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磨盘日子（11）

　　夏末的夜晚繁星闪烁，皓白的明月慢慢爬上了山顶，田野的蛙鸣、屋内的蝇声，伴随着拍打蚊子的“啪啪”声，把一个女人灯下缝补的身影刻在了窗棂上。缝缝补补成了仲英打发时间最顺手的事，甭管能不能缝出未来、补出希望，这个女人只有在这里才找到安慰，寻个清静。
　　自打镇里盖了俱乐部，免费露天电影的时代就结束了，一角钱一张的电影票，把许多孩子挡在电影院的大门外。今天晚上放的是《侦察兵》，二娃和母亲磨叽了半天，也没换来一张票钱。悻悻地和几个伙伴转悠在电影院外，听着里面火爆激烈地战斗声音，几个孩子抓耳挠腮；抻着脖子等待着敞开大门的瞬间，好看个“电影尾巴”过过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仲英把针在头上蹭了蹭，揉了一下发酸的眼睛。二丫和大娃或许上班累了，早已趴到炕上迷糊着了；文治吸着烟，眯眼看着报纸。其实他是等待“看”电影的几个孩子归家。
　　“咣当”一声房门被撞开，三娃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冲了进来：“妈！抓……抓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啥抓了？三儿。”仲英停下手中的活。
　　“二哥抓……抓了！”
　　“抓啥了？”越听越糊涂。
　　“不是，是……被抓了。”三娃抹了把汗，看样子是吓的，也是急的。
　　“被谁抓了？”仲英把手中的裤子往腿上一甩，瞪着眼珠子。
　　“公安！”
　　“公安？！”
　　“嗯，派出所的，让……让家长去领人。”三娃才算说清楚。
　　“为啥？”这真是意外，从不招灾惹祸的二娃，咋一下子捅了派出所这个马蜂窝？仲英心里一紧，文治也猛地摔了报纸，嘴里冒出一句“混账”。
　　“不知道哇，好几个呢。妈，快去呀，要不……就……二哥就……”三娃急得直跺脚。他这一急，两口子心里更没底了。
　　“麻溜的，快走！”仲英拍了一下大襟，边拢着头发边往外走。三娃跟在后面，一出门撞见了连跑带喘的四娃。
　　“你二哥呢？”仲英问四娃。
　　“不……不……”四娃没说清，“滋溜”钻进了家门，担忧着公安会不会来抓他。
　　
　　急匆匆赶到派出所，院里已经有了几位家长，还有两个胳膊上带着“治安巡逻”袖标的小伙子。派出所一间小屋里，一个着蓝警服、戴大檐帽的公安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墙根站着五个孩子，其中就有二娃。个个耷拉着脑袋，仿佛天塌了一般。
　　“这死孩子，净给老娘惹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院里留着“五号头”的女人恶狠狠地叨咕着。
　　“真愁人，淘气也不能往派出所里钻哟。死崽子，要反天呀！”又一个烫了头小媳妇跟着唠叨。
　　墙根下还蹲着一个爷们，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喷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但难掩内心的焦虑。
　　仲英一声不响往屋里观瞧，三娃站在派出所院外，忐忑地望着院里的人。
　　
　　“家长都来了吧？”大檐帽推门问了一句。
　　“还差一位。”戴袖标的回答。
　　“不等了，让家长们都进来。”大檐帽说话的语气并不严厉，仲英稍稍平静了下心。
　　四位家长鱼贯而入，站在孩子们对面。二娃抬头看见母亲，赶紧把头浸得低低的。
　　“四位家长看好了，这里是不是有自己的孩子？”大檐帽问。四位家长点了点头。
　　“哎呀，我说你家长咋教育的孩子，啊？看电影不买票，进不去就用石块砸门，这是啥行为？是扰乱社会治安！这是毁坏公家财物！这是……是……是吧，是违法行为。这要是把人砸坏了，那还得了？”大檐帽脸色突然严肃起来，顺手摸出一支烟。
　　“所长哟，你就高抬贵手吧。他们还是孩子，不懂事，看不到电影这不是急嘛。”“五号头”开了腔。
　　“急也不能违法吧？”大檐帽吐了口烟，“我不是所长。”
　　“哎哟，你早晚得当所长！这孩子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我向你保证。”“五号头”又向满脑袋是卷的女人使眼色。
　　“是呀是呀，公安同志，这孩子没管好，我们家长有责任，给你添麻烦了。”烫头女人瞥了几眼自己的儿子，提高了声音，“你个死二驴子，回家我扒了你的皮！净给老娘上眼药！”
　　“行了行了，这位女同志你可别喊了。这孩子你们可得好好教育，不然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还不拦路抢劫？还不……是吧。啊！”大檐帽态度缓和不少。
　　“是是，一定好好教育。你抽烟。”那个爷们掏出一盒烟放在办公桌上。
　　“你们家长也是，一毛钱的事，少烫个头，少吸包烟，少……啊，咋也挤出一张票钱吧？咋就让孩子猴急地在外面转悠，能不急吗？”大檐帽瞅瞅烫发女，又看看抽烟男，就是没有注意一声不响的仲英。
