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藤七瓜(7)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09 14:36:49 字数:3799
心里放着事的仲英,第二天孩子们一上学,便带着二儿子去了周姐家。没进院就焦急地喊了起来,引来了一阵的狗叫。
“周姐!周姐在家吗?周姐!周……”
“哎,来了来了!妹子,啥事这么急?”周姐吃惊,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昨天没睡好。
“大哥他……他……咋回事呀?我这担心了一夜。文治回来也一句话不说,急死我了。”仲英没等院门大开,便挤进了院,放任二儿子逗着狗。
“哎哟,这他妈的上哪说理哟。我家那死鬼,把食堂剩的馒头带回家几个,也不知哪个缺了八辈大德的看到了,告了一状,这不就……唉!你还来看姐,唉!这咋说呢,你大哥还……还……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叫姐可咋……咋……”周姐是既恨又气,还内疚,不知如何表达。
“嗐,咱姐妹有啥说的,谁家还没个难处。我是怕你想不开,再……”关于遇事想不开,寻短见的事,仲英可是没少听说过。她真担心周姐这样的好人,别再走了不该走的路。
“妹子,姐谢谢你。姐能想得开,不就是俩馒头吗?你说都要扔的了,俺家那鬼带回来有啥,是吧?毛主席还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呢。”周姐似乎理直气壮。
“姐,人家毛主席说‘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可不能篡改呀。”仲英好意提醒,她是一点没多心。
“哎哟哟,妹子,俺家那鬼他哪敢贪污哟,借他俩胆也不敢。前几年我就鼓捣他往兜里揣点黄豆,回家炒着吃。学校那好几麻袋呢,少两把能看出啥?他愣骂我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你瞅瞅,现在没挖成倒挨整了,还不如……”周姐心直口快,有意避开了“贪污”字眼儿。可这傻呼呼的妹妹,却是有口无心地说了出来。
“姐,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相信大哥。你呀,可得想开呀。”仲英也觉得自己嘴没把住门。
“姐没事,这体格杠杠的,能扛事。哎,妹子,你听说没?供销社的李老妹也出事了。”周姐压低了声音。
“真的?”这让仲英既意外,又觉得不意外。当下的形势,保不准谁就挨了整,似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可不,挂着鞋,让红卫兵给游街了。”
“她那个事是真的?”
“真假不知道,反正无风不起浪。”
“咂咂,这她丈夫知道,还不得打死她?”仲英担心地问。
“就那老郭蔫巴?一脚踹不出一个屁,没等他动手,她能挠他满地找牙,嘿嘿。”周姐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家的事。
“唉,你说这叫啥事呢,现在的小屁孩,一个个都成精了,逮住谁斗谁,简直都无法无天了。”对这些小学生的举动,仲英可不是一百个不赞成。别看都挂着革命行动的招牌,可干的事却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嗨,就这么回事,当官说了算,公检法都关门了,谁敢挡这革命行动?”周姐拍拍水桶腰,“他们是没惹我,不然我乎死他们,小兔崽子。”接着又凑近仲英的耳朵,“我还听说学校又要换官了。”
“你咋知道的?”仲英疑惑。这粗心大意的周姐,肚子里还真有货。
“我家那鬼呗。几个头,小食堂喝酒,顺耳听的。新书记姓韩,老书记进了公社革委会。听说这韩书记家一顺水七个丫头,嘿嘿,七仙女下凡了。”周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像那么回事。
“哎呀,比我家还多一个呢?”
“妹子,加油,咱要儿有儿,要女有女,怕谁?生不死他,嘿嘿。”姐俩唠着,脸上早没有了阶级斗争的阴云……
是不是命,仲英不知道,但她认了这个结果。一口气,为张家生了三女四儿,到了六九年五月,最后一个儿子出生了。作为母亲,她完成了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经历了七次女人最艰辛的生死鬼门关。被掏空的身体,如果不是那副细小但却坚硬的骨架支撑,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七个孩子的母亲。每一次生都孕育着希望,可更预示着死亡。
“老儿子哟,你可是最后一个喽,知道妈要‘关门’了,急急忙忙就来了,生怕妈不要你。哈哈……”逗着炕上刚刚出月子的老儿子,仲英脸上还是充满着慈祥。细密的皱纹一点点地打开,可却不见昔日的光泽,倒是多了些惨白。
“妈,弟弟小!”刚刚三岁的老六,穿着开裆裤,趴在炕沿上;狗儿卧在他的脚边,耷拉着长耳,嗅着鼻子。
“你姥姥说,有苗不愁长,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哟。”仲英摸了把老六宏明的小脑瓜,“哎,六子,你咋不和哥哥姐姐们玩呢?”
