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磨盘日子(7)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19 17:57:50 字数:4147
“过家就是过孩子,操心也只是操孩子的心”,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却说到了仲英的心坎里。眼见得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可工作问题却摆在了眼前。三个丫头一个当了民办老师,一个干起了临时工,一个在校办工厂做起了描图员;四个儿子一个也成了临时工,其余三个正在念书。别人看着挺好的一个家,可仲英却总是心事重重。
“老头子,老大这工作的事是不是得活动活动了?”只要有机会,仲英总是在文治耳边絮叨。她就不信,犟老头就这么不开窍,也不去疏通疏通关系。
别看仲英只是屋里屋外、院里院外转悠,可拉关系走后门的事,她还是知道一些的;尤其那些下乡的知青,返城只有三条路:当兵、招工、上学。可这一切都不是只凭能力,还要靠推荐,关系硬就早走。“印把子”拿在有权人手中,哪不浇油都不会滑溜。
“咋活动?让我给他们送礼,没门!”穷老师、穷酸相,还就有一副穷硬骨头,文治是再典型不过的代表了。
“你瞅瞅,真是咬屎橛子——硬酱(犟)。该弯腰时得弯腰,总不能让晓华当一辈子民办老师吧?”仲英把手里的芹菜使劲一撸,连叶带秆揪去了大半截,又心疼地拾起来细心地择着。
“当老师咋地?当老师不也光荣吗?我不……”文治突然戛然而止,他知道自己在说违心话。一辈子当老师,却是越当越穷,现在居然混到了“老九”的地位;特别是学校里还整进了“老贫协代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扁担倒了不认得是“一”字,这不是扯蛋吗?所以,他曾经发誓,自己的孩子绝不能当老师。
“你咋了?你是好老师,成了吧?可你也不能蛐蛇(蚯蚓)掉到粥锅里——当糊涂虫吧?要想老大不走你的路,你不就得……”仲英借题发挥,把老头子的犟劲逼着用到跑关系上。
“我糊涂?那是没机会,有机会你试试。”文治胀红了脖子、憋紫了脸。
“咋没机会?我可告诉你,我听说了,学校又招生了。反正是推荐,老大干得也不错,就差关系了。你去不去?”仲英就怕老头子走回头路,她是拎着捧子猛撵。
“你听谁说的?”文治觉得好奇,一个屋里转的女人,对外面的风声还是很敏感,这倒是有些邪性。
“甭管听谁说的,去不去?”
“去啥去,丢人!”文治还是一身的傲气,更是一身的骨气,仿佛他身上一点俗气也没有。
“你不去我去!不就是教育办的郭主任嘛。”仲英芹菜一摔,拍打着围裙,“啪啪”山响,声势造得足足的。
“糊涂!这事哪有娘们出头的?丢人。”文治大男子主义一点不减,接着又软了口气,“空着两爪子咋去?不去!”又在为自己“不为半斗米折腰”找着借口。
老虎不睁眼,可不是病猫。仲英转身进了屋,随着文治疑惑的眼神,几样礼物被仲英拎了出来。两瓶酒、两盒糕点、两瓶罐头、一包红糖,摆到文治眼前。
“敢情这娘们早有准备。”文治脑门可见汗了,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这么多?这得多少钱呀?我都……”文治两眼发直,他想说自己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去吧。”越简短的话,越有杀伤力。仲英也不多言,只是用冷漠的眼光看着文治。
“你真大方。”文治撇着嘴。
“去不?”
