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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余晖散尽(1)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9-01-03 13:39:16      字数:4747

  一九八五年的春节终于熬到了,仲英提前几天就准备着好吃好喝的,更是提前几天就站在院里眺望着火车站方向。虽然查了无数次列车时刻表,可火车晚点成了常事,害得她一个劲地踅摸,生怕漏下儿子迈进院的第一步情景。日历一张张撕去,当妈的这心也一点点跳得厉害。连文治都看着急,埋怨老伴这一折腾,给他也弄得心神不定。
  
  离家二年多的二娃,终于坐上了返乡的列车。车轮有节凑地敲击着铁轨,一路流淌着思乡曲。“近乡情更怯”二娃才体会到这句诗的意境。虽然现在成了一名军校的学员,但思乡念母的魂牵梦绕,并不决定于身份。小时候一下雪,哥几个就盼着过年,如今看着这晶莹的雪,二娃又感到了年味和热闹。
  列车在黑暗中飞奔了一夜,黎明时分进入了家乡的土地。没有丝毫的倦意,反而是心跳越来越快,双眼越睁越大,家乡已经印入了眼帘。列车喘息着停在小站上,二娃第一个跳下车,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清冽的空气,淡淡的带着山野的幽香。这也是他第一次踏上归途的小站。
  昔日经常玩耍的小站还是那样的素颜,石头的房子,水泥灰的栅栏,站台平整的方砖,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出站口的检票员裹着厚厚的大衣,机械般地收票验票。走出站台是一个陡坡,这是儿时经常看露天电影的地方;两棵悬挂银幕的老榆树仍在坚强地挺立着,在守候着那不可能再次到来的繁华。
  雪下了一夜,坡下一片的洁白,白的小路、白的田野、白的屋顶,更有那白白的炊烟。前面就是家了,路的两侧已经不见低矮的毛草屋,几乎都盖起了红砖瓦房,伴随着炊烟飘出来的菜香也已经不是往日的清汤寡水的味道。在一栋新盖的砖瓦房前停下来,干净的小院被整齐的榆树墙围绕着,厚厚的雪被盖在树墙上。这道树墙是二娃家标志性的装饰,那是文治常年累月精修细剪的杰作。
  推开小院的大门,走进儿时玩耍的地方,透过窗子看到了在炕上做着针线活的母亲和在边上织着毛衣的大姐。无意间大姐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有动静。也许是仲英埋怨大姐干活分神,二娃看到母亲头也没抬,只是用线板敲了大姐手背一下。大姐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向窗外指着。
  仲英疑惑地抬起头向窗外望去,迟疑了一下,立即用手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张望,手中的线板“咣当”一声掉在了炕上。她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一个昔日的玩童而今身着戎装的青年,一个朝思暮想而又终难抚摸的儿子。
  仅仅隔了一层窗户,那个梦而今就在她的眼前了。大姐扔下毛衣冲出屋来,推开房门一下子抱住二娃:“老二,回来了!妈!妈!”
  二娃不知是怎么喊出来的“大姐”俩字儿,半分钟的时间姐俩站在院中。大姐忽然缓过神来,一把抓起二娃往屋拽,边拽边喊:“妈妈,弟弟回来啦!”
  二娃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屋子,快步来到母亲的眼前,喊出了三年来不曾喊过的心声:“妈,我回来了!”
  “儿呀,我的儿呀!你咋才回来呀,妈好想你呀!”仲英被二娃的喊声惊醒,一把抓起他的手,一头撞向儿子怀中,潮湿的双眼流下了久违的泪花。
  轻抚着母亲的肩头,看着半头白发,爬满皱纹的额头,老人斑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双手不再像从前那样的细腻和光滑,但仍旧是那样地温暖。母子俩相拥了许久许久,二娃又找回了当儿的那一刻感受。
  
