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地上的鸡蛋壳是你扔的?”
　　
　　“啊……是我扔的.”
　　
　　“罚款五十元！”
　　
　　“啊……”
　　
　　少年人不知所措,惊恐地看着中年人的目光.
　　
　　这时候一位青年人从不远处的电话亭匆匆跑过来,他穿着一身西装,看上去有点旧而且还有皱褶,布满血丝的眼睛还带有旅途的疲惫,他的发型很中人看,时髦的四六分头,脚上的那双黑色的崭新的棉布鞋却在无意之中暴露出他的身份---他是一位来自农村的打工者.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他年纪小不懂事……”
　　
　　青年人一边说着一边像一个犯罪的奴隶似的弯下身子捡地上的鸡蛋壳,但是穿绿色制服大衣的中年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罚款.
　　
　　“不要捡啦,罚款五十,现在捡,晚啦,我注意……交罚款！”
　　
　　“太多了吧,我们的路费也没有用这么多钱……我们几个人刚从农村老家过来,不懂法律,您看,是不是给一次机会……”
　　
　　有几个青年人陆续跑过来,看情形他们是一起的.
　　
　　“不罚你们,能知道法律吗?这是规定……”
　　
　　“规定是死的,人可以灵活一下嘛,您帮帮忙……”
　　
　　青年人笨拙地从衣兜掏出一盒‘金将军’香烟递给中年人并点燃一支,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他大概也看出另外几个青年人不怀好意的红色眼神……
　　
　　“给二十吧,你们也不容易,下次注意！”
　　
　　青年人向少年人递了一个眼神,像是在提醒他什么,然后问道∶“你身上还有钱吗”他毕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孩子,哪里懂得成年人之间的圆滑的人情世故,淳朴善良是他的本性。
　　
　　他乖巧地从自己内衣兜里掏出用手帕包裹着的母亲给他的盘缠钱,母亲再三叮嘱他出门在外一定要把钱保管好,不要被小偷扒走了.这些钱是用一袋子玉米换来的,除去路费还剩余十三块钱,他把这还带有他的体温的十三块钱递给中年人.可是他的心里有多么不舍---这是父母的血汗。
　　
　　他熟知从播种到收获的整个过程。播种，灌溉，锄草，喷农药，预防害虫，玉米苗像一个孱弱的孩子，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渐渐成长，他们付出多少劳动汗水啊！收获的时候，父母钻进两米多深的玉米地里，把成千上万的玉米掰下来装在“地排车”上拉回家。他们的脸上，胳膊上全是被玉米叶子划破的血痕……每当父亲因劳累而在睡梦中说糊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很难过，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节俭。
　　
　　他还清晰的记得，夏天毒辣辣的太阳下，父亲拉着“耘锄”吃力地走在干硬的土地上为玉米苗锄草，母亲扶着“耘锄”紧跟在后面，一亩地消耗他们多少血汗啊。老天爷偏偏喜欢捉弄人，忽然降一场臭雨，刚刚锄过的小草芽又从地下钻出来。
　　
　　一个农民的儿子怎么会不吝啬父母的血汗钱呢?
　　
　　“还差七块钱！”
　　
　　“您看，他就这么多了，通融一下吧…”
　　
　　“不行，罚单上写着二十元整，难道让我掏腰包?”
　　
　　青年人无奈地从自己兜里拿出七块钱递给中年人，他拿到钱之后把罚单交给青年人，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走了。
　　
　　几个年轻人是刚从家乡出来打工的，下车不多大会儿却遇到这么一件倒霉的事情，心里难免会有点悻悻的，尤其是这个少年。
　　
　　他的名字叫沉星。
　　
　　今年十六岁了，诗人说十六岁是人生的花季。
　　
　　他应该像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知识文化，下课之后到校园里玩耍游戏，跳皮筋，踢毽子，捉太监，或到大操场踢足球，跳高，跳远，练拳脚……这才是他应该拥有的生活。
　　
　　可是，他辍学了。
　　
　　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留恋熟悉的校园，伴他成长的同学，关心爱护他的老师……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为哥哥的婚事已经欠下许多债款，父母哪里还会有钱供他读书。他怎么能够再让父母为他上学的事而向别人借钱，求人借钱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的自尊心……
　　
　　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就走进去。
　　
　　“妈，我不想上学了！”
　　
　　“不上学，你想干什么呀?”
