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间有爱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牛的草原 发布时间:2019-05-02 19:45:54 字数:5116
白天鹅不在鸡窝里长,大鳇鱼不在河沟里生。
——赫哲族谚语
在青海省的循化撒拉族自治县,撒鲁尔人哈桑的后裔韩吉寿同样在打造属于自己的绚丽多彩的人生。
1987年,韩吉寿从兰州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家乡循化县。他根据自己所学的生物科学专业选择在农业部门工作。
韩吉寿下乡到清水乡做调查的时候,发现循化的特产线辣椒具有别的地方同类产品不可比对的优势。于是,他向当地的农民要了一包线辣椒,带回实验室。
循化线辣椒又叫牛角椒、长角辣子,是当地群众在长期的栽培生产过程中培育出来的品种,植株细健,叶窄花小,果长而弯,端尖如角,肉厚味馥,色红艳丽,含有辣椒碱、辣椒红素等,能促进消化、增强食欲,内服可以驱虫、发汗,外敷可以治疗冻疮、风湿、镇痛、散毒。
韩吉寿通过检测和分析,发现循化的线辣椒营养成份普遍高于其它地方的辣椒,特别是与著名的山东尖椒相比较,蛋白质含量高出1.9个百分点,每100克中维生素C含量、β胡萝卜素含量和辣椒红色素含量分别高出20毫克、60毫克和3.3毫克;脂肪含量高出2.4个百分点;总糖含量高出6个百分点;富含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每100克中镁、钾含量分别高138.65毫克、880.46毫克;辣椒油的平均含量比陕西、新疆两地的辣椒分别高2.21和1.2个百分点。
他不仅埋头钻研和推广农业科技技术,而且始终把农产品种植与扶贫脱困结合起来。
韩吉寿立即向县委书记和县长汇报了这个分析结果,建议在全县范围内大面积推广种植线辣椒,拓宽销售渠道,使农民们尽快脱贫致富。
县委领导十分欣赏这个热爱工作、关心农民的年轻人,经过调查研究之后采纳了韩吉寿的建议,动员清水乡、道帏乡、白庄乡、积石镇、查汗都斯乡、街子乡、尕愣乡、文都乡等地的撒拉族、回族、汉族和藏族农民种植线辣椒,并且保证秋后全部按照市场价格收购。
当年的夏、秋两季,农民们种植的线辣椒获得了大面积的丰收。在田间地头,在各种运输机械上,在乡村大大小小的晒场上,在农家庭院里,在农民的屋顶上面,到处都是红艳艳的线辣椒,把整个循化装扮成为一位头戴大红色盖头、身穿红色连衣裙的美丽的撒拉族新娘。
县委县政府信守年初许下的承诺,组织有关部门来到农民的家中,实行统购统销,使种植线辣椒的农民获得了丰厚的收入。
循化出产的线辣椒首先在青海、甘肃两地受到消费者的青睐,还荣获了第二届中国农业博览会金奖和1994年郑州全国优质农业产品展销会银奖。
韩吉寿为了让家乡的线辣椒走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又和食品研究人员开发研制出味道鲜美的线辣椒酱,向县委提议成立幸福撒拉线辣椒酱食品有限公司,批量生产保质期长、四季都可以供应的线辣椒酱。
一个过去看似十分平常的线辣椒,如今不仅带动了撒拉族农民脱贫致富,而且还带动了撒拉族民族食品企业的快速发展,更是激发了撒拉族群众打破陈旧、原始、个体的传统农耕模式,大步走向农业现代化、集约化、规模化的康庄大道。
在这场农业革命中,撒拉族青年韩吉寿功不可没。
韩吉寿在事业上红红火火,如鱼得水。但是,他在婚恋方面却出现了无法回避的烦恼和波折。
他在兰州上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位撒拉族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家在兰州,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人也长得十分水灵,父母都是省里的高级干部。
他考虑到自己不仅来自外省,而且祖祖辈辈都是乡下种地的农民,与人家姑娘相比,门不当,户不对,不啻是癞蛤蟆和小天鹅的差距,心中不禁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因此始终没有大胆地向那个女同学道出自己的心声。
韩吉寿大学毕业回到循化县以后不久,单位里一位汉族姑娘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大胆地向他表示了好感。
但是,韩吉寿没有立刻对那个姑娘做出回应。
他的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从懂事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听到父母向孩子们唠叨,以后一定要找一个相同民族、相同信仰的对象成家,决不能在这个事情上让亲戚和乡亲们看我们家的笑话。如果自己现在贸然地向父母提出来,势必会引起家庭的矛盾和风波,甚至是一场家庭大战。
韩吉寿犹豫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抵御对那个姑娘的喜爱,便鼓足了勇气回到家中,向父母正式提出了要与那个汉族姑娘谈恋爱的事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父亲气得大动肝火,暴跳如雷,用手指头指着韩吉寿的鼻子,高声地训斥道:“你才念了几天书,就开始忘本了吗?父母的教导,亲戚的嘴巴,邻居的眼睛,你一股脑的全部丢到黄河里了吗?”
