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藤七瓜（4）

　　学校停课闹革命，晓华可是满脑子的忧虑。一向学习成绩不错的她，本来是妹妹弟弟的榜样，也是她巩固自己“老大”地位的基础。可一停课，她似乎感到了基石的动摇；与此相反，玉华可是心中暗喜，看着课本就心烦，天书一样的图形符号，终于可以不再面对。每天开会、喊口号、劳动，这倒是遂了她的“只要不用脑子啥都行”的心愿；而刚刚背上书包、没进过多长时间教室的丽华，小嘴噘得能挂两只油瓶。不过跟着大家凑热闹，也还是乐不可支。
　　“妈，同学们都分成伙了，你说我入哪一伙？”周末，晓华帮着母亲在院子里栽着土豆，问起了不好决定的事。
　　“哪伙也不入，都是胡闹的。”仲英一镐头刨下去，暄暄的黑土翻了上来。
　　“啥叫胡闹呢？这是革命小闯将的责任。”晓华把一个土豆种摁在坑里。
　　“你们懂啥？还革命小闯将，放着文化不学，搞什么串联，小孩伢子，懂得什么？你没事少跟他们嗐哄哄，多看点书。”仲英有些担心自己的孩子，其实也是担忧着当下的形势。孩子们不学习，只热衷于运动，甭说书香门第的张家，就是普通百姓，也跟着着急。
　　“那叫白专，是要挨批的。”晓华据“理”力争，“妈，你这思想可够顽固的。”
　　“小崽子，长大了是不？没知识你咋建设社会主义？天天喊赶这个超那个的，搁啥赶？用啥超？吹牛！把锅都砸了，炼出铁来了？好好的地都给翻了，长出粮食来了？丫呀，没文化可不行呀。”母亲停下镐，抹了一把脸。
　　“就是，学习不好就不能当老大，就不能欺负人。”二丫拎着半桶水，晃晃悠悠走过来，“咚”的一声墩在地上。
　　“一边呆着，哪显得着你了，欠儿欠儿的。”晓华瞟了一眼多嘴的二妹。
　　“看看，你妹都说了，学习不好就不能管事儿。”
　　听了母亲的表扬，玉华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干活的劲头也高了，立即拎起另一只空桶，向井边跑去。
　　“这个嘚瑟，学习不行，还贼能吃，哪都显摆自己。”晓华嗤之以鼻。
　　“老大呀，你看看，你这不也知道学习重要嘛。甭管外面咋闹，你没事多看看书。你看你爸，不就是能耐大才不被整吗？”这话刚出口，仲英又突然觉得没有啥说服力，紧跟上一句，“就是有人整他，可干工作能离开他吗？”
　　“我爸干得好，可咋就当不了官呢？妈，我发现当官的都不干活。像学校的书记、校长，还有我爸办公室的头头，可他们好像也没啥能耐呀？”
　　“嗯，我大闺女长大了，会看问题了。你呀，再过几天就该上初中了，到时候你就更清楚咋回事了，该不用问妈了。”其实，仲英也不知道没能耐的人为啥当上了官，她也认为这就是命。
　　
　　“哎，妈呀，你好像胖了？腰变粗了？”晓华无意间抬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地瞅着母亲。
　　“别胡说，胖啥胖，天天为你们操心，还能胖？”母亲一惊，连续又把腰弯下刨了两个坑。
　　“我想也不可能，都吃不到油水，咋能长肉呢！可是，妈，真的感觉你胖了。脸没长肉，腰粗了。”晓华还在纳着闷。
　　“干活，别瞎琢磨。”母亲喝斥着。其实她知道，自己又怀孕了……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但最现实的是家庭的希望。整天围着孩子转的仲英，看着生活窘迫、但却欢声不断的一帮儿女，在日记中写道：他们在一天天长大，一年年长高，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可现实我却无法满足他们的穿衣吃饭……孩子们的争吵，仿佛在撕扯着娘的心。翻开日记是无奈，写下文字是心焦。
　　
　　“姐，吃饭了吗？”一个夕阳西下、余晖铺满小院的傍晚，仲英正蹲在菜园边，用小铲翻地，被供销社的李妹子唤了起来。
　　“哎哟，是妹子呀，吃了吃了。你这是……”看着李妹子腋下夹着一个黄纸包，仲英问道。
　　“啊，那什么，我进去说。”四处瞧了几眼，一推院门李妹子跨进了小院；侧脸又瞅了瞅周家的方向，脸上呈现出一丝的神秘。
　　“啥事呀，神神秘秘的？坐！”仲英递过一把小板凳。