　　
　　“到城里打工挣钱，你和爸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你年纪小，打工，谁要啊?”
　　
　　“妈，我都十六了。甘罗十二岁拜相，李元霸，裴元庆十一二岁就大将军了。我要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以后你们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我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养活自己，孝敬你们……我不愿像哥哥那样懦弱无能，什么都要依靠父母，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掉，我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我不要依靠任何人…”
　　
　　他想起母亲为哥哥的婚事而向别人借钱的事情。
　　
　　他说∶“妈，即使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向人低头，借钱娶亲……”
　　
　　他已经热泪盈眶，扭转身从厨房跑出去了。
　　
　　他的话却无意中伤害了母亲，其实她也不愿意向别人借钱。可是儿子的婚事已经拖着五六年了，如果再不娶，人家就……她有什么办法呢?
　　
　　沉星去了村后的小河边，这里是他童年最难以忘记的地方，平静的水面上映着他的影子，他坐在枯树上陷入沉思之中……
　　
　　那一年，他八岁，丘丘九岁。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早晨，他还在被窝里睡觉，丘丘就来找他玩了。他们最喜欢玩扑克牌游戏∶“猜黑红”，他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丘丘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把扑克牌均匀地分成两摞，然后一人一摞。他先把两张扑克牌用手捂在床上让丘丘猜∶
　　
　　“你猜，是红，还是黑?”
　　
　　“红。”
　　
　　“你错了，赔二十。”
　　
　　“你猜我的，红与黑?”
　　
　　“几张牌?”
　　
　　“五张。”
　　
　　“黑红杂。”
　　
　　“给你，五十。”
　　
　　“你猜，红与黑?”
　　
　　“红。”
　　
　　“这一次猜对了。”
　　
　　“你先猜我的，不行，你先猜我的……”童年是多么快乐，多么令人难忘啊！那时侯我们多么天真烂漫，多么纯洁无暇，多么……童年的往事就这样浮现在眼幕。
　　
　　丘丘拎着一个罐头瓶来找沉星，他说，“大人们把河里的水抽走灌溉庄稼了，咱们去小桥洞里挖泥鳅吧?”
　　
　　两个小伙伴一起来到村后的小河边，“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脱掉挂在小柳树上。两人光溜溜的身子一丝不挂，拎着罐头瓶钻进小桥洞里去了。里面全是黑色的淤泥，两人东一扒拉，西一扒拉，溅的身上全是泥点子。可是他们一条泥鳅也没有扒拉出来。
　　
　　沉星抓起一把黑泥抹在丘丘的肚皮上，丘丘也抓起一把淤泥抹在沉星的脸上，两人嬉笑着打起“黑淤泥战”……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一车大肥猪艰难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当卡车经过小桥时，它仿佛承受不了重压……忽然小桥坍塌下去，卡车翻倒了，车上的大肥猪被扔了出去，嗷嗷嗷地吼叫着……
　　
　　他从坍塌的小桥洞里爬出来，从他惊恐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他飞一般的往家里跑……“妈……丘……丘……”
　　
　　大人们把丘丘扒出来的时侯，他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嘴里呢喃着沉星的名字，他的身躯已经变的残缺不堪……黑色的淤泥和鲜血……大人们没有送他去医院，看着他被无情的死神带走……
　　
　　“丘丘……我来看你了……你看见我了吗……我来看你了……你还在怪我，生我的气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爬出来跑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丢下你不管……我害怕……我怕……我也不知道……你原谅我吧，老天爷已经惩罚了我……你原谅我吧……我辍学了，再也不能到学校读书……可我那么喜欢学习……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不，你知道，你一定知道的……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哭呢……哗哗地水声，是你在哭吗……你那么伤心，流下的眼泪汇成了小河……你不要哭，我那么……那么自私……不值得的，你不要哭了……你还记得吗，那只‘小瓷鸭’……咱们从你大伯家偷来的……‘小瓷鸭’，漂亮的‘小瓷鸭’