韩吉寿争辩道:“我追求我自己的幸福,和亲戚、邻居有什么关系?”
父亲用手掌拍打着小炕桌,坚决地说道:“你是瑙们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是瑙们撒拉人的脸面和骄傲。现在你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瞪着牛眼睛看着呢。你要是违背瑙的口唤,瑙……瑙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无论韩吉寿如何解释和讲道理,父亲就是执意不同意。其他的亲人和亲戚也全都支持父亲的观点。这让他精疲力竭、倍受打击。
韩吉寿满腹忧伤地回到了县城。
他的心中偶然也产生过与传统思想抗争的想法,试图与和那个汉族姑娘明确恋爱关系。但是,韩吉寿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和封闭保守的生活环境,还有日积月累形成的思想束缚和父亲至高无上的威严,再加上他内心深处的纠结和软弱,导致他没有胆量最终甩掉压在身上的沉重包袱,大胆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从此,他谢绝了所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的好意,也会比任何异性向他投来的爱的光芒,每天一门心思地待在田间地头和实验室里,专心致志地和菜苗、果树打交道,犹如一个清心寡欲的清教徒。
韩吉寿在上大学的时候接触过关于突厥语系的书籍,记得上面曾经提到撒拉语与土库曼语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而且一些苏联专家的论文也提到中国的撒拉族与苏联的土库曼人是同源民族的可能性。当时,他并没有过多的在意。
从苏联独立出来不久的土库曼斯坦出版发行了一部名叫《世界上的土库曼人》的书籍。书中专门把中国的撒拉族单独列为一章,题目就叫做《中国土库曼人》。这部书籍引起了各国的、尤其是中国民族问题专家和学者的广泛关注。
土库曼斯坦主动通过政府渠道,与中国青海省的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开始了友好往来。
土库曼斯坦每年都要在首都阿什哈巴德召开一次世界土库曼人人文协会。总统亲自担任协会的主席。每一次会议都会邀请中国的撒拉族人士参加。
在新疆的乌鲁木齐,牛万山是一个对宗教无比虔诚的人。他一生笃信伊斯兰教,晚年更是根据宗教的要求严格规范自己的言行,每天认真按时地做着五番礼拜。他热心于集体的事业,被教友们推选为红山礼拜寺管理宗教事务的乡老。
1996年,精力旺盛的牛万山病倒了。
他经常望着窗户外边,口中念叨着:“安拉最好安排我在春天或者秋天无常。这样的话,大家送我的时候,天气不冷也不热,不受罪啊。”
第二年的秋天,弥留之际的牛万山指着放在枕头边上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示意牛木林把它打开。
牛木林拿起来那个木匣子,轻轻地打开,看见里面有一小块红色的金丝绒,包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金丝绒。
金丝绒的下面露出来一块普普通通的鹅卵石。
这块鹅卵石约有一枚鸡蛋大小,表面上平滑光亮,还刻着3行阿拉伯字母的文字。
牛木林仔细地辨认鹅卵石上的文字。但是,他一个词也不认识。因为他只学习过汉文和英文,根本不懂阿拉伯文和伊朗文。
牛万山以减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地说道:“这……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你要好好地……保存它,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10月20日的凌晨,牛万山溘然长逝,前往他日夜祈求的那一个宁静而安详的世界。
送别了牛万山,乌鲁木齐突然遇到一股来自西伯利亚强烈的寒潮,气温骤然下降。城市转眼之间变成了冰天雪地。
牛木林望着茫茫的白雪,回味着父亲的话语。他拿着那块鹅卵石来到了中亚社会研究所,找到了著名的研究员杜先刚,请他看一看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白发苍苍的杜先刚拿起一把放大镜,对着鹅卵石上的文字看了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道:“这是古代伊朗的文字。有可能是3个人的名字。”
牛木林急忙追问道:“是哪3个人的名字?”
杜先刚回答道:“阿里。阿巴斯。巴德尔。前两个一般是穆斯林的名字。古代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和伊朗人和现代的许多穆斯林都取这个名字的。后面的巴德尔应该是一个标准的蒙古人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牛木林摇了摇头,茫然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牛木林突然想到,马小平当年曾经说过一嘴,他们的祖先好像是叫阿巴斯和撒尔塔阿姑。
于是,他火速赶回办公室,立刻给马小平打去了长途电话,急切地询问他的家史。
马小平说道:“我父亲那里有一本家谱呢。我今天晚上回去查一下。”
晚上,马小平打来了电话,兴奋地告诉牛木林:“牛木林,我查过家谱了。我的祖先的确是从花剌子模的马雷迁过来的阿巴斯和撒尔塔阿姑。他们和阿里在花剌子模的时候就认识了,是一起跟随蒙古军队来到中国的。我父亲还说,听我爷爷马海德说过,我们家在西乡井沟尕阴屲的好朋友易卜拉欣就是阿里的后代。”
牛木林听到这里,激动地浑身颤抖起来。他大声地对着话筒叫喊道:“尕阴屲的易卜拉欣是我的爷爷啊!”
