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余晖散尽(3)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9-01-04 18:24:01 字数:4534
二娃的命运,仿佛总和全家的命运扯得紧紧的。他刚结婚不久,三娃又和同厂的姑娘谈起了恋爱。他没有违拗母亲的教导,放弃了考军校的机会,乖乖复员回家安排了一份工作,成了一名产业工人;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四娃也处上了对象。人家儿子结婚都会把父母压得喘不过气来,哪家娶媳妇不得准备俩儿钱?可文治两口子是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几个儿子全靠自己的能力,成家立业。难怪左邻右舍见到仲英,异口同声赞美着“你这婆婆当得硬气”。
虽说,当父亲的拿不出钱来给儿子娶媳妇,可这几个孝顺的儿子没一句埋怨的话,总是逢年过节从四面八方踏上归途,好好陪父母过个节。这个时候,仲英最开心,厨房里忙里忙外,脚下生风、嘴里哼曲。
“五一”又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院里的花已经展现出了五颜六色;两棵去年新栽的葡萄,也爬出了长长的藤蔓、伸出了小手掌一样的叶子;整齐的榆树墙,依然展现出文治的匠心之功。这也是他退休后唯一的杰作。
“瞧你妈乐得屁颠屁颠的没?她就是贱皮子,一辈子没伺候够人。”文治可是自私了些。把孩子养大他就完成了任务,想再伺候儿子、管孙子,他才不干呢。就算当着儿子、媳妇的面,他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你爸呀,就是自私,小时候都不管你们,现在更甭指望了。”仲英拎着勺子来回窜,嘴也不闲着。
“糊涂虫!自啥私?‘文革’那阵子都顾不上管自己,咋管孩子?”文治翻着眼皮,又鼓起了牛眼珠子。
“‘文革文革’,‘文革’早过去了,你倒是管呀?”仲英的一句话,特赶劲。
“这……年轻时没管,老了能管动?”文治脸更青,依然是倔强的性格。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犟”的文治,又发起了“神经”。
“爸,你说的对,那时候挨整,能把我们养大就是功劳,儿子肯定孝敬你,放心!”二娃和着稀泥。
“你妈就是糊涂虫!”文治语气缓和了许多,伸手摸向了烟。
“对对,爸聪明、清醒。我妈是女人,你不是家里的主事嘛。来,大哥、老三老四,敬爸一杯!”二娃一忽悠,桌上停止了争论。
文治不饮酒,几个儿子也是不喝正好,一喝就多。可仲英高兴的时候,就会整点红酒。今天儿子都回来了,自然少不了倒上一盅。
“妈,少喝点,岁数大,舒筋活血就行。”三娃提醒着母亲。
“妈知道,妈又不是老糊涂了。别听你爸一口一个‘糊涂虫、糊涂虫’地说我,其实妈明白着呢。其实呀……”仲英瞥了眼文治,不吱声了。她是想说“你爸才是糊涂虫一个”。
“其实,爸妈都不糊涂。”四娃插了一嘴。
四个儿子除了大娃不太说话,其他三个哄着父母开心;而四个媳妇只是看着热闹,不插嘴,紧着忙活着吃……
“哎,爸,我听说你靠上离休了?是真的吗?”二娃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对于喜欢虚荣的父亲,捡着老人喜欢听的话唠,这是当孩子的技巧。
“呵呵,你爸就这件事做得低调。现在成了离休老干部了,全镇没俩儿个,牛哇!”仲英先回答。
“这有啥呢?我可没牛。不就是建国前参加工作嘛,硬靠上离休的。不过还真不多,大部分都退休,学校就两个,嘿嘿。”听口气,老爷子也是相当满足。嘴上说不牛,其实心理美着呢。
“二哥,这离休和退休不差啥吧?”三娃问二哥。
“那可差多了,离休叫老干部,退休叫退休干部,名称不一样,待遇也差多了。我们住院的原则是‘当治必治,实报实销’,不花个人的一分钱,工资也高哇。红头文件上写着呢。”没等二娃回答,文治抢先说了话。他在用自己的行动进一步证明,他是一位有着“荣誉”感的老头。
“瞅瞅,瞅瞅,刚说完低调,又露出本色了。”仲英给了文治一句,揭揭他的老底。
“这不是孩子问吗?那不得好好解释解释呀!”文治理由充分。
“老爸,你可厉害了,以后谁还敢不听你的。”三娃最会哄老爷子。
“老二呀,我可听说,你们部队从山沟里搬出来了?”仲英关心二儿子的命运,她才不管什么离休退休的事,反正都是在家干呆着。
“嗯,搬到城市里了,比山沟强多了。”二娃嘴里嚼着东西。一九九一年边境局势缓和后,部队开始换防,曾经钻了几年山沟的二娃所在部队进了城,老太太这心里明朗多了。
“看看,妈就说你的命不能总这么差。这不也进城了,离这不远吧?”
