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藤七瓜(6)
作品名称:走出乌喇古城的女人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8-12-08 18:55:34 字数:4475
忙活了一上午,家里总算安静下来。三个丫头串联的串联、上学的上学,只有两个儿子的小家立即空荡荡的。老实巴交的晓明,拿着小铲子在地里抠着,已经显示出天生干活的命;躺在炕上的东明,脚蹬手刨,“咿呀”地胡言乱语。生活的艰辛,已经早早雕刻在仲英的额头,清瘦的脸虽然少了血色,但依然保持着书香的气息。
时间在她的记忆里都融进了儿女的成长中,生活的负累也只能写进文字里。从柜里翻出一个小纸盒,里面是黄了皮的日记本和几支孩子们用过的铅笔头。这便是她记录人生的工具,也是流淌着书香门第影子的小溪。
“大娃呀,别瞎挖了,来看会儿弟弟,妈去种地。”放下手中的日记本,仲英推开窗子,喊着正卖力气挖地的大儿子。
听话的大娃没吱声,扔下小铲跑进屋来。
一年之际在于春,仲英埋下一粒粒种子,也种下一颗颗希望。院子虽不大,足已盛下她人生的全部。
恍惚间,一个人影推门入院,眨眨眼睛才看清是晓华钻了回来。看着满脸阴云的女儿,仲英心里一“咯噔”,琢磨着:不是串联吗?咋没走呢?急忙放下小铲,捶了两下蹲痛的腰:“咋回来了?”
没有回音,只有一个背包对着仲英,背包在不住地颤动。
“问你话呢。咋回来了?”
依然无语,却传来抽泣声。
“咋了?不去了?”
还是没有任何的反馈。
“说呀!要急死妈呀!”显然已经发怒,她已经猜到肯定女儿是遇到事了,但又透着怜爱和焦虑。
“妈……”晓华“哇”地大叫一声,扑到墙上放声大哭。
“咋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妈,妈找他算账去!”女儿受了委屈,当娘的都可以变成“疯子”。
“我……我……”晓华抽泣得语不成句。
“慢慢说,都大姑娘了,哭多丢人。”
晓华慢慢转过身,红肿的眼睛滴滴落泪:“不……不让我去了!”好好的一次串联,是多么大的政治荣誉。不让去了?这对于长大的姑娘来说,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哭,虽然不能换来一切,但她也只有这唯一的反抗方式了。
“为啥呀?哪错了?这好模好样地咋就说不让去就不让去了呢?”仲英诧异。虽然有好多事都带有突然性,但学生串联出了意外,仲英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我……爷……爷……问题。”晓华断续地说。
“这死老头,给啥日本人干事呢!瞧瞧,耽误孩子了吧!”仲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而埋怨起了公公。这是她一个当母亲的不能更改的事实,她认命了。可又影响到了女儿,她愤恨了。
“还有……有……姥爷……”
“这死老头,还往台湾跑啥?中国这么大哪不能呆。咂咂,这不是……唉,不能怨你姥爷呀,他也是……”仲英止住了话。她明白历史,可她说不清历史。
“妈!咋整呀?!”晓华还是一副悔青肠子的模样。
“行了行了,不去就不去,总不能把你爷枪毙吧?你都初中生了,该想开一些的,有些东西不是你能选择的。没找你爸吗?”作为学校的老师,子女串联应该能“优惠”的,仲英想。
“没敢,怕我爸也不好说。”晓华总算缓过劲来了。她也知道父亲的为人,不想为家长添麻烦。
“不找吧,你爸那犟劲,也不会管的。进屋吧。”无可奈何的“咣当”关门声,关住了晓华进京的政治道路……
历史和成份,或许给这群孩子以包袱和负担的感受,晓华这一次才真正体会到了。可她不能体会到的是,父母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数年,甚至到现在依然在其中挣扎。他们努力地工作,认真地守法,也正是在弥补这个历史的“亏欠”。曾经的他们,也和伙伴们玩过带有童趣的过家家,更玩过斗地主婆,当谁被当成地主婆时,那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半夜鸡叫》启蒙了他们的心智,可他们并不会都与祖辈脱离关系,一纸脱离关系的声明,真的能割断血脉亲情吗?