  大姐在边上抹了一把眼泪说:“妈妈,小弟坐了一夜的车了,肯定没吃饭,我去弄吃的。”
  “妈去做。我儿回来了,我要亲自做。”接着说,“老二走的时候,家里没有米,一碗面条就打发了;现在好了,妈妈给你做大米饭去。”母亲这样说,但却舍不得撒开拽着二儿的手。
  “妈妈,我还想吃面条,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碗面。”二娃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点点头,走向厨房。边做饭边责怪道:“来信只说放假回来,也不告诉妈妈一个准信,你这坏小子,就是让妈妈操心呀。”
  二娃看了一眼姐姐,诡异地笑了笑对大姐说:“我就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
  “你给妈妈惊喜,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一直叨咕你呢,天天撕完日历,就往车站方向瞅。”姐姐也略有生气地说。
  “面条来了!来,儿子,边吃边唠。”仲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坐在二娃的对面,开始了她一直未中断了的絮叨。
  “儿呀,当了几年兵,苦不苦哇?累不累?看你长得结实了,黑了,成小伙子了,哈哈,妈这心里高兴呀。”大姐想插话,当妈的拦住了,接着唠叨,“儿呀,是不是当了军官将来就得离妈妈远了呀?不能常回来看妈妈了吧?”接着又说,“行呀,无论走多远,我儿能出息妈妈就高兴。”
  “妈妈,你让我说两句。”母亲还想说,大姐急忙抢过话茬,“妈,老二是结实了,可还是那么黑碜碜的,和当兵前一个样。”说着“嘿嘿”地笑了一下。
  耳边母亲的唠叨已不再是昔日的烦恼,听起来是那样地亲切,那样地舒坦,那样地不情愿打断。
  忽然,母亲直奔炕柜而去,打开柜门在里面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布包来,一层层打开,展现在二娃眼前的是一摞厚厚的信件,那是母子三年来全部的感情。仲英从第一封信开始,如数家珍般地数起来。
  “瞅瞅,这么多的信,妈都留着呢。只是你越写越少了,你个小没良心的。”看看吞着面条的儿子,仲英眼里闪着泪花。
  “妈,那不是没什么事嘛。”二娃咽了一口。
  “没事就不写了?是不是懒了?心野了?”
  “妈,这面条更好吃了,比当兵时的还好吃。”二娃打着岔。
  “你小子甭打岔。”
  “没有没有,这不是工作忙嘛,我哪敢野呀。”
  “这嘴也会说了,出息了,娘也管不住了。呵呵,好,管不住好哇,说明成人了。”仲英自己也乐了起来。
  “二弟,再来碗不?”大姐看着见底的碗。
  “问啥?盛!大小伙子,能吃着呢。”仲英催促着大丫给儿子盛面。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事,“老二,你说你脚丫子冻伤好了?真的?让妈看看。”说着,就去扳二娃的脚。
  “妈,真好了,能骗你吗?”二娃有些不好意思,吃着饭扳脚丫,总不是一回事。
  “有啥不好意思的?让妈瞧瞧。”
  “妈,真好了,吃完饭看,好不?”二娃越往后退,母亲越觉得似乎有假。
  “看啥?老二,有啥好东西吗?”大姐放下面条,看着娘俩。
  “看脚。”
  “脚咋地了?坏了?!”大姐瞪起了眼睛。
  “嘿嘿,不是,大姐,妈要看我冻伤的脚。好了。”
  “咋好的?”
  “大冬天冷水洗的,就洗好了。”
  说到这,二娃想到了刚入伍时,一帮新兵蛋子大冬天用冷水洗漱。刚刚揣来的半盆水,不一会儿上面就结了一层的薄冰,不得不破开冰碴,把冰冷的水撩在脸上。那种滋味脸冷、手凉、心啰嗦,让他一直担心冻伤的脚会再次溃烂。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冰冷的水,却成了治愈冻伤的“良药”。
  
  “你瞅瞅,妈就说,部队锻炼人。咋样?脚都治好了,呵呵。”仲英这回真信了。
  “嗯,是锻炼人。”二娃紧扒了几口,“妈,我爸呢?”
  “哟,你爸可比你忙,这官瘾大着呢。镇上当官老爷呢,屁!呵呵。”母亲的一个“屁”字,让仨人都笑了起来。
  傍晚,父亲、小弟都回到家中,一家人又一次重逢在这个温暖的小屋里,阵阵笑声一直延续到深夜。仲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厨房、屋内、外面到处忙活着,却不见一丝的疲倦。文治也苍老了许多,但精神依然地矍铄。孩子们虽然有些害怕他,但更多的是敬畏,是父亲给家以安全,母亲给家以温暖。
  
  好热闹的一个全家团圆的春节,二娃带回来的“营口老窖”,让三个姑爷原形毕露了。舌头发硬的三位姑爷子,端着酒杯大吹二喝起来。
  “都别喝了,瞧你们一个个都说得不会话了。咂咂,小陈不是不能喝吗?装!啊,都装;小栾子也没看你喝这么多,这回全露馅了。”丈母娘发话了,开始抢酒瓶。
  “妈,弟弟回来,大过节的高……高兴,我们没喝多。”大姑爷离得近,敢说话,“小栾、小陈没……喝好呢。”
  “我看是你没喝好吧?没喝好明天喝!瞧你们东倒西歪的。”仲英真收了瓶子,她是心疼姑爷,酒大伤身。
  “妈说的对,都消停点!”三个女儿发了话,三个姑爷真就消停了……
  
