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时刻

　　此刻，一列客车停靠在滨江火车站，车厢里走出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身穿一袭橘红色的连衣裙，疏着一头齐耳短发，她没有随着人流走向通道，而是走到一面车窗前，不住地向里面挥手。
　　列车启动了，傍晚的天光淹没了远去的列车，可姑娘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矗立的雕像。
　　她叫刘葳蕤，是刚刚从北方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她目送的人是她的恋人，叫田川，是她的同班同学。
　　本来，他们都打算分配到滨城工作，系主任吴教授已经为他俩的分配做了安排，他俩将一起被分配到滨江省委宣传部，但一场变故改变了田川的初衷，他要回家乡邑县工作，并明确提出和刘葳蕤分手，所以，这次分别不同寻常。
　　十天前，他俩都兴高采烈地等着毕业，他俩的恋情也迎来了一个新的高潮。
　　晚上，刘葳蕤坐在图书馆里等着田川，田川说先到吴教授家串个门，然后再到图书馆和她会合。
　　不一会，田川来了，走到她跟前，小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看了看他，没有吱声，起身收拾东西，把一本杂志送回了借阅处。
　　“到吴教授家什么事啊？”
　　路上，她小声地说。
　　“一会和你说。”
　　田川觉得在校园里说这个事不好，这毕竟是保密的事，万一要是叫别的同学听到就不好了。
　　他俩默默地走出了校园，向铁路公园的方向走去。
　　铁路公园在北方大学的北侧，离北方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公园的绿化非常好，到处都是参天的松柏和茂密的灌木，弯弯曲曲的小路在灌木丛里延伸，不仅阻隔了人们的视线，而且也屏蔽了人们的交谈，增加了许多私密性，因此，这里成了年轻人谈恋爱的绝好去处。　　
　　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已经有年轻的情侣手拉着手向公园里走去了，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年轻人手拉着手在大城市里也是不多见的，只有到了傍晚，只有在这公园里，好像手拉手是一种特殊的文明了，而这正是北疆市的一个风景，很多没有对象的人也愿意到晚上来这看一看，看一看有对象的人是怎么享受甜蜜幸福的时光的。
　　而当夜幕降临，整个公园被黑色笼罩的时候。很多情侣的行为就不像傍晚那样文雅了，有的情侣会站在甬路中间拥吻几十分钟，毫不在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路人，而有的情侣是蜷缩在灌木丛里做更加亲密的动作，甚至会发出急促的喘气声和轻轻地呻吟声，因为他们的行为太肆无忌惮了，也招来了很多好奇的人晚上来这里看热闹，于是这里的情感就不那么纯粹了，并且偶尔会有案件发生。鉴于此，公园的管理者会在晚上九点发出提醒：“大家都早点回去吧，太晚了会不安全。”一个老大爷在公园里来回的走着，并向有动静的方向发出这样的忠告。
　　在大学里不乏四年没有进过一次公园的学痴，但田川不属于这种人，田川和刘葳蕤来过一次这个公园，但因为这里的气氛太浓，他俩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看到一对一对的情侣搂在一起，他俩都不知道说什么，是赞赏呢，还是鄙夷，如果表示赞赏，那就等于暗示对方一个要求，也应该向人家学习，如果是鄙夷，又怕叫对方误解感情不到位，所以他俩来过了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来过第二次。　　
　　但今天他俩朝这个方向走来了，并且是田川主动往这个方向走的。
　　刘葳蕤一直在等待田川的回答，她想知道吴教授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但田川却一直没有回答，不仅没有回答，而且田川今晚还表现得非常沉静，走路的时候连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直向前走着，像是在考虑一个什么问题，她看田川不吱声，她也不吱声，她想，反正你答应我一会告诉我的，我还着什么急呢？就这样静静地走一会不是很好吗，马上就要毕业了，像这样的静谧而温馨的时候也不是很多了，也许田川是在回忆他们一起走过这段小路的情景，也许他也是在默默体会着和她一起走这段路的幸福时刻。　　
