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手心手背(4)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28 18:35:21 字数:4536
当年的秋季,老天爷似乎有意配合张家一样,秋高气爽并没有带来大地的秋寒。自从二娃接到入伍通知书那一刻起,全家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最高兴的自然是仲英,孩子入伍意味着将会有份工作,她的心自然就有了着落。身上的七块石头已经卸下五块,老太太的腰似乎也挺直了一些。
“真没想到,你这干巴巴的小身板,还体检合格了,妈都不敢相信。”这几天,仲英对儿子开口闭口,总是把这句话放在前头。
“妈,你是不是感到意外?你二儿子身体强着呢!”二娃的高兴是从里到外的。每每说到身体,都会攥起拳头、弯起胳膊,把大臂上的一块小肌肉突出出来。这次验兵的合格,更给了他自信。
“行了行了,别抻胳膊撂腿的了。接兵的不是说了嘛,此时安全第一,可不能有啥闪失。到时候别再抓瞎了,好不容易才走上的。”仲英爱惜地看着将要离开自己远行的儿子,脸上满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神情。
“妈,今年我再好好帮你腌一次酸菜,将来恐怕帮不上了。”二娃忽然有些伤感。
“别胡说,你还不回来了?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仲英眼光一淡,蒙上了一层阴云。“儿哟,妈听说部队苦,你可得……唉……”悠长的叹气声。
“苦啥苦?男子汉大丈夫,不摔打摔打能成人?”仲英的话刚落,三姐和三姐夫便推开院门。
“姐、姐夫,你们咋来了?”二娃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当兵,姐夫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给你找个老师,教教你在部队的一些事。提前军训。”三姐把孩子交给母亲,又向女儿说了一句“喊姥姥”。小家伙怯生生,又含糊不清地叫着“姥姥”。仲英赶紧接过孩子,这是老太太的第一个外孙女,她是格外喜欢。
“姐,你是说让姐夫教我?”二娃一下明白了三姐的意图。
“那当然了,免费老师不用白不用。老陈,带兵训练去吧!”三姐像个指挥员,发号施令。
“是,长官!”姐夫也是积极配合、极力表现。
一向泼辣的三丫,做什么事都有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从闯出路到找对象,再到结婚生孩子,凡事还都争个先、赶个早。现在看来,小两口生活得挺幸福的,虽然窝在山沟里,但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后悔之处,这让仲英省了不少的心。三丫支撑着半个家族,母亲记在心里,也放在嘴上。娘俩热热乎乎地唠自己的家常嗑去了。
“姐夫,先别练,我得说句感谢的话。这次能走上,真得好好感谢你呀。”二娃真心地说着。
“没事,这不是赶巧了嘛。我战友在这当武装助理,一句话的事。老二,在部队可得好好干,别像姐夫这样混三年就回来了。多干几年,争取留在部队。”三姐夫鼓励着。自从陈哥转正成了姐夫,他也自然多了,真相也慢慢浮出水面;不但能说会讲,而且是能喝能抽。这几年也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工厂的保卫,爬到了法院成了一名法官。二娃佩服姐夫的毅力。
“姐夫,这可有些难。听说转志愿兵难着呢,够戗。”眼见得没有自信心。
“转志愿兵不还是个兵?听说可以考军校。那将来就是军官,那可是……”姐夫点起了一支烟。
“拉倒吧!我可不敢想。”这么远、这么高的目标,二娃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敢想敢做。”姐夫不嫌事大,反正他在后面喊,小舅子往前冲。
“你就忽悠我吧,别想那么远了。现在教我啥?”二娃真不敢远想。征兵时他见过不少穿“四个兜”军装的官,虽然羡慕着,可眼前是解决“三块红”挂在领子上、顶在帽子上,否则都是瞎想。
“来,先教你整理内务、打背包。”三姐夫可算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内务?”
“打背包。”
“得了吧,不就是叠被子、捆行李吗?这还用学,哈哈。忽悠人。”二娃不屑一顾。
“嗐,瞧把你小子牛的,我叠一个你要能学得来,姐夫立即拍屁股走人。”三姐夫瞪起了牛眼。说着拽出一条被子,三下五除二叠了个四四方方,棱角分明,连褶都没几个。
“哎呀!姐夫,你这是切豆腐吧?”看着一床面包似的被子,在姐夫手中瞬间变魔术般被制得服服帖帖,二娃眼睛发直。
“火车是推的不?牛皮是吹的不?整一个看看。”姐夫把被子“哗啦”一扯,散落在炕上,他倒坐一边点起烟看起了热闹。
经过几次失败,满头大汗的二娃终于抬起头,服气地把被子摔在一边。
“拉稀了吧?”姐夫嘲笑着。
“嗯。”
“还吹不?”