文治把烟头一扔,拎着东西出了院,但背影总觉得像贼一样。搞歪门邪道,他认为比做贼还可耻。
“唉!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仲英叹了口气,慢慢收拾起择下的芹菜叶。一点她都不能浪费,买了这么多的东西送礼,不得不从牙缝里往外抠……
就这样几个月的煎熬,晓华当了三四年的民办老师,终于被推荐上了城里的财贸学校。虽然学了面案的专业,毕业后天天和面揉面,就是一个做饭的;可总算是走出去了,返了城,当初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然而,多年后一改革一开放,国营单位黄了,国营职工下岗了,主人成了打工人,谁也难以预料。
转眼,时光照进了一九七六年,这一年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是大悲的一年,大灾的一年,也是大快人心的一年。就连最底层的百姓,都处在一种人心惶惶、提心吊胆之中。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觉得世界末日的到来,让他们在天塌地陷中挣扎着。
“你个不知死的玩意,进屋睡啥睡?给我出来!”在简易的抗震棚里,仲英数着人头,突然发现少了老儿子,火燎似的钻出抗震棚,撞开变了形的屋门闯进了屋里。
自唐山大地震后,整个东北、华北地区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余震频发,人们不得不躲进塑料布搭成的“家”里躲着灾害。十天半月,老疙瘩便挺不住了,趁母亲不注意,钻进了屋里,他受不了又冷又硬的小塑料棚。
“妈,我困呀。”四娃咧着嘴,揉着通红的眼睛。
“困也不能在这睡,乖!”仲英拽起四儿,连拖带抱拉出了屋。
“就你欠儿欠儿的,不怕震倒砸死你。”三娃借着月光,瞪着迷糊的四弟。
“哪有地震,吓唬人!”四娃不信,半个月都没动静了。
“老四,听妈的,妈说有……有就有。”大娃听话,谁说都信。
“妈,让老疙瘩到我们这棚来,这的草厚。”大姐学校也放假了,为了避震都遣走了学生。
“你们几个娘是放心呀,现在就不知三儿咋样了。”仲英叨咕着。三丫当了描图员后,被一家厂子相中借走了,还就工作在在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镇。所以,当娘的一直挂牵着。
“肯定没事,老三猴精的。”二丫嘟嚷了一句,翻身又睡了。
“瞅瞅,就她没心没肺的,一天天不知愁。”仲英撇了撇睡得正香的二丫头。
“二妹是乐天派,啥事不往心里去。”大姐挺欣赏二妹的性格。
“你别帮她说好话了,她那是乐天派?那是脑瓜子笨,不知道想事。唉……”随着母亲一声叹息,黑夜更沉了。
简易棚不远就是猪圈,一只小猪睡得安稳,发出有节奏的“噜噜”声。用动物的异常表现预测地震,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所以,仲英格外注意猪狗的反应。大黑狗被二娃搂着,鸡窝在前院,仲英只得指望这头小猪紧急时救命了。
“快跑!快跑!”刚刚平静下来,一声恐惧的惊叫,可让院里炸了窝,就连邻居老王妹子家也“稀哩哗啦”乱了起来。
二娃梦中的一声惊叫,可引起了怀里安静的狗、圈里沉睡的猪的共鸣。“汪汪汪”“哼哼哼”,夹杂着一群孩子“啊啊啊”的叫声;塑料布被冲破了,简易房架子也歪了,站在院当中的一群人,惊恐盯着房子。在孩子们的眼中,房子倒了才是地震的重要标志。
几分钟的惊恐,并没有看到房倒屋塌的结果,狗安了,猪静了,人们急迫地喘息却没停。
“谁喊的?哪地震了!”二娃先发出了质疑。
“还……还说,就……就你喊的。”大哥结巴着说。
“我没喊!”二娃坚决否认。
“你个死小子,自己放屁愣说别人放的,我听得真儿真儿的。”母亲瞪着二娃。
“没有哇?”二娃糊涂了,挠着脑袋。
“老二睡糊涂了,接着睡吧。”文治摸出支烟来。
“二哥,你做梦了吧?”三娃问。
“没有哇,我看到房子晃动,好多人都喊,我也跟着喊的。”二娃继续挠着脑袋,差点揪下头发。
“瞧瞧,真睡蒙了。唉!这得折腾到啥时候哟。”仲英叹口气,又拉着老儿子往简易棚里钻。
