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手心手背（2）

　　三丫头出去工作没两年，先于两个姐姐领回来了对象，这在别人眼里可是“大逆不道”的，但仲英却是不以为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己十七岁就嫁给了“老头子”，虽是父母之命，可更是青梅竹马，她可不是那种“入洞房才知道丈夫一脸麻子”的女人；何况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谁先出嫁无所谓。反正彩礼不要，嫁妆没有，是最纯粹的“裸婚”。两个姐姐心里咋想别人不知道，嘴上可都是祝贺，眼神满是羡慕。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话看是咋说。只要姑娘愿意，当妈的不再挑三拣四，那上句话才能成立；如果只是丈母娘看着喜欢，姑娘半拉眼珠瞧不上，那丈母娘看的也不是女婿，只能是儿子了。
　　文治脸色可不咋地，他总觉得三丫头长相虽平常，可精神头十足，浑身上下百精百灵的；就凭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家，闯出一条路，那可不是一般男人能嫁的。也难怪，这“准女婿”第一次上门，礼物是没少带，“四样”见面礼一件不少；可就是少了对自己的捯饬，显得一身的土气，少了年轻人的朝气。老头子态度有点冷，也难免呀。
　　
　　“妈，咱家来客人了？”准女婿上门这天，三娃放学刚踏进家门槛，又像踩了火堆一样急忙把脚缩了回来，冲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问。
　　“嘘！你三姐对象，去！叫陈哥。”仲英小声嘀咕着。
　　“啊！我看看！”三娃甚是好奇。虽然“对象”代表啥意思，他是不甚了解，可知道是和姐姐好的男人。蹬上锅台，透过小窗往里面瞧……
　　炕沿上坐着的男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略微泛黑的脸，三七分的头，楞角分明的五官，倒显示出一个男爷们的样；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更衬托出一股青春的气息。只是脸上留下了青春痘绽放后的痕迹，却也增添了一股的刚毅、成熟。三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俩人聊得很自然，并没有初恋时的羞涩。看来俩人相识不是一两天了。
　　“妈，他咋穿着军装呢？”三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情况，跳下锅台。
　　“你陈哥当了几年兵，复员回到厂子，和你姐在一个单位。”
　　“也在那个什么‘永石’厂子？”厂子生产啥的，三娃不知道，只记往了与石头打交道。
　　“啥‘永石’？难听。人家叫永吉县石灰厂，听说在保卫科。”
　　“就是抓人的单位？”三娃想起了派出所，也记起了二哥被“逮”进去一回的事。
　　“好像是那个意思。妈也不太清楚。”仲英没停手中的活，切菜声“当当”响着。
　　“那陈哥应该有枪！”三娃眼珠子一放光。
　　“不知道，自己去问。”仲英嫌三娃磨叽，耽误她干活。
　　三娃也不多问，“噌”地蹿进了屋。
　　
　　其实，三娃第一次进屋又缩了回去时，三姐和陈哥便已经看到了。本来刚想着起身相迎，这小子又“滋溜”缩了回去，让陈哥白浪费了感情。
　　小孩子咋能鬼过大人？何况张家的情况已经被陈哥从三丫嘴里套得“爪干毛净”。小家雀逗不过老家贼，不摆平小舅子，想坐姐夫的这把椅子——难。所以，陈哥早有准备，除了给“老丈人”送了礼，小舅子的，他是另有“炸药包”，他要狠狠地轰平这几个“生瓜蛋子”。