……我把它埋在你的坟前，你看到了吗……其实我也喜欢那只‘小瓷鸭’……你什么时候拿给我玩几天，我想它了……你还记得村前的那片苹果园，咱们一起去守园……你爬到桑树上捉天牛，被咬伤了，你记得吗……我用我妈妈给我买的新手绢为你包扎伤口，你把那只天牛的牙喙全掰了……还气愤愤的说，‘敢咬我，掰掉你的牙，看你怎么吃饭’……傍晚，咱们去偷别人家的‘国光’苹果，拿到草房子里藏起来，偷着吃……你还记得吗，咱们去捉弄大瘸子，偷他家的柿子……他一瘸一瘸地追咱们，你扔下柿子，拿弹弓打他的脑袋……后来你妈妈要打你，咱们在二鼐家红薯窖里待了一天……大人们四处寻，你爸爸还跑道白菜园的水井边……以为咱们……你奶奶坐在大瘸子家有吵又骂，他媳妇用涮锅的小笤帚把他打跑了……他一瘸一瘸的，多么……多么有趣啊……是二鼐出卖了咱们，咱们堵住他，你尿了一个圆圈，让他站里面，威胁他，如果敢出来，就得挨揍……他真的没有敢出来……咱们多么坏呀……可是，现在苹果园没有了被大人们砍伐了，你还记得吗……有苹果园的时候，咱们在果园里打小鸟，为了练技术，咱们站在小杨树下比赛打叶上的毛毛虫，有一次，我的眼睛被落下来坷拉砸肿了，成了黑眼圈，你叫我大熊猫……我把你按在地上你嘴里塞青草……我多么想念那片果园啊，可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像你……我真相去找你，和你在一起，像小时侯一样……咱们玩‘猜黑红’……可我又舍不得妈妈，她一定会很伤心的……你知道吗，我告诉妈妈我不上学的时候……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的难受……离开熟悉的校园，告别相聚多年的同学……还有关心爱护我的老师，我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丘丘，你看见了吗……丘丘，你原谅我了吗……你原谅我吧……”
　　
　　他坐在枯树上，泪水像短了线的珠子簌簌洒落下来，落到小河里随水流而去，去寻找和他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好朋友……
　　
　　就这样沉星没再去上学，对于他不上学的事情父亲没有说什么，父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但自己既没有文化，也没有经商的头脑赚大钱，在他的内心里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大学有出息！
　　
　　沉星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从小学到中学每年都拿奖状，喜报，学校奖励的笔记本和钢笔。他曾梦想自己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北大，清华，老师为他骄傲，同学们钦羡他，村里人为他竖起大拇指，他是家人的骄傲，自豪……可是，“我的大学，你在哪里?”残酷的现实把他的大学梦摔的粉碎，他暗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大学，我的梦，无论我的道路多么艰辛……”
　　
　　在农村孩子们最喜欢过的节日是新年。
　　
　　新年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门神，放鞭炮，吃饺子，吃年糕。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尤其让孩子们高兴不已的是大人们给的压岁钱可以买到他们平时想买而又没有足够的金钱购买的小玩具。
　　
　　这一年，沉星没有拿奖状，喜报去给爷爷奶奶看，因为他再不能考试靠第一名拿奖状了。一个辍学的孩子像是犯了罪似的，不愿见任何人，自卑心伤害了自尊心。辍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躲在家中，父母出去之后，他就把自己的课本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老师与同学们的音容笑貌梦幻般的浮现在书面上……一直持续到父母从外面回来，他才惶恐不安地把书丢在一旁，父母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每当家里有可口的食品，他们总是舍不得吃全部留给沉星。这时候他的心里反而更加难受……
　　
　　随着冬天的来临天气越来越冷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把大地装点成一个银装玉砌的世界，善良的人们为了御寒躲藏在家中不肯出门。冬天用珍珠玛瑙贿赂了屋檐，它像一个百万富翁笑开了颜；冬天把银白玉砌的宫殿赐赏给黄狗，忠诚的卫士惶恐万分不敢接受；门外的小树轻披着雪白的外衣像一个威武的战士保卫着我们的家园……
　　
　　这年的冬天很冷，风也很大。
　　距离新年还有十三天，倔强的沉星不顾家人的劝解毅然背上自己的行李被褥跟着同村的青年踏上了北去年的列车。
　　
　　那一天，母亲把提前煮好的鸡蛋塞进沉星的背包里并嘱咐他在路上饿了吃。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让母亲回去，然后他没有回头再看母亲一眼就匆匆地走了。
