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磨盘日子(2)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14 19:18:04 字数:3663
汽车卷起一股尘土,驶出小镇,把一座座小房、一张张不舍的脸甩在了后边。仲英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小包,那是全家最值钱的东西,还有自己的秘密——日记。几个几乎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兴奋地扭着小脑袋瓜,看着向后倒去的车外风景。
一向晕车的仲英,没坐多远,便开始干呕起来。三丫关切地接过母亲怀中的四弟问:“妈,咋了?不会是……”猴精的老三欲言又止。
“这死丫崽,胡说什么?”母亲瞪了她一眼,“妈闻不了汽油味。”
“妈,吃块糖,压一压。”三丫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塞进母亲的嘴中。
“要糖!”怀中的四弟叫了起来。三丫又掏出一块,一咬两瓣分给最小的两个弟弟。然后又瞟了一眼二娃。
二娃看了一眼三姐,说了一句:“姐,我不要!”而后转头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等到了城里,姐再给你买。”三姐似乎在咬着牙说。
“真不要,吃糖牙不好,妈说的。”二娃盯着窗外,面无表情。
“二弟最乖。”三姐拍了下他的头。
“看,飞机拉线了!”三娃突然喊了声。蓝蓝的天空中,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点在运动着,后面拖着长长白线。
“那不是拉线,那是飞机喷出的热气遇到了冷空气,形成的白雾。”三姐解释着。
“三姐,天这么热,哪来的冷空气?”二娃好奇地追问。
“越往高,天越冷。”三姐解释着。
“为啥?”
“因为……因为……等你上几年学就知道了。”三姐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她上学,也是除了排练节目,就是到处演出,正经的课没学多少,真要是讲出里外来,还真有些犯难。
几十公里的路程,牛车一样的颠簸,满身挂着黄土的汽车终于驶进了城市。眼前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冲击着孩子们的视野。从那愣愣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们对城市生活的渴望,连三姐都眼神不够用。
二娃觉得这城市一定很大。自己曾经登上老家的南山坡,小镇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间尽收眼底,如同棋盘上的一枚子,宽阔的四周把小镇挤压成一个点。而如今置身城市,一眼望不到边,仿若天上的白云也要挤进这楼宇间。
仲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拢了一下耳后的头发;拔下两枚发针,再好好夹一下,也缓解一下一路的晕车。蓝布包换了个手臂:“走!去姥姥家!”
“妈,不是去坐火车吗?”三丫问道。
“傻丫头,火车晚上才有,咱得到姥姥家呆一白天。”仲英拍去二娃头上的灰,指了一下远处的公交站牌,“坐汽车一会就到……”
终于挨到了火车进站,随着站台一阵颤动,黑乎乎的车头,吐着浓烟,呼啸着驶进站来。一股劲风,让三娃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母亲的腿,赶紧闭上了眼睛,把头藏在仲英两腿间;二娃则瞪着眼睛,看着这个钢铁怪物,感受着这巨大的冲击力;四娃在三姐的怀抱里,搂着她的脖子,张大嘴巴,瞅着这个铁家伙。
列车缓缓停下来,“咣当、哗啦”车门一打开,泄洪般的人流往下挤,浪涌式的人群往上冲,大有拼命的劲头。二娃心想,这么大的一节节的铁桶,里面肯定塞进了不少的人,这得装多少个大马车呀!
娘儿几个站在最后,仲英担心孩子被挤坏了。
“妈,快呀,一会上不去了!”焦急的三娃,拽着母亲的衣襟。
“别急,把你踩着!”三姐冲三娃喊,右手紧紧拉着二娃。
瞬间,人流缓解下来,人们鱼贯登梯进入车厢。其实,车厢内并没有多少人,一时堆积在门口,仿若人海如潮。
“妈,这还有凳子,快坐!”三娃眼尖,先发现了一个空椅子。娘儿几个急切地坐了上去。
随着列车“轰隆”一声振动,缓缓动了起来。仲英的心似乎才松弛下来,望着渐渐远去的站台、灯光,耳畔又响起了母亲和姐姐的唠叨。
“啧啧,我说老丫呀,瞧瞧这一帮一串的,这不把你累坏了哇,啧啧!”老太太心疼闺女,挨个给几个外孙子发着大枣、糖块。
“妈,这也没啥,这不是也过来了?”仲英并不觉得累,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可又老了,瞅这白头发。”仲英伸手去薅。
“死丫头,你都这么多崽子,妈还不老?甭薅了,没几根了,再薅成秃瓢了,啧啧。”母女交流,摸着头发、揉着肩,似乎更能体现出那种血亲的感受。
“嘿嘿,妈是为我操心操的。”虽是平淡的一句话,却是仲英的心声。
“算你有良心,啧啧。你呀比你姐强,几个娃长大了,你可有奔头了。”
“哪点强了?不就是多生了吗?这老太太就偏心眼。”姐姐拎着锅铲子从厨房钻了出来,正听到母亲的话。
“姐,妈可最疼你呀,不然能在你这里?”仲英真心感谢姐姐一直照顾着母亲。