“唉,还是你爷说的对,什么组织也不参加,老老实实做事情,争来争去,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这是啥事嘛!”文治开导着女儿。
“爸,我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反正也是停课闹革命,我就多帮妈干活。”大丫甭管想通没想通,她很顺从父亲的教导。
“也不能只干活,该上学上学,该学习学习,将来也当名老师,那多有知识、有地位呀。”仲英鼓励着女儿。她知道,这是文治的心愿,有人接他的班,那才叫他事业的“后继有人”。
“糊涂!当啥老师?!你看现在老师都成啥了?‘臭老九’,哪有地位?我的孩子不能当老师,绝对不能!”文治唯恐家里出现接班人,有人子承父业。曾经的自豪,如今已经变成了痛处。
“不是你当初说,让孩子当老师吗?现在咋变了?”仲英可有些迷糊了,这次她真的感觉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形势不同了。你可别做糊涂事。”
“好好,我糊涂,成了吧。但干啥得有文化吧?‘白卷先生’咱可不当。老大听妈的,尊师重教是早晚的事。”仲英掷地有声,语出惊人。
“哎哟,老妈,你太伟大了。说话就是有劲。”晓华对母亲真是刮目相看。
“不是伟大领袖吗,妈妈咋伟大了?”三丫听出了门道。
“妈咋不能伟大了?妈养了咱这一大家呢。”晓华坚持自己的用词。
“毛主席才是大救星!”三丫不服气。
“两回事儿。不是一个意思。”晓华不想和妹妹犟。
“妈是伟大。妈,我饿了。”玉华很实在,有吃的就伟大。
“你这小嘴,啥时候也填不满。放桌子吃饭。”仲英一句话,结束了家庭的“政治”讨论。
生活的窘迫,使日子过得很慢,时间缓缓地总也流淌不完。在一次次酸菜缸腌满,又一点点掏空的转换中,艰难地熬过三年。形势的激荡,催赶着岁月的脚步,时光迅速地流逝,在一浪接一浪的运动中,晓华被推进了知青的行列。十七岁的她,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声中,走向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好在本身她就生在农村、长在乡下,并不陌生农村的一切,只是一本“城镇户口”让她成了吃皇粮的一员。但加入知青的行列,也就意味着成了“集体户”,成了一位准农民的身份。这令母亲忧心忡忡起来。
“她婶子,你说这下了乡,成了农民,这可咋整?”心里有苦,还得向好姐妹诉说。甭管他人之间有啥纷争,女人还是在自己的园子里和平共处。隔着杖子,仲英与周嫂唠了起来。
“妹子,可不能这么说,这胳膊能拧过大腿?再说,谁不吃粮?哪个不吃菜?没农民种地,吃个屁!”周姐粗声大气,满不在乎。
“理儿我懂,可这帮生瓜蛋子会种个啥?最后窝窝在土坷垃里爬不起来了,你说操心不操心。寻思起来我就犯愁。”仲英担忧着女儿的未来。
“你这个妹子,犯啥愁?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要有你那么多孩子还不愁死?”周姐瞟了眼仲英渐粗的腰,“嘿嘿”一笑,“看看,是不是又有了?哪能愁到头哇。我那老大不也得下乡,命呀!”
仲英不好意思摸了下肚子,她就怕周姐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生了二儿子后,她就发誓再也不生了,可眼下这情况是能堵住嘴,却遮不住肚子。
“哎哟,妹子,你家这老五都三毛岁了吧?姐可记得你当时说再也不要了,这咋还秃噜扣了呢?是不是文治太贪了,啊?嘿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周姐果真是捡起了当年的话题。
“姐呀,可甭说了,稀里糊涂就有了。有就要吧,发昏当不了死。”仲英用无可奈何来掩饰。
“姐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小身板,还真响应号召,人多力量大呀,嘿嘿。”周姐拍着自己的水桶腰,寻思着自己这壮身板子,咋就干不过妹子的杨柳细腰。
“姐可别拿妹子穷开心了,啥力量大哟,能养活就不错了。”仲英掐着腰。
“那可没准,老话说,一堆木头,咋还砍不出一个楔来,总能出息一两个。你就等着享福吧。”周姐可是心宽体胖,乐观得很。
一片云突然遮住了阳光,随着一股凉风吹过,周姐咳嗽了两声。
“咋了?”仲英关切地问。
“好像有些火,嗓子眼痒痒的。”
“孩子下乡上火了?”
