她的老公张俊华，就从那里推下去摔瘫痪了。她虽不爱张俊华，但他毕竟是和她同床共枕好几年的丈夫啊，她也试着恨过路永年，可就是恨不起来。
　　一想到张俊华的遭遇，小月心里就一阵害怕，若是那小孩从那河畔上坠下去，肯定也是非死即残，赶紧丢下手中的铁锹向小孩站着的沟畔上匆匆走去。
　　走近一看，发现站在沟畔上的是一个，泪流满面地瞅着沟底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从女孩反常的举止，小月看得出女孩心里有想不开的事，小小年纪怕是要做傻事呢。小月生怕惊吓到女孩而发生意外，脚步轻缓地悄悄走到女孩身边，从女孩身后猛地抱住她，硬生生把她拖到了安全地带。
　　“放开我，让我死了吧！”那女孩哭着挣扎着喊。
　　小月凑近脸一看，见怀中抱着的哭的眼泪鼻涕的小姑娘是路永年的二女儿雅茹，一股忧伤之情油然升起，但仍不忘打趣女孩说道：“哼，人不大脾气还挺大！才是个娃娃芽芽儿，咋就学会寻死觅活呢！”
　　“要你管，不要脸的臭女人！”雅茹本以为抱住她的是母亲，见来人不是母亲，心里很是失望。又见抱着她的，是母亲最讨厌的女人小月，心里顿生厌恶之感，怒斥道。
　　“哟呵，就你这么屁大点的娃娃，也知道老娘我是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啊，老娘我的名气还真是响亮呢！”面对雅茹的辱骂，小月并不生气，反而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故作吃惊地说。
　　“不要脸，还有皮脸笑呢你！”雅茹被小月滑稽的表情逗的破涕为笑，心下对她的反感少了几分，笑骂道。这个在母亲眼中十恶不赦的女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小月见雅茹面露笑容，心里欣慰了很多。她不想问女孩为何悲伤，只要此刻她能开心一些，不要想着再做傻事就好。不知不觉中，天就彻底黑下去了。天都黑了，她消失了这么久，母亲、姐姐、奶奶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寻她。看来她们都不在乎她呀，女孩想到此处忽然又痛哭起来。
　　“好啦，雅茹乖不哭了，老娘都快饿死了，咱们赶紧做饭去！”小月拽着雅茹的手，不给雅茹拒绝的机会，拖着她就往前走。雅茹极不情愿，但拗不过腹中的饥饿，心中对黑暗的害怕，就半推半就跟着小月一起走了。
　　一走进小月家的院子，许是四面环屋的原因，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雅茹心里不禁一阵害怕。这种四合院建筑，庭院面积较小，四周被高大的房屋围着，若是没有人住，或者是在夜晚，总给人一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小月可能是住习惯的原因，或者本身胆子大的原因，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小月家的宅子，说起来解放前还是路家人的呢。
　　握在小月手中的小手，不由得颤抖起来。小月觉察到雅茹心里害怕，打趣道：“哟，害怕呢，之前寻死的那股胆子哪儿去啦！”
　　听着小月的打趣，雅茹并不气恼，幽幽地说：“你家阴森森的！”
　　“哈，这里我知道的就死过两个人呢，之前死了多少个还不晓得呢，你说能不阴森森的吗？”见雅茹害怕，小月故意说的恐怖。
　　就在这时，一道疾风忽然从二人眼前掠过。这应景的变故，吓得雅茹和小月同时失声尖叫起来“鬼啊！”二人的惊叫也把那“鬼”吓到了，嗖的一声蹿到了下厢房屋顶上，“喵呜”嚎叫一声，又顺着院墙跳出了院子。原来是一只猫，可把二人下了个半死。黑暗里，二人虽看不到彼此惊慌的神情，却被自己方才惊慌的举动逗笑了。
　　小月推开上房的屋门，摸黑点燃桌上的油灯，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膛，笑道：“妈呀，小畜生可吓死人呢！”
　　“嘁，我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呢，还不是被吓的半死！”雅茹不忘被小月取笑她胆子小的事还击道。
　　“我呀，胆子也就比你大那么一点点，我男人刚死的那些日子，每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就紧锁大门，然后把自己一宿包裹在被子里，害怕的在被窝里直哆嗦。”小月说着，眼睛里泪花点点。背过身，偷偷擦干了眼泪。这一幕都被雅茹看在了眼里，她第一次开始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很可怜。二人这么你嘲我讽，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两个女人，彼此间竟有了一丝亲近的感觉。