　　“宏明，过来，叫陈哥。”三姐见三娃一露头，主动进攻，让三弟措手不及。
　　“陈……陈……哥！”看着站起来的一米七几的个儿，肥大的军裤堆在两腿上的陈哥，三娃有些招架不住。小小年纪又是没见过生人的，又是这种特殊的场面，一时小脸通红，话语结巴。
　　“三弟吧？放学了？”陈哥满脸堆笑，自然地用手捋了一下油黑略带羊毛卷的头发。
　　“嗯哪。”三娃回答完，愣愣地站着，也忘了放下书包。
　　“把书包放下，瞧你跑的。”三姐提醒着，又紧跟了一句，“快让你陈哥坐下，小孩子要懂礼貌。”
　　“陈哥坐！”三娃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咋做了，按姐姐的引导走，错了不关他的事。把书包扔在炕上，看着陈哥眨着眼，又瞅着三姐愣着神。
　　三姐此时倒有些矜持不住，脸一红，向陈哥挤着眼睛。陈哥马上明白了，转身从地桌上一个旅行袋里翻腾着。三娃心里一亮：这回肯定有好吃的。
　　“三弟，送你的礼物！”陈哥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三娃。
　　“枪！”三娃眼珠子快掉出了眼眶。
　　“喜欢不？”陈哥眯着眼睛，窃喜自己打中了要害。
　　“喜欢，盖了帽了！哥，这叫啥枪？”三娃拿在手中掂了掂，又向窗外瞄了瞄。连“陈”字都省了，直接叫哥。
　　“‘五四式’，和真的一样尺寸。”陈哥有些沾沾自喜。
　　“你陈哥花了一周时间做的，和他那把真的一模一样！”三姐及时地添油加醋，现在就“胳膊肘儿往外拐”。
　　“你有真枪？”三娃更瞪大了眼睛。
　　“嗯，工作时候用的。”陈哥点头。
　　“带来了吗？”
　　“枪能随便带吗？”
　　“啥时候去姐那玩，让你摸真枪。”三姐又开始使出了“诱敌深入”的连环计。
　　“不许反悔，暑假就去！”三娃紧盯不放，他可不想煮熟的鸭子飞了。男孩子喜欢舞刀弄枪，这样的天性在三娃身上显露无遗。
　　“好，说话算数。”陈哥无奈回道，皱眉瞟了眼三姐。
　　三姐一瞪眼，陈哥眼神立即温柔起来。
　　“去，带你陈哥到后院去玩。”三姐又给三娃下了指令。
　　“走！哥！”三娃完全没有陌生感，一把枪就被俘虏了。
　　
　　俩人刚走到门口，四娃呼哧带喘地闯了进来。这个愣小子压根就没看有没有人，直接冲陈哥撞了过去。
　　“哎呀呀！疼死了！”小孩子单薄的身体，像撞在了一堵墙，眼看着就要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陈哥手疾眼快，倒是部队出来的，一猫腰抓住四娃的两肢小胳膊，拎小鸡一样把四娃拎了起来。
　　“看你愣头愣脑的，也不看着点人！”三姐一喊，四娃才瞪着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个陌生人。瞅了两眼，一脸的茫然，马上钻到三姐的背后，一言不发，只是偷眼观瞧。
　　“叫陈哥。”三姐回手从背后拽着四弟。四娃紧贴着三姐的大腿，屁股一个劲地往后蹭，就是不肯露面。
　　三姐拽了两下没拽动，又向陈哥挤着眼神。陈哥的行动可要敏捷得多，再次蹿那个旅行袋前，伸手摸了一会儿，又一把仿真木头手枪拿了出来。三娃张嘴感叹：这兜子不起眼，可里面还真有不少的宝贝。
　　“四弟吧？来，送你的礼物。”
　　“枪！”四娃的眼神比三哥瞪得还贼，伸着舌头眼馋得不得了。可就是不伸手，喊了一个“枪”字，下面便哑火了；但那两只紧着捏来捏去的小手，分明暴露出内心的急迫。
　　“不想要哇？”三姐故伎重演，欲擒故纵。
　　“想！”
　　“叫陈哥！”
　　四娃紧闭两片嘴唇。
　　“不叫不给！”三姐继续火上浇油。
　　“叫陈哥，这枪就是你的。”陈哥也在循循善诱，更是步步下套。四娃瞧着三姐。
　　“不叫不给！”三姐下了最后的通牒。