“哎呀,踩死我了!”女儿们的简易棚里发出了惨叫。
“妈呀,你咋还睡呢?”大姐一声喊,大家才反应过来。刚才的惊慌,二丫一点都“不在乎”,依然睡得死猪一样。
“唉,真是傻人有傻福哟,咂咂。”仲英慢慢坐在一角,轻轻合上了眼皮……
这顿惊慌总算是熬了过去,生活进入了正常的轨道。最明显的标志,几个老太太又开始凑堆了。
“听说了吗?唐山地震死了老鼻子人了,真可惜了。”地震的余波刚刚过去,中断了多日的几个老太太们的说唱大戏又上演了。虽说女人们都是张家长李家短地道听途说,可绝对都是“实时新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有在嚼舌头的时候才搬出来。艾婶的一句话,扯出几个女人谈论的由头。
“啧啧,八成是真的,半夜震的,还都睡楼上,哪来得及跑哇!”回娘很肯定艾婶的说法。
“听大喇叭讲,真损失不小,是几千几万的也不知道。唉,自然灾害,可是说不准的。特别是地震,听说预报是世界性难题。”仲英虽表现出惋惜,可也很冷静。
“哟,你这老太婆,还曵上词了?世界性难题!老母猪吃碗碴子——满肚子瓷(词)。这有啥难的,多养猪狗不就结了?”艾婶全然不在乎啥难题不难题,这个难题在她那根本不算事。
“你可别吹了,这次地震你家狗猪有啥反常了?我看是你反常了。”仲英用话激她。
“可也是呀。有一天这猪在圈里这个叫,你说把我吓的,就以为地震了,抱着钟就蹽出来了;可半天没反应,给猪舀了两舀食,那家伙又消停了。哈哈,他娘的这也不科学呀!”艾婶大板牙一呲,卷起了烟。
“我家那丫头,整个瓶子倒立在大盆里,让猫给碰倒了,吓个半死。”回娘也说着自家的趣事。
“就是呀,所以我说,这事难预测,就像小孩子尿炕一样,等发现了已经尿喽,呵呵。”仲英比喻得更形象。
“要我说,该死该活屌朝上,非井里死河里死不了;再说就咱这小草房,塌了架也砸不死,没事。”艾婶一口烟喷得跟烟筒。
“我记得前几年,不是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啥的;这可要遇到地震,那可崴泥了。没跑,我还是觉得平房安全。”仲英此时显现出传统的观念更强一些来。
“我说他张婶,还是住楼好,又不用烧火、劈柴,更不用掏灰倒土的,这平房我可住够了。”回娘伺候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疯子,看来真是够够的了。
“老回太太说的是,我也稀罕住楼,可这猪狗在哪养?也上楼吗?”艾婶犯起了难。
“瞅你屯二迷糊样,住楼谁家养猪!”仲英瞪了艾婶一眼。
“可也是呀,你是城里来的,俺不是不知道嘛。”艾婶脸皮厚,她才不管对与错呢。
“不过听说,盖楼都要经过设计的,要抗多少级地震,一般不会倒的。”仲英知道多些,也就卖弄起来。
“是呀,我听人说,这次地震新楼倒的就少,还挺结实的。”回娘补充着。
“你俩就瞎白话吧,再能扛还能顶上地动?你说乌龟壳上建的楼,王八一晃悠,啥不都掉了?还抗震,吹吧!”艾婶看来是有意和俩人作对。
“我说你这老太太抬杠呢?照你说的,王八翻个身,焊在身上的也白扯了呗!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仲英嘴撇得比平时要长。
“得得,就你俩有文化,认识俩破字儿,还二分钱水萝卜——拿一把。呸!你是秀才俺是傻大兵。”艾婶把烟头“噗”吐在地上。
“哟哟,你这是翻脸呀,还是翻身呀?”回娘也说起了笑话。
“翻身压死你,臭老九!”艾婶恶狠狠扔下一句,转身往家里走。没走几步,觉得这“翻身”一词话里有话,回头甩了一句,“你才是王八!”这才绝尘而去。
“哎呀,看你们站在道上唠得挺欢的,这老艾太太咋气呼呼地走了呢?”老王太太才加入讨论。看着三个老太太唠得起劲,在屋里也呆不住了。
“你来晚了,人家翻身去了,我也该喂猪去了。”仲英也回了院子。
“早不来呢?得了,我得给疯子吃药去!”回娘冲王老太太一瞟,也离开了。
“翻身去了?吃药去了?”王老太太懂得吃药,却不知道翻身是啥意思了。一场大戏在她的疑惑中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