　　前几天学校召开了毕业教育大会，校长非常幽默地在台上说，已经搞了对象的同学要好好处，还没有搞对象的同学要抓紧搞，台下哄的一声笑了起来，有人说，这话来得太迟了，剩十几天就毕业了，现在搞对象还来得及吗？
　　刘葳蕤很庆幸打了一个提前量，在大一的时候她是暗恋他，到大二的时候开始频繁接触，本来她不想参加古典文学研究社，但因为田川参加了，所以她也参加，田川要在文学社举办的活动上发表演讲，她就坐在第一排聆听，并且给他的水杯里倒水，到大三的时候他俩的关系就公开了，到大四的时候连系主任吴教授都知道了，因为考研究生的事田川把和她的关系告诉了吴主任，以后每当吴主任看见刘葳蕤都会有一个莫名的微笑，那意思是你和田川的感情很好，为了你，他都放弃考研究生了，使他失去了一个最得意的门生。
　　他们很快来到了公园的附近，已有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着手向公园走去，田川也伸出手来拉着刘葳蕤的手，一同走进了公园的小门
　　公园里的路越来越窄了，两个人并肩走都要胳膊碰胳膊，当她的皮肤挨着他的皮肤的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爽的感觉。本来是七月天，天气很热，左手摸着右手都会出汗，可当她的皮肤挨着他的皮肤的时候，他有一种非常凉爽的感觉，仅仅是一点触碰，他就感到非常惬意，如果是紧紧地搂在一起，那该有多舒服啊，他想找一个所在，立刻实现自己的愿望。
　　前面有一个转弯，黑色油漆路面生出一个岔路，岔路是石板小路，石板间长着青草，小路两旁都是树木，树叶和树叶相接，几乎要挡住行人的去路，也是因为如此，这条小路显得特别僻静，树枝掩映，行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加上夜幕降临，田川觉得这是他告诉她刚才他和吴教授谈话内容的时候了。
　　“吴主任告诉我，滨江省委宣传部有两个名额，他已经和蒋校长说了，蒋校长也和省委宣传部说了，估计问题不大。”
　　他站下了。小声地对她说。
　　“啊，太好了。”
　　她高兴地跳起脚来，两臂像要飞一样上下晃动。
　　“那样，我们就永远可以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传达一个秘密。
　　她领会了他的意思，身体倾斜过来，他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怀里。
　　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公园，每一对相依相恋的身影都变成了一个爱的符号，彼此都不用顾忌了，在这里尽情地表达吧，尤其是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人。　
　　他的一双有力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猛烈地游弋着，两双热唇紧紧地粘在一起，像被高温电弧给焊接了，怎么扭动也脱离不开。让时间停止吧，让明天不再到来，让两个身体熔化在一起吧，爱情像一座孕育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喷发了，释放了。
　　他俩就这样搂着，吻着，直到腰腿酸软，嘴唇发麻，才慢慢地放开了手。
　　“但我还是愿意呆在你的怀里，不愿呆在你的胃里。”
　　她调皮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眸子像两颗星星。
　　“那以后我就总搂着你。”
　　他的声音更低了，他觉得这是一句比较粗俗的话，生怕别人听见，他俩可都是北方大学的学生啊，而北方大学是北疆市的一流大学，也是全国的一流大学，北方大学的学生说话应该是文雅的，而在田川看来，最能淋漓尽致表达感情的词汇不是文词，而是粗话，所不同的是文人说粗话的声音要低一些。
　　刘葳蕤又靠在了田川的身上，田川又搂住了她的腰，他觉得这样还不够过瘾，他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那样他可以把她抱在怀里，可以抚摸她的全身，可以尽情地表达他的爱意。
　　“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他咬着她的耳朵说。
　　她站直了身体。