  不是荣归故里的一种显摆,而是二娃有着浓厚的亲情在心中,所以,对老邻居他总是要走到、拜到的。
  “回娘,过节好哇!”正在院里盛着大酱的回娘,被突然的一声问候惊了一下,手中的勺子“咚”的一声掉入缸中。猛然回头,一身戎装的二娃站在她面前。
  “哎哟哟,老二呀!真的是你?哎哟哟,几年不见真出息了,都不敢认了。快屋里坐,外面冷。”回娘倍感惊奇。眼前的小伙子与昔日的二娃判若两人。酱缸也顾不上盖,拽着二娃往屋里钻。
  她万万不会想到,二娃能第一时间来看她这个老太太。一把把二娃摁在炕沿上,又是倒茶水,又是递糖、拿瓜子,嘴里也不闲着:“这说出息就出息了,回娘都不大敢认了,嘿嘿!还没忘了回娘,孝顺!孝顺!”然后,站在地中间,两只干瘦的手使劲地搓来捏去的,自己倒显得手足无措。
  “回娘,我咋能忘了你老哇,从小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忘你不就忘本了?”二娃拉着回娘坐在身边。
  “这孩子,真会说话,部队就是培养人、锻炼人。来,让回娘好好瞧瞧!”回娘把二娃拉起来,围着他转了三圈,“唉,可惜,可惜了!”
  “回娘,可惜啥了?”二娃不解。
  “啊?嗐!不是可惜,是可喜,你听错了。”回娘掩饰着真实的想法。她是在叹息自己的女儿没这个福分。
  “我姐和弟弟、妹妹们呢?几年不见,挺想他们的。”二娃倒是毫无顾忌,也是真的想童年的伙伴。
  “哟,看看我都蒙了,光顾着说话了。”回娘起身走到厨房,向后院喊了一嗓子。不一会儿,几个小伙伴便小麻雀一样飞了进来。几个人叽叽喳喳,唠起了曾经的过往,一会笑一会闹。
  回娘观察着几个孩子。除了大女儿神情有些特殊,其他的仍是小时候一样的天真。就包括二娃,也是说话自如,大有心底无私的样子。这倒让回娘疑惑起来,心里琢磨着:这小子还没长成?还是根本没那意思?张嫂没跟儿子推荐?回娘也是恨大女儿,就不能主动出击,拿下这小子。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仲英乐呵呵走了进来。眼里却是一种警惕的神色。
  “哟,张嫂来了!”孩子们自顾说笑,没注意来人。倒是回娘眼尖先发现了情况。
  “呵呵,我说这死小子一转眼就不见了,一想就得跑这来。这孩子念旧哇。”仲英笑着,盯了一眼儿子,又瞟了一下回娘的大女儿。
  “你可真小气,孩子看看我这个‘娘’咋地?这孩子多孝顺。”回娘白了仲英一眼。
  “那是应该的,就是他不来,我也把他撵来。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回娘。”仲英不时瞟眼儿子。
  “就是嘛,街坊十几年了,回娘快成娘了,哈哈。”回娘打着马虎眼。甭管你老张太太咋想,她就是硬往上靠。那壶不是不开吗?我非就提这壶过来。
  “别瞎说,回娘是回娘,娘是娘,两码子事儿。”仲英更警惕了,担心这老太太使用“美人计”。
  “看把你吓得,我还能吃了他?看得这么紧!”回娘一针见血。
  “呵呵,你可吃不动了,现在这小子骨头硬了,人也长高喽。”仲英一语双关。
  “别急,慢慢啃,嘿嘿。”回娘似乎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
  仲英可心里发毛。这傻儿子在部队难得接触到丫头,万一一走神,那后果可不堪设想,为今之计“隔离”是上策。主意一定,这心也定了下来。冲回娘“嘿嘿”一笑:“他回娘,我咋觉得老二在部队呆傻了呢?”
  “傻了?没有哇。”回娘有些摸不到头脑。
  “真的傻了,好像不琢磨那事呢。”仲英开始挖坑了。
  “哪看出来的?”回娘不信。
  “你看,他对你家老大咋不太热情呢?”
  “哎,也是呀。不过部队都是小和尚,再说他才二十出头,没到时候吧。”回娘的解释合情合理。
  “不像!我琢磨着,这小子是不是……咋也不能还是小时候那样吧?”仲英继续挖。
  “我说你这当娘的,咋能这么想?这小子都成军官了,还能有毛病?”回娘这回瞪起了眼睛。
  “嗨,谁说我儿有毛病了?我担心这小子是不是心里有……他可心事重,一般啥事不和我说。”话越说不透,越是让你瞎琢磨。仲英还是了解这位老邻居的。
  “你是说他在那边有对象了?”回娘眼皮往上翻,眼珠往外鼓。
  “不好说呀!”仲英暗自发笑。
  “哎哟,你倒是问问呀!咱老太太别让他给蒙了。”回娘开始急了,似乎脚就踩到了坑边。
  “是要问问,不能稀里糊涂地把儿子弄丢了。二娃,妈找你有点事……”仲英顺着这个借口,把二娃“领”回了家……
  都说好邻居不会勾心斗角,可如果涉及到了切身的利益,那可说不准。仲英再善良、宽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被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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