二娃晃着脑袋。
“想学不?”姐夫是越得意越牛。
“想。”二娃毫无反击之力。
“给姐夫点支烟。”姐夫开始拿把了。
“啊?还这样欺负人!”二娃有些急。
可姐夫却洋洋得意。
“我说老陈呀,你教得咋样了?”三姐的声音传了过来。
“啊,挺好挺好,正教着呢。”姐夫把烟头一扔,立马老实了。
“看着!”姐夫一步步教,二娃一点点照着做……
三姐两口子走了没几天,二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天近晚,悄悄和母亲说:“妈,我今天去我大姐家里。”
“干吗去?可不能乱跑,再过几天就要发军装了。”仲英现在跟看犯人一样,看着儿子。
“偷煤!”二娃压低了嗓门。
“啥?偷煤?”仲英瞪大眼睛。她做人有底线,教育儿女更有底线,她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贼搭上边。听二娃一说“偷”字,立即警觉起来。
“哎呀,不是偷,是帮我大姐夫干活。”二娃急忙解释。
“噢,帮你大姐夫家干活呀。”仲英有些放心了,又唠叨起来,“要说你大姐夫那人吧,小个不高嘴可倒能说会道的,胆子不小。最要命的是除了不偷军火,单位的东西啥都往家划拉。你说你大姐一个城里工作的人,咋就看上了一个‘三线’厂子的工人呢?这死丫头,还就认准了。”仲英又开始叹气了。当母亲的或许都如此,姑娘嫁不出去急,结了婚又总是看姑爷的缺点多于看优点。
“妈,这可是我姐愿意的,不是图我姐夫是什么当兵的出身,又是党员,父母早亡无牵无挂嘛。人家自己愿意就行。”
“唉,你大姐夫这不如意、那不如意,可要论起过家,那真是一把好手。家具自己打,房子自己收拾,烧柴烧煤还能……哎,你刚才说是去偷煤?”母亲突然想起了这个话茬。
“是呀,帮我姐夫。”二娃点头。
“到哪偷?”
“火车站。他们单位进了好几车皮煤。”
“没人看着?”
“有哇!没人看不都丢了!”
“有人看还敢……”仲英最讨厌贼,她也担心儿子马上要当兵,如果被逮了个现形,那当兵也就泡汤了。
“嗨,我大姐夫干嘛的?跑过供销,走南闯北哪不明白?一顿好话两包烟,保证搞定看煤的。”二娃还挺佩服大姐夫的“油嘴滑舌”。
“那不还是偷吗?”
“啥叫偷呢?我姐夫说这叫‘看得见拿’。”
“别找借口给自己壮胆了。告诉你,你可得小心,别碰了磕了哪里。”母亲担心在这里。
“没事,晚上就不回来了。”二娃转身想走。
“不行,多晚都得回来,又不是多远的路。”仲英下了死命令。
“好,回来回来!”二娃走了。
时间对于仲英来说,过得相当地慢。当其他人都睡了,她依然拿着织针比划着。其实也没织几针,心里焦虑着。黝黑的老式大座钟钟摆不紧不慢地“咔哒咔哒”摆动着,分针一分钟一“沙”地跳动,窗外黑灯瞎火,但她还是不时抬头张望……
大女婿这个人,她是既疼又气。一个过早没父没母的孩子,一定缺少母爱,一个人混在世上,少不了沾上老年人看不惯的毛病;可大丫头相中了,她当母亲的还能说啥?可那次和大女婿的一次争吵,还真让她伤了心。
本来,大女儿家她就去得少,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人家小日子过得舒服,当妈的就不要过多干涉。可有一天,大丫家买了台新电视,这自然是一个好东西,在大丫的再三劝说下,仲英才去看一会儿。
可看着看着,这女婿说不上哪句话触碰了老太太的底线,把个仲英气得拔腿就走,还惹得二娃和大姐夫吵了几句。想想都是舌头和牙的事,可这心里总觉得堵得慌……
“咣当”院门开启的声音,仲英一下子断了思路,扔下毛衣趿着鞋冲了出去。
“妈,我回来了!”二娃喊道。
“妈!”是大女婿唤岳母。
“哎呀,你们可算回来了。”仲英拍着胸口,可就是看不到人脸;使劲眨眼,也只见到两个黑乎乎的影子和一辆手推车。
“快进屋,这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到。”仲英催促着。
“先卸车,一会再洗。”大姐夫干活干净利索、急,不把事做完心里不消停。就算是两人的脸如同煤块一样黑,那也得先干活后收拾自己。
“这是啥?”仲英问。
“煤。”二娃回道。
“偷的?”
