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红心可对天

　　在暑假前一天，德仁终于被小王、小牛“逮住”，请进校报室。
　　小王笑眯眯的：老师，今天的讨论换个方式，我们提问题，你来回答。
　　德仁说：同意。
　　小牛抢着发言：老师，不好意思，我提的这个问题可能涉及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就不用回答。我的问题是：劳教的第一关，对你来说，可能终生难忘。我们很担心，在没有被褥的情况下，你在冰冷的窑洞里睡了20天，你是不是留下了后遗症？例如风湿病之类的疾病。
　　德仁心情平静地：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有留下后遗症，一点后遗症也没有。我没有骗你们，我也没有必要骗你们，你们看我今年75岁了，并没有腰酸腿痛的老毛病。
　　小王说：这个我们都看见了，你在操场上散步，和我们年轻人一样精神。......不过，我们心中总是有点疑惑，有点担心。
　　德仁说：这个吗？这件事情在我心中留下了阴影，我也曾疑惑过，担心过，但是人总不能在疑惑、担心中过日子吧？时间一长我也就淡忘了这件事情。要是冷静地分析一下，我是这样考虑问题的：第一，我是5月1日离开西安的，当时穿着一身绒衣，还有外套。晚上虽然没有被子，但是这些衣服还是可以抵御一些寒气的。第二，富县5月最低气温是摄氏10度，晚上虽然很冷，不过还没有达到冻死人的低温。第三，根据公安厅的指示，我们每月定量是43斤原粮，我每天都能吃饱，所以身体具有一定的抵御寒冷的能力。如果像甘肃劳教人员那样吃不饱肚子，说不定我今天就见不到你们了。第四,我从小就坚持体育锻炼，人虽然消瘦，体质还是比较健康的，这就是我能够坚持睡冰冷的窑洞20天，没有被冻死、没有被冻病的一个原因。
　　小牛静静地听着，深有感触的：你的分析很有说服力，我认为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然你后来还经受了许多磨炼，但是这些经历都成了你的财富，成了你的写作素材。
　　小王兴致勃勃的：不过我还得问一个与作品无关的问题，在你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会重视锻炼身体，你当时是怎样想的？
　　德仁深有感触的：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重视锻炼身体主要因为看了一份试验的材料：在院子里，不停地追赶一只野鸭子和一只家鸭子，不久家鸭子口吐鲜血而亡，而野鸭子却活蹦乱跳，安然无恙。经过解剖，发现野鸭子的心脏比家鸭子的心脏大得多。这就是野鸭子瘦而健康家鸭子肥而虚弱的根本原因。
　　小牛兴奋得喊起来：哎呀呀，我不要长成家鸭子，我一定要做一个健康活泼的野鸭子。
　　小王说：我现在再提第二个问题。《伐薪烧木炭》这章，写得很感动人。你在劳教场合，为什么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写一首歌颂白桦树的长诗？
　　德仁沉思着：写作嘛，总要表达一种思想感情，才能抓住读者的心。如果我站在山坡上，直截了当地发抒一通思想感情，也未尝不可，可总觉得有点单调，有点空洞，未必能达到感人的效果。现在我寓情于物，借着白桦树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就显得十分自然，而没有生硬的牵强附会的痕迹。我先是赞扬白桦树风姿绰约，挺拔坚强，其实是把自己的追求糅合进去，这就是我坚持挺直腰杆做人的精神。当我举起斧头要砍伐白桦树的时候，我起了恻隐之心，于心不忍，竟然检讨起自己的残忍，可是为了大炼钢铁，只好奉劝白桦树作出牺牲了。唉，当时我的心情确确实实是十分复杂的。
　　小牛诚心诚意的：佩服，老师在写作的时候，时时刻刻不忘表达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你的小说才能这样感动人心。
　　小王说：你写的建国和你一样，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又是一个讲究科学的人。你看他左手被榔头砸伤，他迅速地用右手捂住伤口，使皮肤粘连复位，同时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以减少流血，等待医生包扎。他受伤躺在窑洞休息，仍然抓紧时间看《阿Q正传》。他看书的姿势让人发笑：受伤的左手放在胸口，右手举起书本，让眼睛和书本保持7寸远的垂直距离。他要用这样的方法保护视力，他不想让自己在毫无成绩的时候，变成近视眼。老师，我要问你，——其实是不需要问的，你的视力保护得很好，没有得近视眼。
　　小牛说：老师，我很佩服你，事事讲原则，讲科学，实事求是，不弄虚作假。建国和管教干事那段推心置腹的谈话，感人至深。建国把自己的委屈吐露出来，并用一首诗来表达：