“不远,三百多公里,一夜的火车就到了。”二娃总算咽下这口饭。
“看到延吉你五大爷家的孩子了?”文治有个叔辈哥哥在延吉。他可关心老哥哥的事,真是越老越念旧。
都说血脉亲情是割不断的,可在几个孩子的记忆里,他们与父亲这边的亲戚就是走动得少,甚至是极少。原因就是父亲一个人下了乡,而且加之“文革”期间怕受到连累,因此几乎断了往来。如今,孩子长大了,出息了,他也有了资本在亲戚中间炫耀了,这才开始与城里的亲戚有了往来。老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中有亲朋”。这话不全面,但也不假。过日子都不容易,谁想攀穷亲戚,那不是给自己找累赘吗?
二娃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父亲的骄傲。于是,赶紧接着父亲的话唠:“爸,看到我大爷他家的孩子了,他们都挺好的,全在铁路上工作。我大爷家姐姐说,五大爷还说明年来看我妈你俩呢。”
“好哇,好几十年没见面了,见面都不认得了。”父亲来了精神,眼里透出得意的光,也闪现着泪珠的晶莹。
“儿子,好好干,争取再往上动一动。”仲英鼓励着,抿了一口酒;又瞅了瞅老三老四,“你们向你二哥学习,要进步才是。”
“学不了了,人家是官,咱是小白人,说不上啥时候还得下岗呢。”三娃接茬道,“妈,当初我说考军校,你愣是不让,现在让我进步,黄花菜都凉了。”
“你个死小子,你是那块料?”仲英被戳到了痛处,狠狠瞪着老三。
“没考咋知道?背不住就……”三娃不服气地说。
“你吃不上饭,还得怨娘没给你种地不成?你个没良心的。”仲英假装举起了手。
“打吧!打吧!越打越傻,真成三傻子了。”三娃故意气着母亲,把脑瓜伸了过去。
“别气你妈了,你妈可都是为你们好。这个家如果没你妈,哼!等着吧……”文治说起公道话。
“妈,我不怨你。哈哈,其实我也考不上,就是不甘心。”三娃笑着打圆场。
“其实,妈是舍不得你呀。你看你哥在部队累得,黑瘦黑瘦的,瞅着人心疼。哪像你,肥头大耳,根本没吃过苦。”仲英给三娃夹了一块肉。
“知道妈疼我。来,儿子给你倒满,祝你老长命百岁!”三娃举起小杯子。
“哎哟,那不成老妖精了?你们都成家过得好,妈就知足了,到站也不后悔喽。唉,该下车时就得下车呀。”仲英端起杯,又“嗞”地喝了一小口……
仲英是无意间说出的这句感叹,或许每一个到了这把年纪的人,都想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感叹毕竟是感叹,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谁还不想好好多享受几年呢。然而,这样的话让孩子们心里压抑,母亲年纪不大,今后的时光还会有很多……很多……
这几年的形势果真变化得快,有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人的命运就发生了转折。真像无根的浮萍,在时代的大潮中颠簸着。
一九九三年,二娃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随着大裁军的步伐,他幸运地回到了家乡的部队,这回真的是荣归故里。女儿已经两岁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令人羡慕;而三娃、四娃的单位效益却直线下滑,看来,真有一种下岗的危机感存在。
离家最远的儿子也回到了身边,仲英心又再次敞亮开了。终于不再担心小俩口分居,终于不再牵挂离家的游子,脸上多了光彩,多了红润,更多了笑容。一辈子倔强的文治,都不忍在老伴面前耍一下大丈夫的威风了。
温润的秋风,裹携着黄叶,堆积在榆树墙下;院里的几株牡丹花已经凋落,只剩下了枯枝、残瓣;瓦蓝的天空,几朵棉花一样的白云,悠荡着似在寻找落脚之地。曾经车来人往的街道,因为道路改线,而变得空旷、清静,让两旁的房舍不再是灰头土脸。年轻人或许不喜欢这样的寂寞,可这正是文治和仲英最喜欢的环境。为了孩子,喧嚣了一辈子,难得能在房檐下燕窝里小燕子的呢喃中,让秋日的阳光沐一下身体、浴一下精神。空灵的感觉,让他们觉得身心好轻好轻……