“姐不带,背二哥玩。”六娃抹了把鼻子,眼睛瞬间红了,小嘴也开始抽搐。
“这帮死丫头,就不知道帮妈带带孩子,死玩意。等着,妈收拾她们。”仲英拿起笤帚疙瘩,装腔作势地敲了几下炕沿。
“嘻嘻,姐不好。”小孩子的脸,阴晴不定,老六忽地笑了。
七个孩子,一家九口,仲英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但她知道从此家里会更热闹了,按下葫芦起了瓢的事不会少了。
“妈!呜呜……妈!妈!”忽然尖细的叫声,从院里传来。二丫满脸汗水,咧着大嘴边跑边哭,后边跟着大弟弟。
“死崽子,一点也不省心,哭啥呀?”仲英瞪起了眼睛。
“二弟、二弟……丢……丢了!妹妹整的。”二丫噘着嘴说。大儿子似乎更急,一屁股坐在地上,扬脸瞅着母亲,就是不说话。
“丢了!丢哪了?这帮挨千刀的,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仲英心里一惊,顿觉蹊跷。几个孩子在学校操场上玩,这么大的人能丢?她是一百个不信。
“妈,不是丢了。是……是压在木头下了,快压死了!”大娃急忙解释,但解释得更吓人。
“啥?压死了?快去!快走哇!”仲英真急了,一步冲出了家门,身后三个孩子跟了一串,炕上还扔了一个。
操场离家仅百十来米,心急脚下生风,瞬间就刮到。只见一堆木头前已经围了几个人,正叫喊着在挪动木头,木头堆里还隐约传出孩子的哭声。穿着一件大红衣服的丽华,半趴在地上,边喊边哭。
“三儿呀,咋地了?”仲英一把扯起地上的三丫,劈头盖脸地吼着。
“妹子,你可来了。你说这淘气的小子,没事往木头堆里钻个啥劲儿哟!这下可好了,出不来了。这要是……这……可……唉!唉!老王头慢点,别弄塌了。”周姐边指挥着老王头挪木头,边向仲英讲述着经过。
“那……那二小子没……没事吧?”仲英揪着心终于放下来一些,可还是不托底,蹲在地上喊着儿子。
“嗐,没事,钻木头堆空中了,出不来了。”
“这死小子,没一个省心的。老王大哥,慢点呀,可千万别……”仲英也是干着急,伸不上手。
“妈!妈!”听到母亲的喊声,木堆里的老五哭得更厉害了。
“儿呀,别哭,妈来了,马上就好,别哭噢!”仲英安慰着,抻着脖子从缝隙中看着里面的儿子。
三丫知道惹了大祸,站在边上只顾抹眼泪,不时拿眼睛瞟着二姐和大弟弟。
大木头被人小心翼翼地挪开,老五小脑袋瓜慢慢露了出来,老王伸手把孩子拽出来。看着满头树皮屑、满脸汗水的儿子,仲英心疼地把孩子搂过来:“儿呀,不怕不怕!摸毛吓不着,拽拽耳,吓一会儿,好了好了!”又冲老王一个劲地道谢。
“哎哟,老天保佑,孩子没事。吓死我了,妹妹。”周姐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姐呀,多亏了你呀。要不然……”
“嗐,啥多亏了呀,崽子命大。我正在边上挖猪菜,就听老三喊,赶紧让老二去喊你,又招呼边上放猪的老王……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周姐宽宽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你说这两个崽子,话都不会学,一个说丢了,一个说快死了,这把我吓的,差点没……”仲英手摸着胸口。
“孩子不懂了,知道啥。”周姐看了眼一圈的小脑袋瓜。
“看我回去不教训他们的。”仲英也扫了一圈。
“别呀,娃都吓够戗了,你还……”
“不行!”
“算了,你还想打个好歹的呀?”
“不打也要罚。”仲英是下定了决心。
“没看出来呀!”
“没看出来啥?”
“妹子还挺狠的呗。”
“不教训真不行,你看这……”
“都是你身上的肉,你训谁?”
“训……”这一问,还真把仲英难住了。两个姐一个哥,带一个小弟玩,罚谁呢……
一场虚惊一过,仲英忽然想到家里炕上还有一个小的,急忙催促着几个孩子回家。
已经知道不可避免的惩罚,几个孩子往家挪的脚步明显缓慢、迟疑。大儿子、三儿子在前边,一个没心没肺,一个事不关已;二儿牵着母亲的衣襟紧跟着,他是受害者,自然不必担心;只有二丫三丫心事重重的。别看二丫平时只知道吃,可着急时刻鬼精着。大姐下乡不在,她成了众人中的老大,横竖是脱不了关系的;三丫可是提心吊胆。出来时母亲特意交待她,照顾好弟弟,这回这事可不小。
这姐俩一会儿一前一后,一会儿又一后一前,交替“领先”往家蹭。
“我说你们快着点,磨叽个啥?”仲英督促着,“是不是又贪玩了?”
没有回音。
“我问你俩呢?”
依然沉闷死气。
“说话呀!哑巴了?”
还是鸦雀无声。
“老二,你说!”
“我……我……”二丫就是一个劲地“我”,不再说下文。
“这个费劲儿。老三说!”
“我……”三丫也开始“我”起来没完。
“还真都哑巴了?进屋!”说着话,已经进了小院。
“把跳绳交出来!”仲英严厉的目光盯着姐俩。
丽华望着二姐,晓明瞅着二姐,引得东明和宏明也都瞧着二姐,似乎二姐脸上有昔日吃饭粘着的饭粒。
“我没有……没有……没……”二姐辩白着,但声音越来越弱。
仲英从二丫的兜里掏出了跳绳,伸到二丫的眼前晃了晃,又在三丫的眼前抖了抖:“就知道玩,连弟弟都不管,你们……唉!”仲英挥了下手。
姐俩一闭眼睛,揪心着橡皮筋或许会化作一堆灰烬。那可是三丫费了好多的劲淘来的。虽然断了几次,接了几个疙瘩,但它却给孩子们带来了无穷的童年乐趣。
“你们让妈省省心吧,啊!别就知道玩。”仲英把皮筋轻轻放在窗台上,转身进了屋。
“妈!”三丫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深深的悔意。
“老三,妈会不会告诉爸?”二姐见母亲走了,问妹妹。
“不会吧?”三丫答道。
“没准。爸的皮鞋踢屁股可疼了。”二丫下意识地摸了下屁股。
“妈好,不会的。”
“那如果……”
“如果……如果……没有如果。”三丫肯定。
“姐,我不告诉爸!”东明说了话。
“好弟弟,姐还带你玩……”
风暴再大,阴云散去,孩子们依旧当没事一样。这份天真纯洁,是童年快乐的真正源泉,没有仇恨可记,只有快乐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