马小平在电话的那一头惊讶地也高声地叫了起来:“这么巧啊?我们两个在大学里天天见面,竟然傻呼呼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牛木林的心潮一时间澎湃激荡,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他无限感慨地说道:“以前的社会环境很不好,父辈们对政治和民族问题心有余悸,从来不敢对我们讲述真实的历史情况。后来我才听说,我的奶奶是循化县的撒拉族,姓韩。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曾经问过韩吉寿。他说,韩姓是撒拉族的第一大姓,循化县80%的撒拉族人都姓韩,所以也没有十分在意。现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够帮我好好地查一下,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马小平说道:“没有问题。我最近就要去循化、化隆一带搜集民歌去。我见到他以后,一定帮你过问这件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马小平给牛木林打来了电话。他说道:“牛木林,我现在在循化县城的撒拉人家饭店里呢。韩吉寿也在。你们两个喧一会吧。”
韩吉寿在电话里说道:“木林,我专门回老家询问了父母和上一辈的老人。他们说,我们的祖先哈桑最早生活在现在的土库曼斯坦。他是跟着尕勒莽和阿合莽兄弟,经过撒马尔罕一起到中国的。韩姓是后来明朝皇帝赐予的。我爷爷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叫韩索菲,嫁给了你们河州西乡的东乡族牛大人。牛大人的经名叫易卜拉欣。姑奶奶出嫁以后从来没有回来过。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后来的情况了。木林,你在听我说话吗?喂,喂,木林,你怎么不说话啊?”
在电话这一头的乌鲁木齐,牛木林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韩吉寿在循化县如鱼得水,大显身手。2000年,他作为撒拉族的青年才俊和有突出贡献的农业科技人员,受邀访问了土库曼斯坦。
他一踏上祖先生活过的土地,全身的血液顿时热络起来,心中像一座沸腾的火山。
那一座座绿洲中宁静的小村庄,那一棵棵道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那一盘盘味道神似的饭菜佳肴,那一张张带着慈祥和微笑的脸庞,还有那不用翻译人员就可以顺畅交流的语言,都让韩吉寿感到那么的亲切,那么的自然,与自己美丽的故乡循化几乎是一模一样。
从临近西亚的土库曼斯坦马雷,到遥远的中国循化,距离至少也有4000多公里,其间有高山、沙漠、荒原、大河,也不乏成群结队的野牲猛兽,更有无数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可是,祖先们为什么要离开世世代代居住的故土,靠着骑行骡马和双脚步行,克服重重的困难来到东方的循化呢?
虽然韩吉寿无数次聆听老人们讲述撒拉族的历史,但是,他身在土库曼斯坦的时候,在赞叹祖先们坚忍不拔和不屈不挠的同时,心头却一直带着这个深深的疑窦。
2002年的8月,在循化的特产线辣椒泛红成熟的日子里,韩吉寿突然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在家中养病的日子里,身体虚弱的韩吉寿让家人搀扶着,来到了长着一大片线辣椒的地头。
他眺望着赤红色线辣椒和翠绿色叶子交织的美丽田野,喘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们看,线辣椒地像不像……一副巨大的图……画?等到我……无常了,你们……就把我埋在……线辣椒的地头上。如果……你们想念我了,就到这里来……看一看。我……在地里等候着你们……”
看到心爱的儿子不久就要告别人世间,韩吉寿的父亲对自己干涉儿子婚事的言行悔恨不已。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道:“胡大(真主)啊,瑙到底干了些什么啊?一个活泼干散(精干)的尕娃,硬是瘦成了一把骨头!”
当循化县没有长脚的线辣椒大步走向全国和世界的时候,有脚的韩吉寿却永远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他因患肺癌晚期,不幸去世了,终年36岁。这个撒拉族才俊生前未曾婚娶,没有留下一个子嗣。
韩吉寿长眠在循化这片他挚爱的赤红色的土地上。
咆哮的黄河流经这里的时候变得平缓起来,仿佛担心惊醒了睡梦中的韩吉寿。神情肃穆的唐古体山默默地耸立在这里,深情地俯视着远处一片片红彤彤的线辣椒地,守候着撒拉族人民的生命之泉——白骆驼泉,陪伴着执着善良的撒拉之子——韩吉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