　　
　　他知道母亲此时的眼神有多么无助，多么依依不舍，又是多么的期待。这些年，他深深地爱着母亲，他知道母亲也深爱着他，只是彼此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妈妈，我永远爱你，我要做你最骄傲的儿子！”母爱多么伟大无私的爱，曾唤醒过朗特纳克，也伴着他走过无数的悠悠岁月。
　　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母亲，他并没有多么痛苦，他以为自己一年半载又会回来的。他不知道正在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以后的旅途中又会遇到什么坎坷、磨难……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对故乡的土地，对亲人还是有一点儿恋恋不舍，这是孩子的天性。
　　
　　沉星年纪虽小，却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喜欢捉弄世人的命运之神却经常与他开玩笑，让他……
　　
　　火车像一个智者预知了人们的心绪，懒洋洋地行驶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不时与大地的万物打招呼，仿佛是在炫耀他他的智慧，嘲笑世人的梦想，无知，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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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凌晨，沉星被同伴从睡梦中叫醒。这一刻，他意识到已经到达一座陌生的城市，寻梦之旅开始了。
　　
　　下车之后，他站在马路边东瞅瞅，西瞧瞧夜晚城市的霓红灯五颜六色非常美，一会儿他就觉得眼花缭乱。来来往往的小汽车在他眼里多么新鲜有趣啊，“回家之后一定要告诉妈妈，我见过许多真的小汽车。”第一次到繁华的大城市，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新鲜，他简直不知往哪儿看。
　　
　　同伴们去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他一个人看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索性坐在上面把这美丽繁华的城市看个够。忽然他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是激动，是恐惧……他曾听别人说，在外地被警察抓到就送你收容所，有人被打死在里面，有身份证、暂住证也不行他们给你撕了，据说每个派出所一周就有五十人的收容指标。他想，如果没有收容制度多好啊，打工的就不怕警察了，我会不会被收容……我又没有犯罪，抓我干什么，可是人家有指标啊……怕什么呢，，鲁迅先生为了写小说，曾经想去坐牢……说不定我将来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学家，人生怎么会一帆风顺呢，不经历苦难怎么知道幸福的含义……对，做一个优秀的人，对社会有益的人，做妈妈最骄傲的儿子……努力吧……
　　
　　他觉得有点饿，于是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鸡蛋，刚剥完蛋壳，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这地上的鸡蛋壳是你扔的?”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母亲怕他饿着给他带几个鸡蛋竟然惹来这么一场灾祸。第一次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遇到的第一件事是这样一个结局，他的心里悻悻的把对城市的美好印象也抹杀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负责接他们的人终于来了，在那人的带领下他们坐上了公共汽车。公交车上城里人鄙视的眼神引起他的强烈反感，他那天生的傲性使他昂首挺胸，以他所特有的忧郁而高傲的眼神回敬了他们。
　　就这样一路上等车、上车、换车，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那是一片正在建设之中的居民住宅，工地上施工车辆来来往往，还有机器的隆隆声，好不热闹！他们在一所小屋门前停下来，小屋面积狭小，不足十平米，几个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人到屋里堆放行李包。沉星刚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痛苦的昏了过去他不会忘记，因为他是在一种不可抗力的情况下无奈的倒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