　　陈哥也配合得相当默契，俩人的“双簧”可谓是天衣无缝。“枪”在四娃的眼前一闪，马上就要离开他的视线。
　　“哥！”四娃真急了，“哥”字不经过大脑，直接从嘴里喊出。
　　“给你！”陈哥更加慷慨，枪再次送到四娃眼前。四娃在衣襟上擦了两下出汗的手，接过枪抱在怀中。
　　“去，和三哥一起陪陈哥玩去。”三姐的连唬带蒙，一枪撂倒了两个弟弟，心里着实高兴，哼着歌去帮老娘做饭去了……
　　
　　“你这鬼丫头。”母亲看着高兴的三丫，嗔怪地给了一句。
　　“你满意不？”三丫满脸喜悦。
　　“人倒是挺实的，你乐意，妈能说啥？”
　　“那不得你把关嘛。”
　　“听说他爸还是个厂子小头头？”母亲切着肉。
　　“车间主任，和厂长关系不错。”三丫扒着毛葱。
　　“能对你好就行。你一直一个人在外面，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妈也放心了。”
　　“我爸呢？”
　　“啥你爸？”
　　“会同意不？”
　　“咱娘几个同意，你爸反对无效。”
　　“妈，你真厉害！”三丫有些忘乎所以。
　　“处着看吧。差不多就结婚。”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
　　“哪能那么快，再说我姐还……”
　　“这事还能论资排辈？瓜熟大劲就娄了。”母亲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听妈的。”三丫一高兴，用手揉了一下眼睛。
　　“你可从来没这么乖过，还听妈的，忽悠老太太……”
　　“哎哟哎哟！”三丫的叫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嗐，扒毛葱咋能揉眼睛，缺心眼了不是？快用凉水冲下。唉！真是乐极生悲！”仲英转身舀了瓢凉水……
　　
　　准姑爷第一次登门，自然要精心准备一番的。就算是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仲英多年的厨艺，还是搞得像模像样。小鸡炖蘑菇是不能少的，毛葱炒鸡蛋也不能缺，六菜一汤已经相当奢侈，只有过年仲英才能舍得摆上这么一桌。这么丰盛，最高兴的却不是陈哥，而是三丫。她从母亲的饭菜中，看得出老人对自己挑的男人的满意；就算是老爸态度不明，可几个弟弟被陈哥唬得团团转，这事也就百分之八十了。
　　一家人围在一桌，陈哥有些腼腆，两个被贿赂的“小舅子”却十分高兴。有了心爱的枪，又有好吃的，姐姐嫁谁他们都不吃亏；心里还在琢磨着大姐、二姐如果领回来一位，指不定还会有啥好东西。甭管有啥，好吃的是少不了的。这么想着，吃嘛嘛香了。
　　大娃没那么多想法，家里有啥变化，他不往心里去，眼里只有活。家里单位一个样，不是“劳模”胜似“劳模”；相比之下二娃似乎平静、也冷静得多。虽说上了高中，心事挺重。每天早出晚归，赶火车、撵功课，只想着早日卸下背上父母希望的“包袱”，不让自己的青春在压力中渡过。他天生就是不甘人后，有着替父母、家庭争气的倔强性格，言语不多，但事事心里有数。对于这位陈哥，虽然接受，可也是敬而远之，保持着距离。
　　
　　“陈呀，喝酒不？”仲英拿出一瓶“永吉原浆”，放到了桌上。
　　“啊……啊……”陈哥眼光扫向了三丫。
　　“妈，他不会喝，别让他出洋相了。”三丫嘴快抢着说。
　　“婶，我不会喝。”陈哥脸红了，假话包不住心虚。
　　“年轻人，要不少喝点？”仲英一再热情，准备启开瓶盖。
　　“人家不会喝，别为难孩子！”文治发了话，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满意；但一句“孩子”，足以让陈哥心里踏实了一些。
　　“好，喝酒也伤身体，那多吃饭。”仲英拿过一个半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饭，送到小陈面前。