　　小月让雅茹脱鞋坐在炕上取暖，自己去厨房做饭了。说做饭，倒不如说是烧汤。厨房中用陶土烧制的一口小小的坛子里，装着半坛子黑谷面。小月用木勺挖了一勺子黑谷面，倒进冒着白气的大黑锅里，又用勺子搅拌了几分钟就出锅了。整个冬天，她每天就依靠着喝这样一碗黑谷面汤续命。她家所有的土地都被张俊义霸占了，留给她的就只有家门口的那块自留地，去年她在那里种了一块黑谷子，收割后就一直吃到了现在。
　　雅茹看了看小月端来的两碗黑乎乎的黑谷面汤，又看了看小月满是歉意的笑容，心里忽然特别难受。她觉得她们祖孙三人日子就已经过的很苦了，没想到有人日子过的比她们还要苦。雅茹又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很可怜。
　　望着雅茹难过的表情，小月尴尬地笑着说：“家里没啥吃的，你别嫌弃将就吃些。”雅茹怎么会嫌弃呢，之前没单干的时候，她也没少吃过这样的饭。现在条件好一些了，每天都能吃上两顿杂粮面面条。雅茹端起黑乎乎的黑谷面汤，二话不说就喝了起来。
　　许是雅茹悲伤的情绪感染了小月，直到吃完饭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二人具是很沉默，吃完饭就吹灭灯躺在炕上了。
　　沉默了许久，小月突然开口说道：“当年的你大呀，可是整个双驼岭最引人注目的男人！你知道吗，我是你爹的老相好呢！”小月侧过身，脸朝着雅茹躺下。不知为何，今夜她的情绪格外地悲伤。许是把悲伤压抑的太久了，身边有一个可以听她诉说的人，就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和情人的女儿躺在一起，听自己说她和女孩父亲曾经相爱的故事。
　　“嗯！”雅茹在心里千百遍骂着这个女人的无耻，但表面上仍勉强回应着她，毕竟若没有她的阻止，此刻的自己恐怕早已死了。今夜她虽和这个女人躺在同一张炕上，但她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她只是觉得她很可怜而已。可以说，她家的所有不幸，都与这个女人有关。
　　小月从雅茹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她的不悦，但她并未在意，依旧述说道：“当年的你爹，很会哄女人开心，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我，像喝了蜜糖一样甜蜜。我们背着所有人，偷偷地相好，那个刺激和兴奋呀！”
　　“不要脸！我大就是被你这个妖精迷住了。”父亲的风流事，在雅茹眼中是羞耻的，但她不能责怪自己的父亲，只能迁怒于小月，怒叱道。小月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玲珑的鼻子，小巧的红唇，虽说三十出头，怎么看起来也像个二八少女。雅茹觉得自己的母亲就已经非常好看了，可在小月面前还是差了一些，难怪父亲会做错事。
　　“嘿嘿！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小月无奈地微笑着说，对雅茹不逊的言语并不生气。
　　“知道你大和你娘成亲后，我都快伤心死了，后来心灰意冷就嫁给了张俊华，其实心里还是想着你爹，盼望嫁到你们村里以后，能多见到他。”小月自顾自地说着，见身旁的雅茹没有回应，觉得无趣也沉默了下来。
　　凝视着黑漆漆的屋顶，小月陷入了悠远的回忆。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那时的她还是妙龄少女，她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力，那么痴心爱着那个冷峻的青年。课堂上意气风发的他，幽会时体贴温暖的他，都是她记忆里最动人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是从那时结束的。
　　夜已很深了吧，毫无睡意的小月，收回凝望着漆黑屋顶的眼神，在黑暗中朝着雅茹躺着的地方看去，幽幽地说道：“雅茹啊，当年的你大真是让人着迷啊！”雅茹听着小月断断续续的诉说，也陷入了回忆，完全没听见小月说的这句话。小月以为雅茹睡着了，也合上了空洞的眼睛。黑暗中两股泪水，从她的眼角处汩汩而下。
　　懵懂的少女怎么也想不明白，男女之间那种讲不清道不明的缠绵的情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雅茹心里父亲是个磊落的男人，为什么也要和别人的女人纠缠不清呢，难道父亲有了母亲还不够吗？她很讨厌小月这个女人，可不知何故竟对她生出许多怜悯之情来。这个女人凄苦的一生，是咎由自取呢，还是命运使然呢?她也想到了母亲，母亲堂堂正正，勤劳顾家，对父亲忠诚不二，可为什么也要遭受厄运呢？带着这些人生的疑问，雅茹昏昏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