“偷啥?直接拉。”大女婿边干活边说。
“这么大一车,胆真大。”仲英吸口凉气。
“我姐家拉了好几车呢。两冬都烧不完。”二娃得意地说。
“啊?这……这哪是小偷哇!这……这不是大盗吗?”仲英吓了个半死。
“这老太太,胆小不得将军做。”大女婿可胆大得很。作为厂子的主人翁,他可没把自己当外人,真正以厂为家了。
“你可别坑了老二,他可是要走的人。”
“瞧你说的,我能害弟弟?一切我扛着。”大女婿瞟了一眼岳母。别看他人小,但却勇于担当责任。
“你,你们……唉……”仲英想说“挖社会主义墙角”,可又咽了回去。毕竟这一推车的煤,够家里烧大半个冬天的。“我去给你们整点吃的。”
“好嘞!妈,再整点酒呗。”女婿开了口。
“成!这又是一个酒包。”仲英嘴上说,心里怕,可还是乐颠颠忙活饭去了。
“十一”国庆节,二娃的军装终于发了下来,这身军装套在他身上,可真乐坏了一家人。
“二哥,精神!赶明个我也当兵。”三娃可是眼红了,把棉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哎呀,是精神了不少。呀,不过就是裤裆也忒肥了,脱下来,妈给你改一改。”仲英看着肥大的裤子,兜着二娃细长的两条腿,想出了自己的办法。
“妈,部队说了,军装不能改,这都是按型号发的。大点便于训练,当官说的。”二娃现学现卖,接兵的咋说他咋学。
“那……那也不舒服呀!”仲英拽了拽二娃的裤腰,“瞧瞧,能装下酸菜缸了。”
“舒服,舒服,可暖和了。”二娃乐不合嘴。
“部队的东西,你老太婆别乱动。像老疙瘩穿着的箍屁股蛋子的喇叭裤好哇?一蹬腿都能裂开!什么玩意,还是军装好。”文治扫了眼四娃的裤子,叼着烟高兴地看着二娃。
“妈,我这都是捡的旧衣服,二哥都换新军装了,给我做套新的喇叭裤呗?”四娃拿着武装带,往自己的细腰上扎着。
“有能耐自己挣,没让你露屁股就不错了。”仲英斥责着老儿子。
“妈就是偏心眼,让我总穿旧的。”四娃撇着嘴。
“你呀,穿不了几天了。瞧你们哥四个这个头儿,越小越窜得快;再想捡哥哥的衣服,甭说旧的,新的都小了。呵呵,咱家这就叫‘芝麻开花节节高’。”仲英高兴,话也说得吉祥。
“嘿嘿,等我再长长,我穿小的给我三哥。”四娃像真占了便宜似的,“嘿嘿”笑着。
“滚一边去,就你那瘦干的衣服,我这大体格能穿上?”三娃瞟着四弟。
“都……都给我,我个最……最矮,能穿。”大娃看几个弟弟一个个都超过了自己,也是高兴。他宁可捡最旧的穿,也要让弟弟们高兴。这种憨厚的性格,承载起兄弟间的血脉之情。
“你们可别贫了。老二过两天和妈去看看你二姐,她要生孩子了。”仲英安排着正事。
“我也去!我也要去!”三娃、四娃可不想被拉下。
“消停点,坐火车远着呢。你二哥这一走,指不定啥时候回来,你们以后有机会。”仲英厉声道。
“偏心眼!”三娃撇着嘴,四娃翻着眼。
“死崽子,你们也出息呀?到时候妈领你们去北京。”仲英激励着两个儿子。
“妈就胡说。扒瞎。”三娃小声叨咕着。
“为啥?”四娃悄声问。
“没钱,咋去北京?”
“嗯,出息了也去不了。”四娃明白了。
“老四,你能出息不?”三娃问。
四娃挠挠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干脆反问:“三哥,你呢?”
“想出息。”三娃道。
“能超过二哥?”
“走着瞧呗。”三娃说不准。
“那就能了?”四娃追问。
“我没说。”
“不能?”四娃继续问。
“不知道。”
“到底能不能?”
“啥玩意能不能?别瞎琢磨,该干啥干啥。老二,收拾下,明天跟妈看你姐去……”仲英一句话,让哥俩把未来的想象永远留给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