　　“婶，多了多了，吃不了。”陈哥谦让着，又看向三丫。
　　“吃吧，别装啦，饿肚子没有第二悠。”三丫戗了他一句，揭了“老底”。陈哥脸又红了，接过满满的一碗饭。
　　“这就对了，到这就是家，甭装假。大小伙子，这点饭算啥，吃菜！”仲英又殷勤地把一勺小鸡炖蘑菇盛到小陈的碗中。
　　
　　这一顿饭，陈哥吃得咋样，三娃四娃可不知道，他们也不关心，反正他俩吃了个沟满壕平，接连打了几个饱嗝。看着陈哥撂了筷，四娃粘粘糊糊拽着他的胳膊央求着：“陈哥，故事没讲完呢，接着讲呗。”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别听你陈哥瞎白话，他会讲啥？”三丫愣了下神。她可从来没听说过男友会讲故事，肯定是忽悠几个不懂事的弟弟了。
　　“咋不会讲？可好听了。《肖飞买药》，挎着盒子炮，贼威风，讲吧。”四娃继续扯陈哥的胳膊。
　　“好，接着讲，走，到后院柴禾垛上去。”陈哥倒也爽快，都是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哪都能成为故事场。
　　其实，陈哥年龄也就二十五六岁，有着年轻人的天性，和几个弟弟能搅到一处，实属自然……
　　“这小陈倒是浑和，和你弟弟能处到一块，还是小孩子品性。”仲英边收拾，边和三丫说。
　　“你没意见了吧？”
　　“妈有啥意见？人不错，脑子活，就是不知道将来咋样。”这是当娘的普遍心态，总指望着孩子嫁一个男人，能一辈子舒心，既有相爱时的甜蜜，更不要有婚后的波折。
　　“我爸啥想法？”三丫回避了男友“将来”的问题。她不知道将来是啥样，她只关心眼下，关心爸的态度。对于“过来人”的建议，她才不去费那脑细胞呢。
　　“你爸拿不了大主意，你们处得好，他就同意；你俩要是磕磕绊绊，他一准是反对。还不得看自己？”
　　“小陈说，看我爸不太言语，好像是不太满意。”三丫试探着问。
　　“嗐，你爸那老脸，胡子拉茬地铁青，谁能看出啥来？妈同意，这事就板上钉钉了。”仲英“哗啦哗啦”洗着碗。
　　“妈，我洗！”母亲给的定心丸让三丫抢起了活干。
　　“你去陪小陈吧。”
　　“不用，有弟弟陪着呢，我多陪妈。”三丫本来嘴就甜，此时更如吃了蜜。
　　“见亮了，现在就剩你两个姐姐了。你大姐妈不愁，原来愁你二姐，现在你二姐也有了正式工作，也没啥愁的。啧啧，妈要省心喽。”仲英用湿漉漉的手捋了一把掉在前额上的一绺头发。
　　“我两个姐不愁，总能遇到……”说话间，三丫扫了一眼母亲的头发，忽然发现了几根白发，“妈，你又长白头发了？来，我给你薅下来。”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仲英很顺从，眯着眼睛，任凭女儿在自己的头上寻找着白发。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暖洋洋的，特别又温馨。边享受着女儿的殷勤，边叨咕着：“妈老喽，能没白发嘛。丫呀，找两根就行了，老话说‘拔一根长十根’，到了岁数不白不行哟……”此时，她的眼前也浮现出了她曾经给自己的母亲薅白发的情景……
　　
　　一缕残阳从小窗射来，橙红色的光线洒落在仲英的头上。三丫的手在母亲的头上缓缓地梳理着，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一颗硕大的泪珠滴落在母亲的脸上。
　　“你这丫头，掉啥泪呢。你们都长大了，妈能不老吗？”仲英轻声叨咕着。
　　“妈，让你操心了……”
　　“等你们结了婚，成了家，妈就幸福啰！”仲英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憧憬。其实，这样的话，她一直叨咕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