　　“你说的是，这以前看电影不是不花钱嘛，现在一卖票，这孩子就不习惯了，嘿嘿。”“五号头”讪笑着。
　　“听你的意思，还怨电影院了？”大檐帽瞟了眼“五号头”。
　　“那哪能呢，该收，下次一定买票。”言多语失，“五号头”捂住嘴不吭声了。
　　“你们把孩子带回去，可得好好教育。再让我逮住，非劳动教养不可。”公安的权力有多大，百姓不知道，但却知道他们可以抓人。但想放出来，可就难了。
　　“哎哎！！再犯就枪毙！谢谢！谢谢所长！！”四个人齐声道谢。这是仲英说的唯一一句话。
　　“二驴子，给叔叔鞠个躬，走哇！”烫发女人叫着自己的孩子。
　　“对对，铁蛋子，快给公安叔叔磕个头。”“五号头”女人赶紧嘱咐自己的儿子。
　　“行了行了！快走吧，回去好好教育孩子。”大檐帽继续教育家长。
　　“是是，一定听所长的。”“五号头”嘴不闲着。
　　“我不是所长。”
　　“早晚会当的，早晚的事儿。祝贺呀！”
　　“我……”大檐帽也不再解释，冲外面喊，“那位家长来了没有？”
　　没有被家长领走的那个孩子，失望地看着一帮人急切切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从头至尾，仲英没怎么言语，公安的话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是呀，一毛钱一场电影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孩子，她觉得心里有愧。可对她来说，不止是一毛钱那么简单，三娃四娃都想看，三毛钱能买多少油盐、能打多少酱醋？可这理由再充分，她还是觉得欠孩子们的。
　　母亲一言不发，倒让二娃心里更毛了，胸口跳得“怦怦”响。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咋能轻易过关？父亲不把自己“开皮”才怪呢；他也恨自己的同学，扔完石头跑了，他成了替死鬼。
　　跟在母亲背后，怯怯地问：“妈，你咋不骂我？”
　　“老二呀，骂有啥用？妈知道你愿意看打仗的电影，也怨妈没给你钱，妈没当好哇。”仲英叹了口气。
　　“妈！我以后不看电影了，好好学习。”二娃想哭，可忍住了哭声，但不争气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融入夜色……
　　
　　一进家门，文治铁青着脸，照着二娃屁股就是一脚：“你个死小子，咋能进派出所呢？丢人不丢人？啊！丢人不丢人！”文治气得还想抬脚。
　　仲英一把拉过二娃挡在前面：“你个死老头子，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踢？是别的小子惹的祸跑了，治安员把他抓住了。”
　　二娃心里一惊，母亲知道真相了？难道母亲在“说谎”，把真相道了出来？
　　“妈，是……”二娃开口了，他想让父亲知道真相，好好出一口气。
　　仲英狠狠回了一句：“闭嘴！记住教训，以后离那帮小子远点。快去睡觉吧。”
　　这一夜，二娃没睡着，反复琢磨着母亲的“谎言”……
　　
　　这一夜难熬，可第二天，二娃觉得更难过。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大事”的他，真有些羞于见自己的家人。他不怕父亲的打、母亲的责怪，怕的是弟弟的“关心”。
　　“二哥，咋那么傻呢，看公安来了还不跑？要我早早就跑了。”三娃可是关心哥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给哥哥出谋划策。
　　“跑个屁！等想跑的时候，带‘箍’的从四面都围上来了，往哪跑？”二娃经过“追捕”的洗礼，还真沾沾自喜一回。
　　“那听到砸门声，就赶紧跑哇！还等啥！”
　　“那电影里可热闹了，好像正在检查什么炮阵地，舍不得跑。”二娃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看看，还是贪吧。要不……”三娃可说到点子上了。
　　“一边去！你不想看呀？”二娃轱辘起来，穿衣服。
　　“咋不想。可妈不给钱买票。”
　　“嘿，以后多攒点废铜烂铁、牙膏皮，卖钱就够看电影了。”二娃突然开了窍似的。
　　这个主意还真不错。不久，家里总是传出仲英“这帮死崽子，是吃牙膏呢，这么费”的唠叨；文治也琢磨不透，自己留的一捆铜芯线，咋就不翼而飞了一大截……
　　当秘密被发现后，仲英揪着三娃的耳朵吼着：“死小子，浪费牙膏的钱，能买好几张电影票，一个牙膏皮子能值几个子？你个败家玩意！”
　　“哎呀哎呀！妈，疼！疼！！不是我，是……是……”三娃“是”了半天，也不肯说是谁的主意。
　　“是你二哥的主意？”
　　“是……是……”三娃咧着嘴，不吭声了。他知道，虽然是二哥的主意，可二哥没让他祸害东西呀。
　　心跟明镜似的仲英，也不再追究了。只是每到有电影的时候，就会主动问孩子们想看不。但孩子们却一齐摇起了头……
　　这算不算孩子们的污点，仲英不知道。但在二娃的心里可结了个疙瘩，以至于入伍那阵子，总是对这段“历史”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