　　“姐，你瞧瞧，这鞋咋样？”一双白色漂亮的胶质船形女式鞋展现在仲英眼前。
　　穿惯了棉鞋、布鞋、塑料鞋，更多的则是自己纳的纯布鞋的仲英，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鞋：“哟，这鞋真好看，又光亮又软和，这叫啥鞋？像船一样。”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着。
　　“嗐，啥叫船形哟，这是新款式，叫瓢鞋，最流行的。供销社进了不多，内部先留下了。咋样？”李妹子脸上那是一个牛气冲天。
　　“好！好看！真好看！”
　　“好看吧！我留了一双，这双给晓华。”李妹子笃定仲英会要。
　　“真的？”
　　“能骗你咋地。”
　　“多少钱？”
　　“二块五毛。”
　　“不行，忒贵了，大丫咋能穿得起哟。”仲英摇头，又叹了口气。
　　“这还贵？有人出三块钱还买不到呢；再说，丫头大了，总得打扮打扮吧？”
　　“这些钱能买一个月的油盐呢。不成不成！”仲英说着，又拍了下自己的肚子。
　　“知道你孩子多，要是再添一口，你更舍不得了，还是赶早吧。这可是特意给你留的，连周姐都……”李妹压低了声音。她也听到点周姐丈夫“揭发”张老师的风声。
　　“可……”仲英有些动心。闺女大了，眼见得十三四岁，再穿得不像话，当母亲的脸上真说不过去。
　　“别犹豫了，拿着吧。”李妹子是来去匆匆，起身就准备离开。
　　“那……那……行，留下！”仲英一咬牙，把手中的小铲往窗台上一墩，掀开腰上的围裙；从小褂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一层层打开，一块、五毛地数着。
　　“不急不急！”李妹子边说边拔脚就走。
　　“不行！拿着拿着，不然不要了。”仲英拉过她的手，硬塞了过去。
　　“好好！拿着。再有什么好东西妹给你留着啊！”
　　“啊……那什么……那……好！”仲英嘴上答着谢，心里却犯难发苦。人家的好意，她不能不领情，但口袋发空，她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
　　李妹子风摆杨柳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下，轻盈又带着一种跳跃，那是一种帮助了别人，又提升了自己的自信与兴奋；而夕阳下的仲英，却有些木讷、呆滞，长长的身影里是深深的无奈。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仲英点起了油灯，又在改裤子。门“咣当”一响，大丫抱着弟弟，身后跟着两妹妹，风一样刮了进来。
　　“就不能消停点，整天假小子一样就知道疯！”仲英抬起头，瞥了眼花猫似的几张小脸。
　　“妈，这是我的裤子？”玉华一眼瞧见炕上的裤子。
　　“你姐穿小了，给你毁毁，刚好能穿。”小的捡大的衣服，那个年代普通百姓家莫不如此。
　　“又有新裤子啰，有新裤子啰！”玉华圆圆的脸绽开了花瓣。
　　“就知道吃得好，穿得好，羞！”三丫丽华灌了一瓢凉水，抹着嘴数落着二姐。
　　“滚一边去。给你你也穿不上。”
　　“急啥急？咱家不都是大的穿不了，轮给小的。二丫，你穿不了的给妹妹一条。”大姐边给弟弟擦脸，边教训着两妹妹。
　　“不给！我的都能穿，是不是？妈。”二丫就是贪。
　　“就你贪心。裤子都盖不住脚脖子了，还不给妹妹？脱下来，不然这条不给你。”仲英假装生气。
　　看到妈妈生气，更听到“新”裤子要飞，二丫急了，爬上炕，“唰”地扯下了穿在身上的裤子：“给你，眼皮浅！”立即抓起“新”裤子往身上套。
　　“哎哟哟，我的小祖宗，那上面有针呢。”仲英急忙拽了过来。
　　
　　“老大，把灯打开！”仲英开始翻箱子。
　　“妈，不是费电吗？”大丫惊奇母亲今天的大方。
　　“让你开你就开。”
　　“咔嚓”一声，屋里瞬间亮如白昼。大丫嘴快，“噗”一下吹灭了油灯。
　　“妈，你找啥呢？”大丫问。仲英没吱声。
　　“有啥好吃的吧？”二丫吧嗒两下嘴，咽了口唾沫。
　　“就你馋。”三丫小眼睛刀子一样剜着二姐。
　　三个女儿都伸着脖子看着母亲，只有大儿子一个人在炕上抠着炕席。