　　自幼立下凌云志，
　　学习马列求泉源。
　　世事沧桑谁作证？
　　一颗红心可对天。
　　小王追问着：老师，我总是想不清楚，三年半的劳动教养，艰难困苦自不必说，你又背着那么沉重的思想包袱，你一天一天是怎样挨到头的？
　　德仁受到了震动：小王，你这个问题切近了中心，一个“挨”字用得准确极了。一开始进去，确实是挨时间，算天天，度日如年。每年都盼望国庆节，希望国庆节能解除劳教。可是，盼来一个国庆节，又盼来一个国庆节，总是失望，失望，后来索性死了这份心，老老实实地坚持劳动就是了......一直到第四个国庆节，才恢复了自由之身。后来我才知道，劳动教养制度是1957年正式颁布执行的，好像就是为我们这些人制定的。送去劳教的人，并没有犯法，也没有判刑，只是“犯了错误”，通过劳动教养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可是有人就发牢骚了：要是劳改判刑，知道是几年期限，还有个盼头。可这劳教，不知道期限，遥遥无期，叫人心急。有人私下议论，宪法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可这劳教制度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们没有触犯法律，没有被判刑，就被关在这里，强迫劳动，失去了人身自由。当然，这些话都是私下悄悄议论的。......
　　（2013年中央作出决定，废止劳动教养制度。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然对于劳教制度，小王、小牛不甚了解，不便于发表议论，只能表示深深的同情而已。小牛说：你写的主人公建国其实就是你的化身......
　　德仁说：不能这样理解，既然是小说就有许多虚构的情节，当然虚构的情节必须真实，要为表现作品的主题服务。
　　小牛说：老师，你的顾虑我理解，你恐怕别人说你表现得太积极了，甚至于说你是假积极。你看，建国帮助组员们解决困难，做思想工作。木炭窑崩塌时他把老方推了出去，自己腿部却受伤骨折。因为不愿意虚报土方，而辞去轻省的统计员工作。凡此种种，给人的印象似乎太先进了，都可以当共产党员了......张老师，对不起，我不是讽刺你，我是担心有的读者会这样想。
　　德仁一脸严肃的：你提的对。其实，我正是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看看，你们忍不住想笑，觉得我太狂妄，太可笑，一个犯了错误的劳教人员，怎么会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呢？原来，当我被定..的时候，我曾经向党组织写过一份决心书，表示自己一定要用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加入共产党，这封决心书曾经被传为笑柄。说起这件事情，我的脸蛋便热烘烘的，丢人得很。
　　小牛说：我不但不笑话你，而且更佩服你这种精神了。
　　小王说：建国养伤期间，老李去照顾他，他便请老李唱秦腔《周仁回府》，老李唱得十分悲伤，建国听得眼泪长流。建国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太精辟了：是啊，要悲就悲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凄凄惨惨，惨惨戚戚，浑身颤抖。要冤就冤他个亲人误会，鞭打贤良，有口不能说，有冤无处辩，冤深似海，无边无涯，这样才能撕心揪肺，感人至深。在这里，虽然说的是《周仁回府》，却联系着自己的冤情，悲痛不已。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当老李征求建国意见“唱秦腔要听乐的还是听悲的”时，建国说“唱一段悲伤的，越悲伤越好”。我不知道，对你来说，受冤劳教已经够悲伤的了，为什么还要听最悲伤的秦腔。
　　德仁沉思着：这并不是建国的要求，——而是高尔基的要求。
　　小王、小牛呵呵地笑了：哎呀，这怎么还牵扯上高尔基了？
　　德仁冷静的：我不是在开玩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年轻时读高尔基的三部曲，有一段写傍晚时人们聚集在街头唱歌，高尔基大声地要求：唱一首悲伤的，越悲伤越好。高尔基这句话我永远记在心中。因为我始终有一个疑问，高尔基为什么要听悲伤的歌曲，现在我才深刻地理解了高尔基这句话的含义。
　　小王、小牛叹息着：唉，老师，高尔基作品里的一句话你记了几十年，真是难得。
　　德仁深沉的：年轻时读到这句话，不能理解，只是作为一个问题记在心里。现在，自己经受了许多苦难，才体会到高尔基小时候经受的苦难太多，他要发泄，他要听悲伤的歌曲来发泄心中的郁闷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