　　他拉着她的手在曲折小径上寻找着，但小径没有给游人准备的座椅，座椅都是在甬路的两侧，这里只有情人们自己动手搬过来的石头，他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能坐人的石头，只有一块，但这一块已经足够了，再来一块就是多余的了。
　　田川毫不犹豫地坐在了石头上，根本没去想石头上是不是有土，他今天晚上算豁出来了，因为他觉得今天晚上他应该好好地爱抚刘葳蕤。
　　“坐我怀里吧。”
　　他是第一次这样大胆地和她说话，一点都没有考虑她是不是拒绝。
　　刘葳蕤还没有坐过田川的怀里，看来今天他真是动情了，她也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他的怀里。
　　这回他来的不是很猛烈，而是慢慢地用自己的唇去吻她的面颊，她刚才说他把她的嘴吻疼了，所以他不再吻她的唇，而是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下颌，还有她的头发。他的手也不仅是搂着她的腰，而是抚摸着她浑身的每一个部位。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声不吱，好像一吱声就会打破幸福。
　　他陶醉了，他想起了元代诗人赵孟頫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轻轻地吟诵起来：“你侬我侬，特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他觉得再说那种直白的话已经不能准确的表达他的感情了，什么“搂”啊，“亲”啊，那只是感情的一种释放,而这首古诗才最能表达他俩的关系。
　　这不仅是因为这首诗写得好，把夫妻关系形象地比喻成一块泥，而且也因为赵孟頫与妻子管道升是历史上少有的夫唱妇随的夫妻诗人，这就不同于柳永和苏东坡，虽然他俩也写下了荡气回肠的传世之作，但是他们的妻子都是普通人，和丈夫的才气没法相比。
　　田川觉得刘葳蕤的才气并不亚于他，而且在有些地方超过他，所以当他得知了历史上还有一个赵孟頫和管道升这对夫妻以后，就常常拿来自比，他也觉得《我侬词》，是他和刘葳蕤的真实写照。
　　听着他的吟诵，她的嘴唇也慢慢地翕动了，“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他俩共同地吟诵了起来。
　　他俩都流泪了，月光映照着泪花，映衬着两个人的笑脸，他俩笑得是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当他俩回到校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过了十一点宿舍楼就要锁门了，再想进来就得敲门，他俩不想麻烦看门的大爷，所以，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俩回到了宿舍楼。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是在一个楼层，只不过男生是在中厅的西面，而女生是在中厅的东面。到了四楼的中厅，他俩应该朝东西两个方向走了，但他俩停住了，好像谁都不愿意回到寝室，从今天开始，他俩最好永远也不分开，最好是相携而动，相拥而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到阳台呆一会吧。”
　　她低声说。
　　宿舍楼是正南正北的正楼，这是一幢恢复高考以后盖的标准化宿舍楼，南面和背面都有阳台，南面的阳台是贯通的，可以从东西两个方向进入，南面的阳台是用铁管焊制的护栏，护栏大概有一米高，护栏的上方是一根贯穿东西的铁线，每隔十几米的距离有一根立柱，铁线是给学生晒被服衣服用的，楼下就是校园甬路，来来往往地总有人经过，所以在南面阳台活动的人们都是光明正大的，有的是晾晒衣服，有的是闲着没事。
　　但北面的阳台就不一样了，因为宿舍楼的厕所和水房都在走廊的北侧，所以北面的阳台设计的比较短，也不是贯通的，而是东面一个，西面一个，也就六七米的长度，并且北面的阳台是水泥墙的护栏，所以增加了很多隐秘性，再加上楼的北侧地面是一片绿化，也没有甬路，所以也没人经过，这就为那些搞对象的同学提供了方便，几乎每天晚上北面的阳台都会有一对情侣，从那低低切切，别人也就不好打扰了。
　　田川和刘葳蕤从来没到北阳台幽会过，虽然他看到别的情侣从那伫立也有点羡慕，但他还是觉得这样太暴露了，影响不好，他和刘葳蕤幽会都是到马路上去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