“你就给我戴高帽吧。当初说给我一个崽子,就是不干,该!这回遭罪了吧!”姐姐挺着肥胖的肚子,挥着锅铲,喘着气。
“又说这事,不给!”仲英撂下脸子,不理姐姐。
“啧啧,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插嘴道。
“瞧,咱妈偏心吧!哎,我说你家文治这是屎窝挪尿窝呀,这搬来搬去还没离开这破农村。可真是的,这不是麻子不麻子——坑人嘛。”
“别瞎说,啧啧,做你饭去!”老太太瞪着大女儿。佰英撇着嘴,晃着膀子悻悻地又钻进了厨房。
“老丫呀,还能回市里不?”老太太点起了烟锅。
“不折腾了,农村也挺好的,养个猪种个菜的。妈,等我安顿好了,你去住两天。”仲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苍老的母亲。
“啧啧,成!我这小脚紧倒腾,咋也去住两天。”一口烟从干瘪的嘴中喷出……
“妈,火车也不热呀?咋叫火车?”三娃的一句问话,打断了仲英的回忆。
她爱惜地摸了下三儿子的头:“傻孩子,火车头烧火,这车厢咋能热呢?这事你姥爷最懂,以后你就知道了。”
“姐,这火车‘叮咣’响,是不是要坏了?”二娃问着三姐。
“别缺心眼,在铁道上跑,能没有动静吗?”三姐生气地点着二娃的脑袋。
“大毛毛虫,爬得……快!”四娃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灯光,语言不清地叨咕着。
“那是,没看这么多轱辘,还都是铁的吗?”三娃很懂似的说给弟弟听。
“别瞎白话,轱辘多就跑得快?飞机轱辘少,多快呀!还飞得高。”三姐又瞪着三娃。
“我又没坐过飞机,甭说坐,看都没看过。”三娃蹭了一下鼻子。
“将来你去开飞机啊,三儿有能耐。”母亲逗着机灵的老三。
“嗯,还要修飞机。”三娃自信地回答着。
曾经的戏言,却在数年后得以实现。三娃真的就成了空军地勤的一名维修军人,一架架战鹰,在他和战友们的维护中,腾空而起,翱翔蓝天,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想起此时的幻想。真是天意造化,人生莫测……
这是一个不足千户的小镇,一条沙石路,一条铁路,相交在小镇的中心,将全镇齐刷刷分割成四瓣。清一色的泥土草房,唯一一栋红砖大瓦房,显得格外地富丽堂皇;“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脱了红漆的大字,标志着它的高贵身份——供销合作社,也给全镇百姓一个稳定的生活承诺。每当有数的几辆破旧的大卡车从小镇疯狂驶过,颠簸总会带起长龙一样的狼烟尘土,慢慢沉降在道路两侧的院落里、草房的窗台上,堆积出厚厚的一层灰尘;吐着黑烟的火车轰隆隆从铁轨上碾过,小镇如同闹了地震一般,土屋轻轻震动,玻璃“哗哗”作响,土渣粒粒下落。
本是群山环抱、青山绿水的小镇,却以土里土气的身姿,供养着这里的人们。七十年代的小镇,生活就这样在痛苦的甜蜜中挣扎、煎熬,在希望的田野上奋力、前行。
晨曦再次光临,一家人睁开眼睛,第一次打量着这个新家。昨天傍晚下了火车,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这个地方是个啥样,只是走进家门,才感觉到比原来的家宽敞了、明亮了。南北大炕,让孩子们睡觉不再挤来挤去。父亲乘坐的马车走了一天,提前到达。二姐、大娃早在父亲的指挥下,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仲英带着孩子们自然是坐享其成。
“妈,这地方叫啥?好像比原来的地方好哇!”二娃骨碌起来,边穿衣服边问。
“这呀,叫西阳公社,比原来的地方可强多了,没看还通火车嘛。”仲英从厨房里伸过头来,“咋不多睡会儿?昨天就乐了一夜,今天还这么有精神头。”
“嗯,睡不着。妈,学校离这远吗?”这是二娃最关心的。
“哟,这妈可不知道,得问你爸。”仲英缩回头,忙活着锅里的饭菜。
“二哥,坐火车真好玩,我还想坐。”三娃扒开眼睛,还在体会着“咣当当”晕乎乎的感觉。
“就你贪。你以为白坐呢?要花钱的。”
“我没钱,让妈带我坐。”
“屁,妈才不会带你呢。”
“为啥?”
“不为啥。”
“哼!”三娃一生气,一头又扎进了被窝。
“哎!走,哥领你去看火车。”二娃来了精神。
“等我!”三娃一把掀开了被子,“噌”地窜了起来。小裤衩几乎从屁股蛋上脱落,露出了两块烫伤的疤痕。
“我也去!”哥俩这一搅和,把睡得香香的四娃给弄醒了。听说看火车,开始急了起来。
“要去快起来,跟腚虫!”三娃做了个鬼脸。
四娃蹬着小腿甩掉身上的小被,一翻身坐了起来。身下湿了一片。
“羞哇!尿炕了!哈哈!”三娃奸笑着。
四娃撇着嘴,当没听见,光着小屁股找衣服。
“快点噢,晚了我可不领你。”二娃催促着。他也不知道火车站在哪里,但他记得昨天下车,母亲领着大伙没走多远就进了家门,心里盘算着一定不会远。
“妈,我带弟弟出去看看。”二娃和母亲说了一嘴,就蹿了出去。
“要吃饭了,瞎跑啥?”仲英没理会,继续忙着锅里的活。
“妈,我们看火车去。”三娃嘴快,说了一句,也往外跑。
“啥?!危险呀!死崽子,回来!”仲英心里一惊,手头失了准星,一个玉米饼子甩在了锅台上,心疼地边拾边骂。
三娃蹽了几步,又转回身来。仲英心里稍安,感到孩子们还是听话的。三娃凑到母亲的耳边:“妈,老四又尿炕了!”人影一晃不见了。
“贪睡,不起夜,叫多少回就是没尿!”仲英叨咕着,踅摸老四,也是踪影全无。“啪”一只饼子又甩在锅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