“我说老伴,你最近心情特高兴,是不是因为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了?”文治依然端着报纸,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目光从镜框上方越了出来,瞅着仲英。
“那可不全是。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有了翻身解放的感觉。”仲英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解放了?四九年就解放了,你咋才翻身?”手中的报纸慢慢放在桌上。
“老糊涂,你没发现你最近不犟了吗?一直以来你横眉竖目、说一不二的,最近可改多了。”
“我横眉竖眼了吗?我改了吗?”文治不愠不火。
“改了,所以我翻身了,不受欺负了。”仲英也摸出一支烟,她也开始学着享受。
“嘿嘿,你这老太婆,我那是喊不动了,喊累了。快入土的人了,没几年活头喽。”文治摘下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
“也该歇歇了,多大岁数了,别逞强了。”“呲”一声,仲英划着了火柴。
“不歇也不行了,孩子大了,哪听我的哟!落后了,跟不上趟了。老伴呀,咱就好好享受享受吧。你看这报纸上苏联都乱得分裂成几个国家了,那么大的国家说分就分了,这孩子们也各过各的了,自然规律呀。”文治一直关心大事这一点没变,过去关心国家,现在关注国际,说话的口气也大得很。
“那可是两码子事,只要我不死,这孩子都得归我管。”仲英精神头比过去还足。
“吆喝!老了老了还来劲了?不过这些年真辛苦你了,孩子们孝顺都是你教育出来的,军功章都给你,成了吧?”
“我可不要那虚的东西。”仲英吸了口烟。
“那你要啥?”
“你的工资本,一直我管着就行。”
“你不是一直管着吗?”文治眨了两下眼皮。
“可有时候咋就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呢?”仲英盯着老伴。
“少了?谁拿了?家里出贼了?”文治装腔作势瞪着眼。
“贼喊捉贼吧?”
“嘿嘿,烟不够了,就……”文治终于露出了原形。
“不是不让你多抽吗?多大岁数了,戒了吧。我替你抽。”仲英又轻轻嘬了一口。
“戒戒,抽完这包就戒。”
“这是第几次表态了?”
“最后一次!”
“我问你第几次了?”
“最后一次呀。”文治答非所问。
“你个老滑头!”
“嘿嘿”文治一乐,又伸手去摸烟,却被仲英一巴掌打了回来……
“七巧板”一样三女四男的姐弟们,努力忙着自己的事业,为自己的未来,也为父母的虚荣。他们虽然摆不出更多的花样,可要摆出孝顺父母的图案,他们还是尽心竭力的。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二娃一撺掇,孩子们都行动起来。
“老三呀,过几天可是妈的六十六生日,必须回去。”办公室里,二娃对着话筒说着。
“知道了,这还用说吗?保证回去。咱俩一起走。”三娃在厂子里接着电话。
哥俩和大姐住在城里,四弟住在县城,二姐在更远的地方,三姐在另一个小镇上,大娃和父母住在老家。母亲的六十六生日,谁都记着,谁都不想错过孝顺的机会。
“三姐,妈过六十六,要不咱到饭店定一桌?”二娃又寻问三姐。
“别的,在家,还有好多事要办,饭店不方便。”三姐主张在家。
“还有啥事?”
“最起码要用六两面、六两馅,包六十六个饺子吧?”三姐很懂地说。
“六十六个,能吃了吗?”
“哎呀,这里说道多着呢!你别管了,你和老三、老四就买蛋糕其他东西就行了。”三姐这方面经历多,懂得也多。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二娃“啪”地撂了电话。
“张参谋,又有啥任务了?”单位同事问道。
“啊?啊!领导交待任务,我又得辛苦了。”二娃装出心不苦命苦的样子。
“啥事能难住你呀?咱军区没几个能写会画的高手,你就装吧,虚张声势。走,下班!”
对于老习惯,曾经被当成“旧东西”给破了。如今回归了人本性,许多耳熟能详的老传统,吉祥如意的老习惯又流行起来。为了图个吉利,为了母亲的高兴,为了表达孩子们的心愿,不管是“六六六”,还是“八八八”,孩子们可是当真地想、认真地做。只要老妈能六六大顺、长命百岁,那才是孩子们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