　　“老大，看这是啥？”仲英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晓华，满脸欣慰。
　　“啥？！”晓华忐忑地接过纸包，一层层扒开，两个妹妹死死盯着。
　　“鞋！瓢鞋！！妈，给我的？”晓华满脸兴奋，血往上涌。
　　“穿上试试。”仲英的心幸福到了极点，抹了把潮湿的眼角。
　　晓华把鞋抱在胸前，压住“怦怦”跳的小心脏，使劲晃着脑袋。
　　“晃啥头哇，穿上看看，合不合适。”仲英提高了声音。
　　“不！妈，我舍不得！”晓华还是死死抱着鞋。
　　一直瞪着直勾勾眼神的玉华，可是惊着了。嘴噘着，心里琢磨着：姐姐这么漂亮的鞋，咋还不穿呢？真傻！“妈，大姐不穿，我穿！”说着，伸手就去抓那双鞋。
　　“哪都有你！”“啪”的一声，仲英拍打着老二伸出的手，“老大快试试，不合适好换。”再一次催促着。
　　晓华抱着两只鞋不撒手，“噔噔”跑到厨房又打了半盆水，脱掉布鞋使劲搓起了脚丫子。
　　“别搓了，一会秃噜皮了。”仲英话音有些哽咽。
　　
　　终于穿上了两只鞋，晓华走两步，抬脚看两眼新鞋，用手抹一把沾上的土星。始终咬着下嘴唇，始终胀红着脸。
　　“姐，啥时候能穿小？”玉华追着屁股问姐姐。
　　“去！穿小了也不给你！”晓华感觉有人在挖她的心。
　　“抠！”
　　“愿意！”
　　“就是抠！”
　　“就愿意！”
　　“哇”的一声大哭，从晓华的屁股下传来。一回头，玉华已经坐在地上，大嘴咧开，双手不住地揉着眼睛，两条小腿使劲蹬着地：“我要瓢鞋！妈，我要……”
　　仲英心里一揪，叹了口气，又一咬牙一狠心，举起了手：“死玩意，作什么作？有能耐好好学习呀！”
　　“要瓢鞋！要瓢鞋！”母亲的斥责成了耳旁风，玉华只想着这双漂亮的瓢鞋。
　　“削你呀？”仲英操起了笤帚疙瘩。
　　见事不妙的丽华“噌”一下爬上炕，看着母亲手中高高扬起的笤帚疙瘩，闭上了眼睛。
　　“我就要！要瓢鞋！”喊叫声一点也没有减弱。
　　举着笤帚疙瘩的仲英，有些骑虎难下，左右不是。
　　
　　门一响，文治下班回来了。政治运动、政治学习，已经延伸到了晚间，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形势。
　　“干啥呢？大老远就听到乌烟瘴气的，不怕丢人？”文治脸色铁青，看着眼前的一幕。
　　“问你宝贝女儿吧。”总算有了台阶，仲英放下了笤帚疙瘩。
　　“老二，给我起来，作啥作？”
　　父亲的归来，让二丫心里一惊。她可怕老爸的皮鞋头子，踢到屁股上要痛好几天。但瓢鞋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依然不肯放弃抗争。战战兢兢爬起来，仰起可怜巴巴的脸：“爸，要瓢鞋！”
　　“要什么？一天天就知道要！要！”文治手臂动了一下，掏出兜里的烟。
　　玉华吓得一闭眼、一缩脖，也立即止住了叫声。
　　“啥鞋？”文治吐了一口烟。
　　“瓢鞋！”大丫把脚伸到父亲眼前。
　　“嗯，是挺好看的。”文治弹了下烟灰。
　　见父亲并没有打她，二丫睁开眼睛，扬着小脸，眼泪顺着眼角滚到脸蛋上。
　　“你也要？”文治问二丫。
　　“嗯！”
　　“能好好学习不？”
　　“嗯！”
　　“能帮妈妈干活不？”
　　“嗯！”
　　“她妈，要不给老二也买一双吧？”文治目光转向妻子。
　　“二块五一双呢？！”仲英心疼女儿，更心疼钱，家里不能不维持。
　　“我少抽两包烟吧。”文治摸了下二丫的头……
　　
　　第二天一早，仲英堵住了李妹子。
　　“妹子，等下，别急着上班。”
　　“姐，咋了？那鞋不合适？”李妹子纳闷。
　　“合适！合适！是……是……”
　　“姐，有啥话直说，咱姐妹还客气嘛。”
　　“妹子，还能再买一双小一号的不？”
　　“老二闹了？”李妹子一猜一个准。
　　“嗯，死崽子不省心哟。”
　　“成！我看看能不能匀一双来。”
　　“哎，好好！钱拿着。”仲英塞过去鞋钱。
　　“姐有钱啊！嘿嘿，不急不急！”
　　“拿着！拿着！快走吧，别迟到了。”看着远去的李妹子，仲英心里舒服极了，为了孩子，她舍得一切。跺了两下脚上带补丁的青布鞋，转身轻快地钻进了自家的院子……