“上火有啥用,该死该活屌朝上,不想了。哎,老五呢?让这小子给我来点‘玉液’,童子尿治病,管用,嘿嘿。走!”仲英随着周姐进了自家的院子……
校园,是神圣洁净的地方,这里孕育着社会的希望;校园是敏感前卫的沃土,这里迸发着革命的火种。随着红色风暴席卷华夏大地,革命小闯将终于冲突了围墙的束缚,走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声势浩大的革命燃烧在青春的脸上,他们成了老师的“老师”;讲台上依然站着昔日的老师,可脖子上却挂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
仲英在为文治担忧着,更为几个上学的孩子焦虑着。运动摧残的不是这些祖国的未来,而首先是一位母亲的心。
“我说二丫头,学校天天闹闹腾腾的,这是干嘛呢?咋就不能坐在教室里好好看看书?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仲英边往鸡架里赶着几只鸡,边看着手拿大饼子吃起来没完的玉华。
半晌没人答应,仲英挡上鸡架门。好不容易不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养几只小鸡,也好在孩子们过生日时分一个鸡蛋。
“二丫头,妈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仲英提高了声音。
“嗯,啥?没吃完呢。”嘴里塞得满满的二丫,似乎有一个永远不见底的肚子。
“死丫头,天天就知道吃,饿死鬼托生的。妈问你话呢。”
“嗯,那啥,立个毛主席像。”二丫终于透露出点信息。
“立像?挂墙上的?”仲英追问。
“不是,可大了,在操场上,四面都能看到,白白的。”
仲英有些没明白,纳闷啥像还四周看。突然恍然大悟:“是塑像吧?”
“嗯,是塑的,就像真人一样。”二丫喝了口水。
“你说你哟,都学啥了?连学个话都学不明白。明天别学了。”仲英生气了。二丫自从上学也真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一问三不知,考试总是在后几名里找名字。
“不学就不学,反正也学不会。听妈的。”二丫顺水推舟。
“不学习就是个文盲,将来掏大粪去。”
“妈,老师也不讲课,天天被斗,咋学?”二丫找着理由。
“你还有理由了?别人不也学吗?你三妹不是学得好好的嘛,就是你不用心。”拿妹妹作比较,二丫可不敢争。
“妈,三妹也没学习,天天练节目。我也想进宣传队。”二丫很是羡慕妹妹,天天在教室里蹦蹦哒哒,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一身翠绿的军装,穿在身上特别精神;再舞动着小胳膊腿,还真有一股飒爽英姿的劲头。
“消停点吧,笨样。你是能唱样板戏,还是能跳革命舞?整个一个吃货。”
“哎,妈,你说周叔咋也挨斗了呢?”说到吃,二丫想起了学校食堂的周叔。
“啥?他咋地了?”仲英瞪着眼睛。虽然他周叔揭发了丈夫,可仲英还是怕周姐家出点什么事。
“咋地不知道,只听到喊口号‘斗私批修’,好像拿食堂东西了。”二丫眨着眼。
“偷?还是贪污?”
“不懂。”二丫晃着头,“妈,你咋关心他呀?他不是揭发过我爸吗?”
“你懂啥,妈是可怜你周婶。”仲英叹了口气。
娘俩正唠得欢时,三丫一闪身跑进了院。
“妈!我要白衬衫。”一推门,三丫风风火火进院,一身军装绿两条小犄角,呼哧带喘。
“你这催命鬼,哪有钱买白衬衫?天天一个就知道吃,一个就逮住穿,要你妈老命呢?”仲英也没好气,瞪一下三丫,瞟一下二丫。
“明天演出,咋整呀?!”三丫立刻眼睛流泪,小脸上仰。
“臭美!还衬衫,戴个套袖得了。”二丫撇着妹妹。
“要你管,一边吃去。”三丫嘴歪眼斜瞅了一眼二姐。
“哎,有了!”二丫的话提醒了仲英。她知道演节目只是挽袖子露出白色,何不用白纱布缝在袖子上。
“有了?在哪呢?”三丫转悲为喜,期待地看着母亲。
“晚上妈给你缝。”
“妈真好。”三丫一跳,两条羊犄角乱颤。
二丫诧异,怀疑妈妈偏向妹妹,立即噘起了嘴。
“妈!我饿了!”大儿子晓明背着书包跑了回来。小学二年级了,上学比谁都积极,可成绩比谁都差,二姐在他面前可以当教授。
“哎哟哟,这一个个要命似的。做饭做饭。”厨房里仲英忙活着,小院里几个孩子叽叽喳喳起来……
这几个孩子,就如同瓜蔓上的瓜,仲英就如同一根藤,她要为孩子们输送营养,供他们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